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市民是作家方方眾多作品中刻畫的人物類型。作為一個在武漢生活多年的作家,她著力通過自己的作品表現武漢市民的方方面面。本文通過對方方具體作品的分析,試圖研究方方筆下的“武漢人”具有怎樣的生活狀態和性格特點。
關鍵詞:方方;武漢人;俗
作者簡介:賀汪波(1975-),女,漢族,湖北大冶人,武漢城市職業學院文化創意與藝術設計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7-00-02
作家方方對武漢情有獨鐘。她在《行云流水的武漢》一文中寫道:“當我開始寫小說時,這座城市就天然地成了我的作品中的背景。閉著眼睛,我就能想象出它曾經有過的場景。”【1】
武漢地處中原地帶,孝感、漢川、黃陂等鄉村在其周圍,是典型的“農村包圍城市”的格局。 所謂“此地從來無土著,九分商賈一分民”【2】,三代以上為武漢土著居民者很少。改革開放以來,雖然武漢努力向現代化的大都市邁進,但是在此基礎上建構起來的都市大眾文化既不同于原始的鄉村文化,也不同于在近代工業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現代工業文化。商賈市民雜陳、地處中原的地理位置、被農村包圍的城鎮格局、極熱與極冷的氣候、小商販手工作坊式的經營方式,匯成了武漢文化“俗而雜”的特征,就像方方說的,武漢人“既沒有上海、廣州人的洋氣,又沒有北京人的見識,還缺少南京人和西安人的通達”【3】,武漢人是一種“土俗”。
方方以一種平民的眼光、平常的心態、形而下的平實去關注平常生活,對世俗人生、庸常生活進行著客觀冷靜的書寫,將自己對生活獨特的感受和體驗不動聲色地隱藏在作品中,含蓄地表現出作家對現實生活的判斷與思考。作品常常表現的就是一些庸常人生中零零碎碎的身邊瑣事,通過主人公與社會環境的不斷抗爭或較量來展示小市民的生存狀態、生活態度和人生哲學。
一、“武漢人”的生活狀態
1.掙扎中的蛻變
《風景》以死去的“小八子”的視點關照河南棚子一家人惡劣的生存環境、粗野的生活方式、窮困難堪的生存狀況:一家九口人僅僅住在漢口鐵路邊十一平方米的棚房,父親打碼頭,喝酒、打老婆是他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節目;母親“風騷無比”,甚至當著兒子的面與人“調情”,她享受著父親對她的虐待,覺得是“生活中一個重要內容”,當父親和母親吵架時,左鄰右舍會“一邊嚼著飯一邊笑嘻嘻”地對他們“評頭論足”;他們受到社會環境的虐待,又迅速地轉向虐待自己的孩子,對他們就像對畜生一樣。這一家人在虐待與受虐中過著非人的生活,夫妻、父子、兄妹之間沒有正常的關懷,親情幾乎被相互仇視和冷漠所淹沒。子女們重復著父母低賤的人生。貧窮、愚昧、仇視、野蠻中孕育出粗俗和殘忍,造就了武漢市民的痞性文化和畸形人生。七哥在這種粗鄙、低俗、無愛的環境中品嘗痛苦、歷經創傷,也在內心積滿仇恨。他憎恨家里的每一個人,他要不擇手段地改變自己的卑微地位,與命運抗爭。他以愛情為代價進入“上層社會”。七哥在艱難的掙扎中選擇了勢利、庸俗、冷酷,實現了自己人生目標,也完成了人性的蛻變。
《落日》中,似乎揭示了這樣一個命題:為了達到生命個體最低限度的生活利益,一個家族親情血緣之間都會展開殘酷的人性撕咬。故事在丁老太和她的兒孫之間展開:丁老太一輩子含辛茹苦,將兒孫養大,在本應安享晚年的時候,卻成了全家人的眼中釘。一次與兒子發生口角后,一氣之下,喝了“敵敵畏”,想一了百了。被家人發現后送到醫院搶救。就在丁老太處于命懸一線的緊要關頭,家里人卻不約而同都想放棄治療,覺得丁老太死后,家里人的日子都會過得比現在好,大兒子可以續弦,二兒子不用承擔大筆醫療費用,孫子孫媳婦可以獨住披屋。幾十年的養育之恩、母子祖孫之情終究抵擋不住現實的利益。在親人的合謀下,丁老太被停了藥,被拉到了殯儀館,被死亡了。生存的困境導致了親情的變異,愛與恨、善與惡、生與死折射出主人公們在艱難尷尬的生存狀態下,功利、世俗、冷漠成了小市民的必然選擇。
2.困厄中的煩惱
