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夫卡是現代文學的先驅者,也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荒誕性是卡夫卡作品的一個重要特點,卡夫卡借助一個與現實世界相對立的荒誕的世界來反抗現實世界的荒誕和虛無,從而釋放其龐大的內心和思想世界。本文通過分析卡夫卡的一則寓言《橋》來初探這個與現實世界相異又緊密相關的荒誕世界。
關鍵詞:卡夫卡;荒誕;內心世界
作者簡介:
陳雨田(第一作者),女(1989—),浙江金華人,寧波大學08級本科生。
勵潔丹(第二作者),女(1982—),浙江慈溪人。碩士,寧波大學外語學院教師,研究方向:德語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8—00—02
卡夫卡生于奧匈帝國統治下的布拉格,生前雖然是一名默默無聞的保險公司職員,卻始終堅持著對藝術和文學的終極追求;死后隨著一系列作品被發表刊登,卡夫卡及其作品的價值和意義逐漸顯現出來,國內外也相繼掀起一股研究卡夫卡的熱潮。
卡夫卡的作品之所以到現在仍然吸引著無數學者去研究,無數讀者去探索,是因為它們就像是一個個開放的命題,好似有著無窮解,又好似全然無解。而在這一個個開放的命題背后,是卡夫卡一次次對于個體存在以及整個世界的探索與叩問。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情節、人物都退居次要,他既不單純通過人物本身來傳遞他對個體生存以及整個外部世界做出的思考,也不局限于通過展現社會現狀的現實主義手法來表現傳統的文學主旨。他以冷峻,近乎漠然的姿態構建一個與現實世界相對立的世界,這個世界荒誕、陰暗、凌亂又毫無邏輯性可言。它既是卡夫卡創造出來用以對抗荒誕、異化世界的一種方式,也是他龐大又深邃內心世界的投影【1】和形象表現。
一、一座思考著的橋
《橋》是卡夫卡寫于1916至1917年間的一則微型小說(寓言),在卡夫卡死后才由其好友馬克斯·勃羅德添加標題后整理發表。在卡夫卡遺留后世的作品中,最著名的要數《變形記》、《城堡》、《美國》、《審判》、《判決》等中長篇小說。相比之下,他的寓言和隨筆較少地受到關注。《橋》這則寓言更是隱沒在卡夫卡眾多的寓言和文字片段中,極少為人所知或闡釋評論。盡管如此,《橋》這個作品不但具有卡夫卡小說創作中的諸多顯著特點,而且具有很強的寓言性。因此,透過這個充滿指喻的小小說,我們幾乎可以窺探到卡夫卡所有的文字作品所構建的“卡夫卡世界”的一隅。
小說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我僵硬而冰涼,我是一座橋,我橫臥在一道深淵之上……”【2】主人公是一座具有心理活動及思想意識的橋,沉寂而又冷靜地將自我毀滅的過程娓娓道來。在這里,“我”不只是一座擬人化的橋,“足尖”扎進泥土里,“死死咬住正在碎裂的粘土”,還有著“上衣”、“衣擺”和“濃發”【2】,“我”與此同時一方面是一個敘述者,以一種旁觀者的沉靜與漠然毫無感情地講敘著“我”自身的毀滅;另一方面,“我”又是被敘述的主人公,因而在冷峻的敘述中又時不時的夾雜著“我”的判斷評價和情緒波動。橋作為一種“物”的意象,在其擬人化的過程中使得這篇短文有了一定的寓言性。然而,與一般寓言所不同的是,卡夫卡借助“物”的意象及其所經歷的遭遇卻并不指向某一確定的寓意,而是僅僅借助這個人化的物體來重新建立起一個看似荒誕不經的世界。
事實上,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出現更多的是動物主題,如《變形記》中變為甲蟲的格里高·薩姆莎、《致某科學院的報告》中的猿猴以及《地洞》中那只隨時隨刻惶惶不安的小生物。然而,無論是動物主題還是以物擬人,它們都給卡夫卡筆下的世界增添了荒誕不經的色彩。在卡夫卡看來,動物以及其他物體想獨立人類而存在,以動物和物的視角來觀察人類生存及其世界,更能達到一種“陌生化”的效果【3】,從而建立起一個同現實存在的異化世界相對立的世界。
