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不開的“冤家”

一

“不好了，不好了，小顧、小劉打起來了！”幾個學生沖到我辦公室，一邊說，一邊喘著粗氣。

孩子們急得像救火一樣，我可怠慢不得，趕緊起身，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教室。到教室一看，小顧、小劉兩人已被大家勸開，小顧還在一個勁地哭，顯然他吃了敗仗，落了個下風。小劉好像余怒未息，嘴里嘰哩咕嚕不知在說著什么，看來他心里也有委屈。

“是小顧不對。”

“不，是小劉先動手。”

……

同學們嚷嚷著，教室里像炸開了鍋。

“大家先別說，我來問問他們。”我把小顧和小劉帶到了辦公室。

“小顧，你先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他……他……他打我，嗚——嗚——”

剛剛中止了哭聲，被我這么一問，他再次哭開，說不完整一句話了。

“好，好，你先別哭，我來問問小劉。”

看到老師轉過身來問他，小劉心里開始發慌，額頭的汗珠又加了一層。我納悶：打人是不對的呀，小劉不是不知道。這孩子打人一定是有原因的，誰會平白無故地打人呢？

小劉道出了他心里的委屈：“語文試卷發下來后，我正在看我的試卷，小顧過來要看我的試卷，我不給他看，他非要看，我還是不給他看，他還是要看，還把我的試卷給弄壞了。”說到傷心之處，小劉也流下了眼淚。

“噢，我明白了。”

聽小劉這樣一說，我心里全明白了——他們又在較勁了。

二

他倆在較什么勁呀？事情還得從小顧說起。

小顧是個胖小子，養尊處優，白白胖胖的，同學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蠶寶寶”。小顧家底殷實，一家人圍著孩子轉，要啥有啥，“蠶寶寶”這個名字起得好！不過，小顧的成績不怎么樣，原因不在智力，而是怕學習，怕寫字。上課回答問題可積極啦，老師問題還沒問完，他就舉起了手，起來回答時講得頭頭是道，讓班上不少同學自嘆不如。他還有極強的上進心，不肯服輸，并且認定了一個與之比較的對象，那對象就是小劉同學。每次試卷發下去，小顧急著要去關心小劉考了多少分，要跟他比，不管小劉愿意不愿意。

與小劉相比，小顧還是挺有把握的，一比就比出了個歡天喜地，比出了個自我陶醉。但也有例外，一次我把試卷發下去，小顧像一條魚一樣在教室里游弋著，自己的試卷還未拿到手，他就一徑朝小劉的座位走去，去看小劉的成績。看到小劉成績不怎么理想，就忍不住開心起來，亂扭著圓滾滾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一看，傻眼了，自己的成績反不如小劉，原因是作文審題出了偏差，扣了不少分，最后就輸給了小劉。

這是怎么回事呀？小顧把試卷往桌肚里一塞，如同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座位上，再也神氣不起來了。我偷偷望了一眼，心里直想發笑，走過去幫他分析原因：“這次主要是作文扣分比較多。其實作文寫得還是挺不錯的，內容具體，語句也非常精彩，只是審題出了問題。要是不出這個問題，你的成績可以和學習委員相比了。”幫他打了點氣，他總算有了點精神，開始正眼看自己的試卷了。

三

小顧、小劉兩人站在我的面前，正等著我開口。

就從小劉開始吧，短暫的沉默之后，我對小劉說：“打人是不對的，這你是知道的。小顧要看你的試卷，說明他對你關心，你就寬宏大量一點，讓他看一下不就完事了嗎？你看，芝麻大的小事，非要大動干戈，弄個天翻地覆，這值得嗎？”小劉微微點著頭，臉上開始有了慚愧的神色。

繼而我轉向小顧，對小顧說：“其實，你也有不對的地方，你換位思考一下，人家不給你看，你也要尊重人家，怎么非要來硬的，還把人家試卷給弄破了？你想想，人家心里會怎樣想呢？”小顧低下了頭，不語，不哭，眨巴著眼睛。

兩人都有不對，一視同仁，不偏向哪一個。沒有分出對與錯，這辦法看起來似乎不曾解決什么問題，但是，孩子之間的事還有什么非要解決的大問題呢？一個要跟人家比成績，比出點幸福感來。一個拼命維護自己的尊嚴，不答應給人家看。誰錯了呢？誰也沒有錯。但找老師來論理，必然要給他們講一點道理吧，讓他們想想自己的不對，反思一下自己的行為也是有必要的。

這解決不了問題的辦法還真解決了問題，從他們的表情上看，這話還是起到了點作用，兩人似乎都接受了意見，都在開始認識自己的錯誤。閑話少說，還是去做點正經事的吧，我對他們說：“現在有沒有想通了？”兩人一齊說：“想通了。”

“想通了怎么辦？”

“想通了回教室訂正試卷。”

“對呀！趕緊回教室去。”