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給底層市民帶來的煩惱,是方方小說書寫的另一個重點。《黑洞》中,弟弟陸建橋由于舊房拆遷,無處安家,只好尷尬地蝸居在姐姐家。因弟弟一家的入住,姐姐家安定的生活被打亂,姐弟間原本親密的關系變得日益緊張,鍋碗瓢盆式的“罵架”情形時有發生。努力緩和,但終不能改變現狀,也想一走了之,但離開姐姐家便無處安頓。面對姐姐“弟妹有些夾生”、“小蘭老住廳里有意見”的怠慢之詞,陸建橋只能忍氣吞聲,每天都做著搬進新房的美夢。拆遷戶“住”的煩惱中顯現著生存的困厄與無奈。
即使是居于城市中的知識分子,在面臨工作與生活的甜酸苦辣時,也表現出平庸與煩惱。“烏泥湖”里的父親們是共和國第一代知識者,他們在政治泥沼里摸爬滾打,迷惘前行,扭曲困頓,麻木惶惑,實踐著他們“無處遁逃”的人生命運。如果說父輩這一代知識分子因政治環境讓他們蛻變,那么高人云、肖濟東等改革開放中的知識分子則因經濟環境讓他們猥瑣平庸、無可奈何。《行云流水》中的高人云是一名大學副教授,“書香世家”的出身,家庭美滿,妻子賢惠,兒女聰穎。但在變化了的時代生活中,他處處碰壁,事事不順:書店里,書價陡漲,“讓他嚇一跳”。理發費湊不齊,欲以“人格”擔保,卻遭人鄙夷:“我不認人格只認錢”。課堂上,學生們厭學,一律照標準答案資料抄作業。單位里,他堅守職業道德,認真敬業,反被視為迂腐。貧困、錢,成了讓高人云一籌莫展的難題。無錢參加學術會議,無錢出書發論文,無錢交納女兒的學費,無錢理發……物質與精神的重壓與困惑終于讓高人云再次病倒。面對生活的“一地雞毛”,這兩代知識分子都放棄了“激揚文字”,也放棄了清高脫俗,不得不把自己的人格、尊嚴丟進世俗的垃圾堆,完成從知識分子到普通市民的群體退化。
3.艱辛中的認命
《出門尋死》寫了漢口小市民何漢晴一次“出門尋死”的經歷。何漢晴勤勞善良,盡心盡力照顧家人,熱心快腸幫助鄰里、朋友。她克勤克儉,自己吃最差的,用最差的;她任勞任怨,忙忙碌碌,連自己上廁所的時間都輕易地被別的事占據。公婆生活上離不開她,但又不把她放在眼里,言語上總對她冷嘲熱諷,丈夫簡單、粗心,也不能體諒理解她,何漢晴覺得活得太煩、太累,便“出門尋死”,也想通過這種方式試圖挽回自尊,向家人的不理解、不尊重、冷漠和輕視示威,改變自己當下的生活境遇。她計劃一早就出門尋死,但覺得應為家人準備早點,就這樣準備了早點,還為家人做好了午飯,幫朱婆婆掏了耳朵,幫文三花照顧了孩子,終于在晚上正式出門尋死。但尋死的一天一夜里,她見義勇為、助人為樂,還被誤當成挽救自殺者的英雄。戲劇化的經歷讓何漢晴發現“尋死”對她而言是一種奢侈,不管她怎樣被親人嘲諷,不管她有多少不滿,不管她有多累多煩,最終還是得回到那個遍地是“芝麻”的凡俗生活現場。最終,主人公在無奈的困境和短暫的掙扎后選擇了認命。
《萬箭穿心》中的女主人公李寶莉生性潑辣,脾氣火爆,個性要強,在家庭生活中說一不二,絕對強勢,而丈夫馬學武性格懦弱。當李寶莉發現丈夫與別的女人偷歡時,一氣之下報警,毀了丈夫的大好前程。馬學武在世人的眼光中不堪重壓,投江自盡。丈夫去世后,李寶莉靠著出賣自己廉價的勞動力,在漢正街當“扁擔” 掙的錢養活公婆和兒子,但得到的卻是這些親人的仇恨。盡管李寶莉承受著生活與生命的“雙痛”,但她依然在親人恨的目光中勇敢前行,“縱使萬箭穿心,也扛得住”。
《中北路空無一人》“以作者年輕時工作過的武重(武漢重型機床廠)為背景,以鄭富仁這對父子的沖突和親情為主線,寫了沒落的“大廠人”生活的困頓和精神的矛盾。”【4】雖然父子倆斗了幾十年的嘴,但鄧富仁始終恪守著父親的道理:做不了成功的人,總得做個好人,做一個有良心的人,做一個正經人,不能一頭都不圖。“在這樣的‘高調’的驅動下,兒子做了一件拾金不昧的好事,結果讓自己的生活陷入了更難以收拾的麻煩,心里也愈加如大廠沒落后的中北路一樣空空蕩蕩。”【5】作品中的小人物平凡、世俗,但卻不乏人性的亮點和光輝,她們在勞碌、瑣碎、艱辛的“煩惱人生”也不乏真情流動。鄭富仁在無奈的困境和徒勞的掙扎中感慨:“人生就是這樣啊。”【6】