二、無處不在的悖謬性
悖謬是卡夫卡用來搭砌其荒誕世界最常用、最重要的手段之一。悖謬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藝術手法,表面上自相矛盾,矛盾之中卻暗含真理【4】。悖謬性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隨處可見,是卡夫卡揭示世界荒誕性以及人類存在悲劇性的重要手段【3】。卡夫卡作品中最大的悖謬性在于目標的存在性和無意義性,即存在這樣一個目標,使存在著的個體為之付出辛勞,苦苦追尋;然而,個體無論如何努力追求,這一目標都永遠處于可知可感卻無可到達的前方。有限的個體存在面對的無限的終極追求,其結果必然走向滅亡。如《法的門前》里的那個鄉下人,為了能得到進入法門的允諾,在法的門前等待一生,直到將死之時才被守門人告知法之門只為他而敞開;《城堡》中的土地測量員K終生為到達城堡而求取一張居留許可證而碌碌奔走,用盡各種手段和方法均不得成功,卻在臨死之時被告知準許他合法留局;再如《饑餓藝術家》中的饑餓表演藝術家,為達到藝術上的巔峰他必須絕食,而絕食的最終結果卻是失去生命,即藝術家在藝術上登峰造極之時肉體卻要隨之而消亡。
寓言《橋》中的荒謬性主要體現在橋作為一座具有連接彼此兩端功能的建筑物的存在問題。文章在開篇就做了強調“我僵硬而冰涼,我是一座橋,我橫臥在一道深淵之上”【2】。作為一座橋,“我”的處境是凄涼悲慘的,“我”僵硬、冰冷又殘破不堪,孤獨地立于人跡罕至的深淵之上。處于這樣的境遇之中還不算,“我”竟然還沒有在地圖上被標注出來。這樣一來,橋要實現其從此到彼的連接就顯得十分困難。所以“我”只能等待。橋對于自身存在的意義持消極態度:“一座橋一旦造好,只要不坍塌,就依然是座橋。”依然是座橋就意味著,“我”盡管消極,卻也認同或者接受與“橋”這一身份相聯系的使命和意義。因而“我”才會在經歷漫長等待后聽到有人靠近時而欣喜若狂。這種喜悅由對于自身價值和意義得以實現的期待變為了一種極度的自信,與開篇所描述的凄慘境遇形成了鮮明對比。這樣的狂喜卻被來人的顧慮和猜忌撕得粉碎。來人用手杖的尖頭長久地在“我”的身體內試探,一躍而上給我造成的痛苦——他不是拯救者,而是粗暴的入侵者。他是誰?“是個孩子?是個夢?是個攔路搶劫的強盜?……”面對這一連串的疑問,“我”選擇了轉身,去看一眼那闖入者,而轉身即意味著毀滅。橋墜落深淵,被流水中尖利的石頭刺穿身體。橋選擇了轉身,就等于選擇了毀滅,也就是放棄了自己的身份認同。然而荒誕的是,毀滅了的橋竟然以旁觀者的角度敘述著這一切。
所有這些看似荒誕不經又邏輯混亂的情節或細節,最終都指向橋的生存困境。橋無法建立起自身的身份認同,從而就無法確定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與此同時,橋又無法放棄“橋”這一屬類身份。因而,在這里,無論是橋消極的等待,狂熱的期盼,還是最終的毀滅,都是必然的。
三、死亡和救贖
乍一看卡夫卡的作品,得到的印象總是灰暗、陰沉、悲觀、消極,甚至是讓人絕望的,這當然同卡夫卡的作品背離正常邏輯、冷峻而又如夢囈般的敘述相關,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或許是,卡夫卡無論是小說還是寓言中的主人公,無論是人、動物還是其他物體,其結局大多都是走向毀滅或死亡。《變形記》中的格里高·薩姆莎最終帶著對家人的愛心和感動“幸福”地死去;《審判》中的約瑟夫·K在為自己的案件奔走操勞一番后某一天莫名其妙地像狗一樣死去;《判決》中的兒子在父親的一聲令下毫不猶豫地就投入水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還有那饑餓藝術家、鼠族的約瑟芬、流刑營里的軍官……
