摘 要:《偶然》是現代詩人徐志摩所創作的一首別具一格的小詩,也被視為徐志摩人生歷程意象化的濃縮,是詩人充溢著靈氣的靈魂瞬間彈出的心音。其獨特的藝術魅力產生于詩歌內部存在的諸多“張力”,正是這些“張力”的存在使這首詩超越了一般的愛情詩,蘊含了深厚的人生思考和哲學意味。
關鍵詞:張力說;飄逸情調;深層意蘊
作者簡介:許迎迎(1988.10-),女,山東德州,陜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 I2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25-81-03
在中國現代詩壇上,徐志摩作為新月派的領袖人物,為后人留下了不少經典名作,如《再別康橋》《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云游》等,而《偶然》卻是詩人生平最喜愛的一首。此詩寫于1926年,初載于同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詩鐫》第九期,署名志摩,這是徐志摩和陸小曼合寫劇本《卞昆岡》第五幕里老瞎子陳夢家的唱詞。這首兩節十行的抒情短詩,雖不是洋洋灑灑、包羅萬象的史詩,不是百千行綺麗華美的長詩,之所以會扣人心弦,在于它“用整齊柔麗的清爽的詩句來寫出那些微妙的靈魂的秘密”(《紀念徐志摩》),這種“靈魂的秘密”來產生于詩題題與文本、意象與意象、構架與肌質以及語言、結構、情感等方面存在的“張力 ” 。《偶然》這首詩是詩人生平最愛的一首詩,全詩如下:
我是天空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失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一.“張力”說
“張力”這個概念源于英美新批評詩學理論,最早是由美國批評家、現代詩人艾倫·退特提出的,在《論詩的張力》中他指出:“我提出張力這個名詞。我不是把它當做一個比喻來使用的,而是作為一個特定的名詞,是把邏輯術語‘外延’(extension)和‘內涵’(intension)去掉前綴而形成的。我說說的詩的意義就是指它的張力,及我們在詩中所能發現的全部外展和內包的有機整體。”[1]在他看來“外延”是意象和意象之間的邏輯關系,“內涵”指詩歌中蘊含的無窮豐富的意義,而詩歌的張力的大小更多地取決于詩歌的內涵。艾倫·退特師從蘭色姆,蘭色姆所提出的著名的“構架—肌質”理論,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張力的精神實質。蘭色姆指出“構架”是詩的邏輯結構。是可以用散文轉述的部分,就像房子的墻壁;而“肌質”是指詩的大量細節,就像房子的裝飾,是不能用散文轉述的。在詩中,構架和肌質是分立的。“肌質有的時候和構架有機的配合,或者說為構架服務 ,又有的時候,只是在構架里安然自適的討生活”[2]構架的存在先于創作,使讀者有某種秩序某種規律可循,而詩的真諦在于肌質,在于豐富的感性細節。因此,外延相當于構架,是為了讀者能夠按照習慣的邏輯思維來理解詩歌,真正的價值是詩的內涵,也即肌質。
后來,張力逐漸從退特的原義向新批評文本層面延展,成為新批評理論家的核心范疇:它不僅是一種語言層面的張力,也是文本整體的張力或結構策略。其中,既包括語義上的張力,也包括作品意義與文字風格上的意義,還包括作品主題上的張力。張力可以在不同因素、不同層級中表現出來,也可以在作品的整體關系上表現出來,其影響力不斷擴大,甚至想整個文學活動擴展。而《偶然》作為一首別致的現代詩,可以說是張力說的經典詮釋,也是這首詩獨特魅力之所在。
二.(1)詩題與文本之間的張力。“偶然”本來是一個完全抽象的時間副詞,在這個標題下寫什么應該說都是自由隨意的,而作者在這個抽象的標題下,用兩節寫了比較實在的事情:一是云投影在地面的水上;二是“你”“我”(都是象征性意象)相逢在黑夜的海上,在抽象的標題下描繪出兩個具體的畫面, 這便構成了抽象和具體之間的張力。
(2) 意象與意象之間的張力。意象作為詩的靈魂與生命符號,是一種富于暗示力的情智符號,也是富于誘惑力的期待結構。“徐詩意象清新明麗、新穎巧妙、充滿動態感和輕飄感等特點。”[3]志摩詩歌中意象的選取都是奇巧而貼切的,每個意象的都顯示著詩人的精神品格,都是詩人情感的滲透。此詩中包含的意象有:云與水,你與我,黑夜與光亮。云是詩人在詩歌中最為常用的意象之一,它飄逸靈動、自在自為,正是詩人自由灑脫、至真至純的浪漫氣質的物化象征。水是純凈、柔美的,對于云來說是相對靜止的。飄忽不定的云投影在地面的水上,兩者相互映襯,相互補充, 形成了一種飄逸與安定之間張力;云水的交相輝映,創造了神奇而玄妙的意境,就像戀人般相互傾心相互傾慕才有的一見鐘情[4]。
