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月26 日,我出差從北京回廣州。因為沒買到直航的機票,又要趕著回去上班,我選擇了在長沙中轉。
傍晚時分,飛機迫降在長沙,等了足足三個小時,依然沒有起飛。
外面暴雨如注,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起飛,我決定干脆先不走了,回家去看看老媽。坐了從機場開往株洲的最后一班大巴車,到達株洲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了。我打了個車,直奔家里。到家時,疑心老媽睡了,我直接掏了我的鑰匙開門。
鑰匙塞進鎖孔,輕輕旋轉,我推開了門。可是,我的一只手停滯在了脫鞋的動作上。房間里沒開燈,電視早已沒了節目,只余下沒有聲息的雪花點在屏幕上閃動,正映著對面沙發中沉沉睡去的老媽——她蜷縮在沙發上,腳上的拖鞋掉落了一只,還有一只半掛在腳上。
我重重地吸了一下發酸的鼻子。老媽驚了一下,醒轉過來。看到我意外出現,她半錯愕半高興地說:“怎么招呼都不打就回來了?”她慌里慌張地趿拉上拖鞋,一邊走過來接我手里的東西一邊擦嘴角的口水痕跡:“人老了,糊涂了,看個電視都能睡得流口水。”
有些疑問溜到了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就在我上飛機之前給她打電話時,她還興高采烈地說,她今天剛去泡過溫泉,晚上準備舒舒服服睡一覺。很明顯,她沒去泡溫泉,是沒成行,還是根本就沒有這個計劃?
每次聽到電話那端她快活的樣子,我的心一下子就晴空萬里。從小到大,不管遇見什么事情,她總是活得樂觀又充實。哪怕父親肝癌去世,我也沒見過她愁苦滿面。
給爸爸料理完喪事,我不顧她的勸阻,把她接到廣州住了一陣子。那時候,我和肖勇戀愛一年多,我們租住在天河區一處一室一廳的房子里。臨走前,我要把爸爸的遺像帶上,她不同意,她說看不到爸爸的照片更好,省得惦念他。我沒答應,我知道他們倆過了一輩子,爸爸突然走了,她肯定不習慣,帶著爸爸的遺像,至少可以讓她在想他的時候還能看一下。
我和肖勇都很忙,我做媒體工作,經常要到很晚才回家;肖勇在IT公司,加班更是家常便飯。我怕老媽擔心,特地去裝了有線電視,還硬塞給她五百塊錢,讓她去跟小區里的那些老太太們一起搓搓麻將。
有天下午,我采訪時崴了腳,跟主任告了假回家。還沒走到小區的小花園,就聽到一幫老太太們把麻將搓得嘩啦響,間雜著笑語歡聲。我想,老媽這下找到組織了!可是當我走近時,老媽正一個人坐在角落的排椅上,望著幾株扶桑花發呆,離她三四十米處,打麻將的老太太們正在用粵語嘰里呱啦地說說笑笑。
我走上前,拍拍老媽的肩。我突然發現,她懷里抱著爸爸的遺像。我想說點什么緩和一下氣氛,話卻卡在了喉嚨里。
兩個月后,老媽不顧我的勸阻回了株洲,臨走前還給了我兩千塊錢。我給她的那五百塊錢,原封未動。
老媽再也沒有跟我們住在一起。不過,從廣州回去后,她倒好像變了一個人。每次給她打電話,她不是和朋友在附近爬山,就是正在朋友家聚餐,又說要跟隨區里的老年模特隊去大連表演。她說,這才叫如魚得水,她在廣州人生地不熟,但是在老家有她交往了大半輩子的親友。
第二天一早睜開眼,我最愛的牛肉粉已經買回來放在桌上。“吃吧!”她一邊說一邊給我打包,“時間太緊,沒什么可給你帶的。”她裝了一兜干湯粉,又裝了一袋子豆絲,都是我愛吃的土特產,把我的行李箱塞得滿滿當當。出門的時候,她說:“不送你去車站了,今天我忙著呢,約了老朋友們去跳舞。”
拖著行李箱走到樓下,我回頭看了看樓上的窗戶,老媽正站在窗戶邊注視著我。看到我轉身,她趕緊擺手,示意我快走。接著,她轉過身,離開了窗前。我走了十幾步,再回頭,卻又看到她站在窗前眼巴巴地看著我。
這次,我朝她擺了擺手。,給她打電話:“走了。”她嗯了一聲:“走吧。”
九點多的時候,老媽從小區里走了出來。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和人群,我偷偷地跟在她后面。是的,我沒走,我改變了行程安排,只想弄明白她的一天究竟是如何度過的。
十點,她去了菜場,花了大半個小時在菜場里轉來轉去,最后買了一小把青菜。出了菜場,她徑直去了江堤公園。早上的江邊,風冽冽的,老媽坐在江邊的木頭凳子上,看著老年舞蹈隊的人跳舞,吃著隨身帶的蘋果,偶爾逗逗路過的小狗小貓或者和推著嬰兒車的老大媽搭上三言兩語。兩個多小時里,她一直這樣打發著時間。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傻。家里的幾門親戚,早就舉家跟隨兒女遷去了臨海和發達城市,老媽工作了幾十年的廠子倒閉后,她和幾個要好的同事來往得也越來越稀。我怎么就輕易相信了她描述的那些滿滿當當的生活呢?