死是生的對立面,是同現實存在著的世界的隔絕,也是存在的終結。卡夫卡對于死亡作為文學或哲學主題具有很大的偏愛性。《審判》中有那么一個片段,描述了主人公約瑟夫·K在自己的夢中是如何對死亡感到著迷的。卡夫卡賦予這一片段以獨立性,給了它一個標題叫《夢》。這足以說明,死亡意象對卡夫卡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卡夫卡作品中的死亡意象把悲劇意味掩藏在荒誕、悖謬的色彩之后,并帶有一種“黑色幽默”似的調侃。最典型的是《變形記》中格里高·薩姆莎之死。格里高·薩姆莎懷著對家人的愛和感動自我犧牲似的選擇死去,而他的一家人在他死后不但沒有半點傷心之感,反而為慶賀似的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去郊游。
在卡夫卡的世界中,死亡不能單純地理解為對現實世界的逃避。在這里,對死亡的思索是卡夫卡對于生、生存以及存在所做的逆向思考;死亡不是指向一個悲劇性的結局,而是一個開放的,關于生與存在的巨大命題。卡夫卡的所有作品是他對存在與死亡這兩個人類永恒不變的命題的思索和探討,同時也是他內心世界的寫照。然而,對于死亡意象的熱衷和喜愛卻也并不是偶然的。死亡對于卡夫卡來說具有某種烏托邦的意味。卡夫卡對于存在的思索和探索是痛苦的,他的內心世界永遠是痛苦泛濫成的波濤洶涌的海域;他永遠處于徘徊猶疑之中,永遠沒有一個可以停靠的故鄉。死亡是與之相對的一種安靜平和的狀態,是一種所有的徘徊和猶疑得以消解的時刻,是狂躁痛苦的海域得以平靜的時刻。卡夫卡世界里的死亡不是肉體的毀滅與消逝,而是精神上的超越與解脫。
《橋》中的“我”轉身墜入深淵,被溪流中的尖石刺穿,支離破碎,“我”不再是“橋”。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死了,毀滅了。可是如果說被敘述的橋已然毀滅,那么作為敘述者的“我”又是誰呢?
前面已經提到,橋的存在是荒誕、無意義的,因為它無法建立起對自己身份的認同,而是在某種被動的力量驅使之下存在著。橋等待著,煎熬著,最終等到的不是救贖,卻是來自外部世界的暴力的傷害。橋選擇了轉身,選擇了自我毀滅,這是橋對自身存在的荒誕性的反抗。橋的毀滅意味著“我”不再是作為橋而存在,也就無需再去尋求身份認同,也就從疑慮和徘徊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橋的自我毀滅更像是一種精神上的救贖和自我拯救。所以,有形的橋墜毀在冰冷的溪水之中,而精神上的“我”卻得以存活,以一種冷靜的姿態觀察自身的毀滅。
四、卡夫卡的荒誕世界
卡夫卡用文字創造了一個與現實世界既相對又統一的、荒誕又異化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無論是人格化的動物還是物體、混亂如迷夢般的情節,還是細致得近乎惹人厭煩的細節描寫、零碎抽象的人物形象,一切都是卡夫卡內心世界的形象化和客觀化。卡夫卡將他對現實世界的感知和思索探尋具化為一個相異于現實世界的色彩斑駁的荒誕世界。法國哲學家羅杰·加洛蒂在評論卡夫卡時曾說過那么一句話:他(卡夫卡)生活過的世界和他創造的世界是統一的【1】。卡夫卡所有的創作活動都是基于其內心世界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和探索,以及基于這種感知與探索而來的彷徨、痛苦和矛盾。
卡夫卡的荒誕世界盡管同日常的邏輯相悖,卻總在字里行間透出一種冷峻的客觀性。這種客觀性,或者說真實性,不在于對客觀世界進行現實主義的表現和描繪,而在于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將現實世界和人的現實存在毫無保留地揭示出來。卡夫卡對于世界的展現和揭露從來都是無意識的,從來都不是刻意而為之的,他“不是哲學家,而是一個詩人,也就是說他給自己提出的任務不是闡述或證明一個觀點,而是感染我們”【1】。這種感染即卡夫卡作品中滿溢的荒誕之感,它引導我們以最本能的直覺去感知外部世界和自身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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