一個抹了一把眼淚，一個擦去額頭的汗珠，出了辦公室。要是我沒有猜錯的話，到不了教室，笑容又會回到他們臉上，他們會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說不定又在開始醞釀新的一輪矛盾呢。

四

“關心”總是互相的，小劉也不忘“關心”小顧。

一天放晚學后，我在辦公室里批作業，小劉過來了，一臉詭秘的神色，對我說：“周老師，小顧作業還沒交，他溜走了。”說完還等在門口，等著看我的反應。“知道了。”我抬了一下頭，繼續做我手頭的事。

這么大的秘密老師怎么已經知道了呢？老師真神！小劉討了個沒趣，朝我嘿嘿笑了笑。當我再次抬起頭時，小劉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逃也似地往教室跑去——他的作業也還沒交。

我怎么會不知道呢？小顧是不會溜走的。小劉還沒走，小顧絕不會先走。小顧與小劉的較勁是全方位的，在這種事情上小顧是有原則的，當天作業還未完成他決不會開溜，他決不會在態度上輸給了小劉。而且他不急，他的奶奶正在樓下耐心地等著他呢。

小顧的奶奶是世界上最有耐心最偉大的奶奶了。不是小顧父母有多忙，而是奶奶有太多的空余時間，有太多的愛需要隔代傳遞。她先來教室一次，爬上四樓，等在教室門口。在放晚學前，若是窗口晃動著一個人影，我知道一定是小顧的奶奶。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窗口，看到她正在看著自己的寶貝孫子，看是否在用心聽老師講話，是否會得到老師的表揚，或是被老師批評。她耐心地等在教室門口，等教室門一開，小顧就跑過去，奶奶偷偷塞給小顧一些東西，一只蘋果，或一只香蕉，外加一塊蛋糕之類的東西。若是被我撞見，她就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不忘跟我說一句：“老師，對他兇一點。”然后就到樓下，耐心地等著寶貝孫子。“兇一點”——小顧奶奶有眼力，看得準。每天小顧先把數學、英語等作業做好，就到外面，樓上樓下轉一圈，再回到教室開始做語文作業。因此，輪到我的語文作業時，我知道小顧其它功課都已經完成了。語文老師好商量呀，語文作業就放到了最后，這不都是“不兇”帶來的后果嗎？

跟小顧相比，小劉的情況要糟了。父親是搬運工，賺的是苦力錢，母親也沒有正式工作，一家三口，還有年邁的爺爺擠在幾十平米的老城區的平房里。每天小劉自己早早地起來，自己做早餐，自己乘公交車，需要近一個小時，回去也是自個兒乘公交。艱苦的生活條件練就了小劉極強的生活自理能力。正因為如此，小劉常成為家長會上培養孩子自理能力的典型，讓那些為孩子包辦一切的家長反思自己。

正如我所預料到的那樣，小顧沒有溜走，沒隔多久小顧跑進我的辦公室。沒有什么事，就來對我說剛才“秘密失蹤”的原因。

“周老師，剛才我到下面去了一趟，因為水筆不出水了，我到外面店里去買了一支筆芯。”

“噢！我知道了，抓緊完成作業。”

“好的。”

“咚、咚、咚、咚”，走廊里傳來了小顧跑向教室的腳步聲。

我知道，買筆只是其一，他還借這個當口到下面放松一下，這才是主要的。我還可以想象出來，來辦公室之前小顧已經去過教室。進教室時，小劉一定對他說，已把他開溜（想溜走）的事告訴了老師。說不定他們還爭了起來，一個說“你開溜了”，一個說“我怎么開溜，你才想開溜呢”……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小顧先來一趟辦公室，向我說明情況。

五

半斤和八兩，兩個人就是這樣明明白白地較著勁，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你找我的茬，我拆你的臺，真是一對“冤家”！他們比得熱火朝天，比得勁頭十足。其實，在我看來他們根本沒有可比性。不只是他們的家庭條件相差懸殊，就是自身的智力差異（各人的側重，而非高低之別）、性格特點等也是沒法比較的。默寫十個詞語他們都會錯三四個，看起來差不多，但是一經錯因分析，就會發現他們之間的差別何止十萬八千里！

小劉字寫得端端正正，試卷上十個空格一個不缺，全部寫滿，不管會還是不會。但常常因為字的幾個部件左右上下位置弄反了，或者是莫名其妙地多一撇、少一點出些差錯扣了分。小顧是另外的情況，他寫字不行，字不成形，碰到吃不準的字干脆空在那里不下筆，但是一旦寫下去就一定是正確無誤的，一個筆畫也不會錯。真是兩種不同類型的思維：一個塊狀的思維，是在“鋪地磚”——有了地磚就先鋪起來，大不了幾塊地磚位置弄反。一個是線性的思維，在“搭腳手”，少一根就不搭，安全第一，避免整體跨塌。如果兩人合作承包一個工程，說不定是一對黃金搭檔呢。話有些扯遠了。