“你”和“我”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本身是各自獨立的,卻在偶然間相遇,像是兩只小船在茫茫的大海上相遇,統一在詩人所營造的詩意空間里形成一種對立統一,即張力;“黑夜”與“光亮”,黑夜往往帶有憂郁感傷的情調,給人以孤寂彷徨之感,“光亮”卻給人以溫暖明快之感,兩者存在鮮明的對立,而你和我是因為偶然相遇在這黑夜的海上,才在交會時互放出光亮,在茫茫大海上偶然相遇,這讓兩顆孤寂的心剎那間發生碰撞,成為彼此的慰藉,因而兩者既是對立矛盾的又是包容統一的。意象之間的張力為我們營構了一個多層立體的詩意空間,形成了此詩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3)結構上的張力 在詩歌中結構包含著一切外在的形式,即韻律、句式等。《偶然》首詩音韻起伏變化,流動感強,強烈的動態效果與整齊圓熟的格律對立統一,使不和諧的因素構成新的和諧,形成了此詩獨特的美學效果。徐詩的音樂美主要“通過抑揚頓挫的節奏,多變的音韻和參差的詩行來變現的,就像起伏變換的音樂,有一唱三嘆回環之感”[5]此詩有著獨特押韻方式為:aabba,即第一節的一、二、五句“云、心、影”押同一個韻“ing”;三、四句“異、喜”押同一個韻“i”;第二節的一、二、五句“上、向、亮”押同一個韻“ang”,三、四句“好、掉”押同一個韻“ao”。再從音節上看,每一節的一、二、五句都是由三個音步構成,如“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第三、四句則有兩個音步構成,如“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你記得也好,最好忘掉”這體現出徐志摩自己的主張“一首詩的秘密也就是他內部音節的勻整與流動”(《詩刊放假》)音節是詩的“血脈”。詩人對音節、用韻的靈活處理使這首詩長短錯落,整飭中有變化,參差中有韻律,讀來紆徐頓挫,朗朗上口。詩歌內部的流動性與統一性便構成了一種張力。難怪卞之琳說,《偶然》“這首詩是在作者詩中是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徐志摩詩集》)此詩在形式上既借鑒了英詩的押韻方式又與中國古典詩歌的和諧勻齊不謀而合,形成了此詩形式上的美,充分體現詩人在詩歌方面的深厚造詣。
(4)情感的張力 前面我們提到,構架相當于詩歌的外延,使人們可以以習慣性的思維把握詩歌的外在形式和詩人的情感態度,而詩的真諦在于詩歌的內涵或肌質,包括詩人在此詩中表現的情感,而這首詩的情感卻是復雜微妙的,表層情感與深層的情感又是充滿了張力。詩歌最后“你記得也好”“最好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記得”與“忘掉”是相對的詞語,本身是相互矛盾的。在這矛盾的背后暗含的是詩人曲折的心態與細致入微的情意。“互放的光亮”是男女雙方在相逢相知相愛的過程中相互傾注的情意。這灑脫的語言傳達的表層信息是:我們都有著各自的人生軌跡,我們的相遇與相知是僅僅是一個偶然,忘掉在這相遇時產生的一切美好吧!可是詩人真的能忘掉嗎?這其中隱含的是一絲惆悵與無奈。“最好忘掉”其實是最不能忘掉,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詩人把美好純潔的愛情作為生活和生命的現實內容和理想追求,真誠坦率地抒寫愛的赤誠和忠貞,在之前寫下的許多愛情詩中都能體現,他怎么可能真正忘掉這剎那間產生的美好情感呢?因此詩人的深層情感與語言表達之間構成了一種張力,這種張力的存在增添讀者對此詩的朦朧感。
(5)不同層級之間的張力 我們看到此詩中“云”這個意象本身是詩人飄逸灑脫的個性與氣質的象征,與此詩整體上空靈清新的風格相協調,卻與此詩所傳達的深層意蘊之間存在著不和諧的音調,即構成不同層級之間的張力。這種不同層級之間的張力也表現與詩歌本身與讀者接受之間。我們都知道,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對于一詩,如果其內涵是完全可以確定的,就不會使讀者產生想象的空間,也不會造成讀者期待視野的受挫,而由于這首詩歌內部諸多“張力”形成的詩意空間是朦朧的,不同的讀者就會結合自己的生存體驗與經歷有不同的感受,產生不同的想象,這便應和了我們在前面提到的“張力”這個批評術語本身在整個文學活動中的延伸與擴張。再看此詩所蘊含的深層意蘊。
三、深層意蘊