“一粒沙中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方方通過眾多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的小市民形象,通過對這些瑣屑事件的“煎炒”,烹飪出人間生活的百味。他們為生存奔波,為名利煩惱,為情感困頓。方方不醉心于對生活中大起大落、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事件進行鋪排,用離奇的情節吸引讀者,而是懷著一份溫暖的關懷、淡淡的憂傷和冷峻的思索客觀殘酷地鋪敘現實的平庸、瑣碎、重復、無奈,她筆下的小市民的在掙扎中沉浮,在忍耐中放棄,在無奈中茍活。大部分人的生活并非絢麗多彩,大起大落,而是一地雞毛,滿處芝麻,在平庸瑣碎的“撿芝麻蒜皮”中堅韌生活。在七哥、丁如虎、丁如龍、陸建橋、何漢晴、李寶莉、鄭富仁等小市民世俗的生活、艱難的奮斗中不斷鑄就著武漢這座城市的個性,在“俗”的標簽下武漢頑強前行。
二、小市民的性格特點
“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九頭鳥”成了武漢人的代名詞。一只鳥有九個頭,充分反映了武漢文化的多元性特點和武漢人性格的多面性特征。除了“俗”以外,方方作品中的武漢市民性格特質中還有“精”、“爽”、“樂”等特點。
“精”指的是精明、精干。不少漢派作家筆下都塑造了精明、精干、能干的武漢人形象。如:武漢作家池莉筆下的“來雙揚”。方方作品中也刻畫了類似的人物形象。如《出門尋死》中何漢晴生活中的瑣事讓她又累又煩,伺候公婆,照顧家人,幫助鄰里,這從另一側面恰好說明了她的能干苦干精神。《萬箭穿心》中也正是靠著李寶莉一個人的精明能干支撐著馬學武的一家。
“爽”指的是武漢人個性中豪爽、潑辣的一面。從《出門尋死》、《萬箭穿心》、《風景》、《落日》、《水在時間之下》等作品中何漢晴、李寶莉、丁老太、水上燈、“父親”和“母親”形象都刻畫出武漢人的豪爽、潑辣。讓人感受到這個城市市民熱辣辣的民風。
“樂”指的是武漢人文化性格中樂觀、風趣、幽默的一面。如《出門尋死中》當聽說何漢晴有想死的念頭時,婆婆說,“長江上沒得蓋子,鐵路邊沒得警察,廚房里有刀,藥店里有藥。擋別的擋得住,擋死是擋不住的。也不曉得漢晴會選哪樣。”小姑子說,“我嫂子呀,走到江邊,一看,咿呀,這好的江水,死在里面會搞臟的,跳不得;走到鐵路邊,一看,咿呀,壓死了我是小事,這不是害了別個司機?這撞不得;回到廚房拿起刀,一看啦,砍缺了口子,明兒過年婆婆剁肉刀子不快了,這用不得;最后跑到藥鋪里,一看,死個人買藥還要花這么多錢,鬼才買它。嫂子轉遍了漢口,硬是找不出個法子讓自己死。”當何漢晴見義勇為救了一個女孩,還將身上僅有的五塊錢請女孩吃熱干面,女孩感謝她說,“好人活千年,阿姨肯定壽比南山。”何漢晴說,“再加兩個字,的草。”1這些話語中透著武漢人的幽默智慧,及對生活樂觀豁達的風趣姿態。
方方在《閱讀武漢》中這樣形容武漢人:“脾氣壞,說話兇狠,口氣強硬,喜武好斗,蠻勁十足”,“聰明能干,坦率豪爽,慷慨大方,辦事利索,講究義氣,不拘小節”, “武漢人精明,但卻不像上海人那么能算計,那么利己;武漢人聰慧,但卻沒有廣東人那樣深藏不露的沉著和靈活多變的花樣;武漢人仗義,同燕趙之士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有所不同,往往為自己又留著點余地;武漢人直爽,與沒遮沒攔的東北人相比,難免不帶上點小彎彎;武漢人天真,見朋友什么事都連兜帶底地說出來,但最要緊的事也總還能壓在喉嚨管里”,“既有北人之蠻,亦有南人之狡”。
在寫作手法上,方方始終用一種平靜、冷靜、樂觀的方式去描摹世情百態、人世悲歡。在寫作風格上,方方大俗通雅、平易自然,通過語言風格的原生態、敘事視角的平民化、敘事結構的生活化,用市民能接受、能理解的風格去表現武漢的市民文化、武漢人俗、精、爽、樂的特質。
注釋:
【1】方方:《行云流水的武漢》,《閱讀武漢》第218頁,南方日報出版社2005年版。
【2】葉調元:《漢口竹枝詞》。
【3】方方:《我文學作品中的武漢印象》,《那些城 那些事》,武漢出版社2009年版。
【4】徐妍等:《當代最新作品點評——看《上海文學》》,《中文自學指導》 2005年第5期。
【5】同上。
【6】方方:《出門尋死》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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