他們黏糊在一起，我得想辦法把他們拆開來。先從座位入手，小顧坐到最前排，小劉坐到最后排。但位置的遠離不能改變他倆之間的關系，回答問題時，小顧總要越過千山萬水，把目光投射到最后一排，傳遞些信息——“我又在回答老師的問題了”“老師又在表揚我了”，他的眼光就這么個距離，全班當中他只看見小劉，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他就認定了小劉，跟小劉比，比比有好處呀，有幸福感呀。然而這樣的“距離”顯然是非常短視的，應該讓他把目光放得遠一點，這才是獲得幸福的根本啊！

看來，我還得再想想辦法。

機會終于來了，一次發《常熟日報》教育特刊，剛發下去，教室里就有人笑開了——

“來看呀，小顧的作文發表了。”

“真的嗎？”

“不會吧！”

“吆，哈哈——哈哈哈哈——”

沒錯，名字的確是小顧的，但校名不對。原來，是市里另外一所小學一位與小顧同名同姓的學生寫的作文發表了。

小顧拿著報紙也在看，臉上也在笑，但是笑得不自然，我知道他的內心一定是尷尬的。

我走過去，摸著小顧的頭說：“小顧，賣賣力，你的水平完全夠得上發表。”

說這話不是毫無根據的，小顧的作文其實還是挺不錯的，他愛看課外書，看起書來就欲罷不能，忘了時間，陶醉在書里面出不來了。正因為他看的書多，他的作文語言比較流暢、生動，內容也具體，只不過寫得太隨意、太率性，碰上“評分標準”就要吃虧。

我試探了一下，對小顧說：“小顧，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寫一篇作文，發在我郵箱里，老師幫你推薦出去，好嗎？”

“是嗎？”小顧眼睛里閃著光。

“是的。”我肯定地說，我把我的郵箱地址抄給了他。

第二天，我的郵箱里就收到了小顧的作文，他說是他媽媽幫他打字的。我對他說：“作文收到了，我幫你改，幫你推薦。”

接下來的時間，我就被纏上了，小顧見了我就問，“作文有沒有推薦出去了？”“會不會發表？”“要不要再寫一篇作文？”“發表了有沒有稿費？”……

我被纏上了，小劉可就解脫了，沒人去糾纏他了。可這樣的變化小劉一時也適應不過來，同時他好像發現了什么，看到我和小顧在一起交流，常湊過頭來問“什么事，什么事？”，滿心好奇的樣子。每當這個時候，我就賣個關子，面朝小顧說：“保密。”小顧領會了我的意思，只是笑，不說話，弄得小劉心里更是癢癢的。

作文還未發表，但是我不時在班上讀小顧的作文，小顧也慢慢有了自信，作文離題的情況在減少，與小劉的矛盾也在減少。好像在他看來，跟他小劉去比成績是一種過去時態了。對于小劉來說，少了一點糾纏，少了一點“壓力”，少了一點矛盾，少了一點影響，可以心無旁鶩地鋪他的“地磚”了。

六

作文發表之事還在等待之中，但是等不住的是時光。

一天又一天，時光在悄悄地溜走，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總是不聲不響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一刻也不會停止。

復習，考試，畢業……畢業考試結束之后的幾天時間對于孩子來說是最難忘的，也是最開心的。再過幾天就要分別了，相處六年的伙伴，之間發生過多少事啊！此時，什么樣的矛盾都可以化解，彼此的友誼還將延續。當然必要的“矛盾”還在進行當中，每天該上演的故事還得上演。再過幾天，就沒有機會“矛盾”了呀。

同學們忙著寫留言，贈送照片，同班之間進行著，與隔壁班也在小范圍內交流著。我也忙開了，得找些格言警句，再量體裁衣作些改造贈送給我親愛的同學，不只給今天的他們看，我還得考慮到，明天的他們一定也在看，看得一定更加有滋味。我還得像明星一樣練好我的簽名，給我的學生一份送得出手的“禮物”。

拍畢業照的那天，天氣特別好，八九點鐘的時候，陽光照進學校大門，形成了一個最佳的攝拍角度。花壇里的鮮花在開放，枝頭的小鳥在清脆地叫著。鐫刻在巨石上的校訓——“崇德尚文”四個鮮紅的大字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的醒目。

在攝影師傅的指揮下，老師先在一排凳子上坐下來，同學們男女生分成幾排，按照高矮排好隊，在老師前面、后面排列好。

“卡嚓”，一個瞬間記錄下了一個永恒，留下的是一段美好的回憶。這定格，如同美酒一樣，隨著時間推移，會越久越醇，越久越香。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甜甜的微笑，笑得那么燦爛，笑得那么舒心。小顧笑得最開心，像一朵盛開的荷花，白白的，嫩嫩的，正朝著太陽開放。小顧旁邊是誰？是小劉，也正瞇縫著眼睛在用力地笑呢。

一對“冤家”，還是沒有拆開！

（周振芳，常熟市實驗小學，215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