(1)相遇的偶然與宿命的必然 偶然既是這首詩歌的題目,也是文本為我們呈現的兩個情境:飄忽不定的云投影在水面的波心,黑夜海上的相逢,這都是一種預料不到、不期而遇的偶然。可是,詩人卻說“不必訝異”“也無需歡喜”因為“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在海上偶然相逢過后,卻又沿著各自的方向,奔赴著各自的路程,從相遇到分離仿佛成了一種必然;在這個蒼茫的宇宙中,在這個飄忽的過程中,我們僅是一個匆匆的過客,生命不可能停駐在那個偶然相遇的瞬間,一切都將從存在走向不存在。可以說,這種相逢的偶然不僅存在于詩人的生命歷程中,也存在與每個人的生活中。人與人的相遇和相知很多時候都是偶然發生的,而假若生命的姿彩、愛情的火花恰恰是在這個偶然的際遇中迸發,那么這背后是不是就隱含著一種不可解的宿命的必然呢。或者說,詩人所表達的并不是偶然,而是一種不可解的宿命的必然。詩人曾說過:我將于茫茫人海,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詩人執著于尋覓靈魂的伴侶,卻又無法預見命運的捉弄,將愛情理想的失落歸結為為宿命。這便是偶然與必然之間存在著的巨大張力。何止是愛情,在人生的諸多方面,如人與人、人與理想、人與事業之間都存在“偶然”,因此說,這首詩超越了一般的愛情詩,蘊含著詩人對社會人生的獨特思考。
(2)飄逸的風格與靈魂的哀傷 。在這首詩中,詩人用一些貌似不經意的語句“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記得也好”“最好忘掉”仿佛在傳達一種灑脫達觀、可有可無的心境,而實際上并非如此。作為新月派的靈魂人物,在詩歌理論上他倡導“理性節制情感”即為追求詩歌外在形式上的美而壓制內心的情感,將情感表現的蘊藉而含蓄,詩人也是如此。 詩人曾將自己比作天教歌唱的鳥,將“柔軟的心窩緊抵薔薇的花刺,口里不住地唱著星月的光輝和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歡樂是渾成一片的。”[6]詩人這個癡鳥,用清新明麗相互映襯的意象,以及和諧而錯落有致的形式,營造了一個小巧而朦朧的詩意空間,形成了此詩飄逸靈動的風格,而在這在飄逸靈動的詩歌風格背后卻隱藏著詩人靈魂深處的哀傷,沒有一點的可有可無,有的只是一種現實的哀傷,一種人生的無奈,是一個執著于理想的人,一個至真至純的人在屢遭失意時所唱出的悲歌。正如矛盾所說他的詩是“圓熟的外形,配著淡到幾乎沒有的內容,而且這淡極了的內容也不外乎感傷的情趣—青煙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征的依戀感唱追求”。
由此看來,就是這樣一首清新明麗的小詩包蘊著如此多的“張力”這些張力即構成了此詩外在形式上的飄逸靈動,也形成了一個無限豐富的詩意空間,即詩人用單純的意境、謹嚴的格式、簡明的旋律點化出一個朦朧而晶瑩,小巧而無垠的世界。詩人的感情是節制的,情態是瀟灑的,他領悟到了人生中許多“美”與“愛”的消逝,在最難以割舍、最可珍貴的東西消逝后,而發生的失落感,用了貌似不經意的語調予以表現,使這首詩不僅在外觀上,達到了和諧的美,更在內在的詩情上,特別地具有一種典雅的美。此詩永久的魅力正來自它的深層信息(深含的人生奧秘與意蘊)即書寫了一種人生的失落感,是飄逸的也是輕淡的,也是深沉厚重的,它是詩人充溢著靈氣的靈魂在瞬間彈出的心音,單純的音符中回蕩著悠長,典雅的美感中起伏著騷動,飄逸的情調中蘊藏著深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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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約翰·克婁·蘭色姆.純屬思考推理的文學批評[A].趙毅衡主編新批評文集[C].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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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善珍.偶然的相逢 永遠的印記—論徐志摩的詩歌《偶然》.內江師范學院學報,2008,(7).
[5]、龔立新雪花的快樂—試論徐志摩詩歌流動的憂傷美和音樂美[J].文教資料,2007,(4).
[6]、徐志摩.猛虎集·序,上海新月書店,19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