一點多,人漸漸多了起來。我默默看著母親的背影。她到底老了,背有點微微馱起。風吹起來,她那單薄的灰白頭發在風里像一把稻草。
老媽終于起身活動,走到公園角落的一個女人面前。看得出來,她們很熟絡。老媽順勢坐在女人面前的小板凳上,絮絮叨叨地說開了。隔得遠,我聽不見她在說什么,但是她想要說的話,顯然滔滔不絕。她幾乎沒有停歇地說啊說啊說啊,我遠遠地看著她的嘴巴一動一動的。我從來沒想到老媽的話竟然如此之多,她一貫對我言簡意賅,主題明確,從不拖泥帶水,她也一直都是這么教育我的。
我瞅了瞅周圍,除了老媽,角落里還零星地坐著幾個年齡不等、面相和善的女人。她們的面前,也坐著一些人,多半是些老人,他們坐在女人面前,焦急地訴說著。離我最近的一個女人,她的腳邊立著一個小瓦楞紙板,上面寫著:陪聊天,一小時十五元。
我愣住了。老媽該是有多少話,想說沒人可說,又沒人可聽?沒有舞蹈隊,沒有模特隊,沒有充實得快飛起來的生活,甚至連個坐在對面說說話的人,都不多。原來,她什么都沒有。原來,每次講著講著,她急匆匆地掛斷我的電話,從來不是因為要去玩,只是不想讓我掛心。
我疾步走到老媽面前,剛喊了一句“媽”,就泣不成聲了。她有些手足無措。我拽住她的手就走,后面的那個女人說:“哎,還沒給錢吶!”我塞給對方一張20元的鈔票,然后拽著老媽回家。
我一邊走,一邊哭。她在找話題,一個勁兒地說:“你怎么沒走呢?”“你看看你這孩子!”“你說你哭什么啊?”最后,她小心翼翼地說:“唉,也不是沒朋友,以前也活動著的,就是覺得,干什么都提不起勁。”
我陪她去市場買了菜,然后挽起袖子下廚房,做了她最愛吃的梅干菜扣肉,又溫了一壺老酒,我們面對面喝著。
那天晚上,我陪她坐在沙發上翻舊相冊,一張又一張的,跟她回憶以前的事情。她睡后,我偷偷打電話訂了機票。這一次,我沒有征求她的意見,也沒有跟肖勇說,但是我篤定了心思,我不能再讓她一個人呆著,因為來日并不方長,我不想失去她之后再去后悔我沒有好好孝順她。以后的日子里,也許會有困難,也許會有矛盾,但是一起經歷和承擔,總好過天各一方地隱瞞和思念。
當天晚上,我就收拾東西打好了包。第二天,老媽一萬個不愿意隨我走,怕我忙,怕肖勇不高興。我說:“如果我忙不過來,就給你報個老年大學,你去學學國畫啊書法啊粵語啊,將來才有機會提高你外孫的素質!事情很多啊,你忙不完的。”她還想說什么,被我打斷了。我指指地上的包:“快,提著,跟我走!”
長沙的雨,停了。飛機舷窗外的天,藍得很。老媽靠在椅背上,輕輕睡著了。
我期待著即將在廣州開始的新日子,我要和老媽在一起,一起經歷,一起生活,把那些流失的時間,一點一點地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