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最近30年來關于《北方的河》的文本解讀不斷強調和固化著黃河意象,這一“經典化”的“黃河想象”主要由中華民族復興、文化尋根熱潮、民族國家認同等時代語境所推動,而被評論界幾近遺忘的額爾齊斯河不僅是作品中大河譜系的真正起源,而且以最為活躍和頻繁的出場成為主人公的自我指代。《北方的河》呈現出張承志游走于北京與邊疆雙重身份之間的矛盾和過渡心態,其新疆題材的創作正折射出其文化身份認同的漸變軌跡。
關鍵詞:時代精神;民族國家;身份認同;邊疆文化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2)07-0133-05
我也許能夠超越膚淺或潮流,但我不可能
超越時代。我不可能變成預言家或巫神。這里
藏著我最深刻的悲哀:原來我和我的心血凝成的
作品也會和它們一道,和那些我曾盡力與之區
別的東西一道,與這個歷史時代一塊被未來超
越。
——張承志:《生命的流程——為小說集
〈北方的河〉而寫》
張承志無疑是近20年來最富爭議的作家,也是30年前中國文壇眾望所歸、風光無限的翹楚人物。從激揚振奮一代人的知青文學《黑駿馬》、《北方的河》到文學史中無法安放的奇書《心靈史》,對張承志的評價也從眾口一辭的溢美轉向褒貶兩極的爭論。撫案重讀《北方的河》并再次檢閱當時的大量相關批評,我們發現,在黃河景象和橫渡場面不斷被“經典化”的同時,小說對其他“北方的河”的呈現大多被遮蔽和忽略了,尤其是小說中出現次數最多的額爾齊斯河,幾乎從未引起過評論家的興趣,雖然這一現象已預示了張承志很快從鮮花和掌聲中抽身而退的自覺選擇。本文重新考察近30年來評論界理解《北方的河》的歷史語境和話語變遷、新疆敘事之于《北方的河》的情感型動力和結構性因素、張承志創作《北方的河》時徘徊于主流意識形態和邊緣審美沖動的矛盾心態,這不僅可以部分揭示《北方的河》隱秘的敘事張力和張承志早期的創作動因,而且可以為張承志之后“越行越遠”的絕然表現和民間立場提供更多的線索和依據。
一、從黃河講起還是從額爾齊斯河講起
五條北方的河(很多評論者也會加入作為背景出現的無定河,認為是六條河)除額爾齊斯河外,在作品中大致是均衡分布的。第一章主要寫黃河、第二章主要寫湟水、第四章主要寫永定河、第五章主要寫黑龍江,每一條河占據一章的中心位置,并與現實中的“他”在考研之路上某段時期特定的現實境遇和心理需求直接相關。但檢閱近30年來的批評,我們發現批評的重心幾乎完全倒向黃河,而基本只出現于第一章的黃河的敘事功能和符號價值在文本實際里本不具備特殊性和優越性,但是,“風景一旦確立之后,其起源則被忘卻了”①。我們需要考察的是,關于“黃河”的認識裝置是怎樣一步步形成的,它回應的是怎樣的“風景”并衍生出
哪些新的意義,作品真正的敘事動力又源于哪里?
正如很多學者所發現的——“尋根文學”是一場事后追加命名的文學思潮,將《北方的河》納入“尋根文學”的陣營就如同將其予以“知青文學”的標簽一樣,與作品問世之初強烈的社會反響和呼聲并不一致。當時評論界對這部作品的興趣和熱情主要集中于一點——時代精神。如蔡翔在《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精神漫游》中認為:“黃河作為巨大的象征體,蘊藏著歷史的、民族的、社會的全部奧秘。”劉亞偉的《北方的河——時代的精靈》認為“河是人格化的河”,“傳達著偉大的中華民族”,“義無反顧開拓進取的悲壯的悲劇精神”。周永明在《〈北方的河〉與父親原型》中認為其“符合了我們這一充滿了進取和活力的時代人們的心理需要”。滕云在《〈迷人的海〉與〈北方的河〉》中認為作品是對“‘奔向大河’的時代精神的歷史—美學概括”。今天再來看這一時代精神,大概就是一股強勁的由現代化想象、進化論邏輯、民族國家改革方案預設的,由思想解放、開拓進取、民族復興、理想主義、陽剛之美等社會思潮支撐的,啟蒙主義、人道主義、文學主體論等文學思潮呼應的思想洪流。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為何有評論者看到《北方的河》“折射改革的光芒”②。這也正如程光煒所說:“我們注意到大量豐富、復雜和細節化的文學作品被普遍地‘口號化’、‘知識化’了,無數的文學作品身上,都夾帶著時代口號、思潮、話語和知識的印跡。”③
于是這些批評大多又得出一個順理成章的結論:河流是民族(人民)的化身和象征,只有李劼、南帆等少數評論家從人與自然的關系上來理解《北方的河》,并認為“作者事實上并沒有真正看到歷史的發展,并沒有把握住時代脈搏的跳動”④。可值得注意的是,當《北方的河》中的“他”發現 “黃河像是我的父親”⑤ 并終于彌補了從小父親拋棄母親造成的巨大情感空位時,我們也在后來張承志不斷地對華夏文化傳統有保留的強烈批判中,發現其“戀父”/“弒父”并存的矛盾心態;同時,當他宣告“額爾齊斯河是我的”,并以巖石和河流的區別將自己和徐華北、“她”和眾人劃清界限時,我們不能因為作者秉承的“為人民”的寫作理念就認為河流是人民的象征。在時代共名規約下的文學批評,恐怕一開始對張承志的定位就是一個誤會。
在緊接著的“文化尋根”熱中,“黃河”所承載的華夏文明和“橫渡黃河”所契合的民族崛起等象征寓意又進一步得到加強,就是在90年代后逐漸升溫的民族國家想象和認同框架里,“額爾齊斯河與黃河,他們其實只在一個意義上有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同處于中國國家領土范圍內,他們的存在是一種國家政治主權的象征”⑥。由是,我們不僅確信了作為知青文學和尋根文學的經典之作,“黃河記憶”怎樣定格了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并濃縮了一個民族的青春認同;我們更看到了在改革開放初期的民族開拓進取精神,80年代中期的文化尋根思潮,90年代至今的現代民族國家語境下,《北方的河》怎樣一次次被評論家看重并成為理解復雜文化現象的有效文本;有著強烈主觀印象色彩和梵高畫風的黃河意象又是怎樣一步步被解釋成中華民族、華夏文明及至民族國家的象征。
當然,張凡姍也注意到:“他要囊括的不僅僅是傳統的‘中原’式的山川,所以他把這條處在新疆的且是與其他國家共享的一種‘邊緣’式的河納入到了‘民族意識’的表述中”,“作者以此來悄悄地把‘民族’指認為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的融合”⑦。這是在民族國家認識框架里合理而重要的發現,但鑒于當時張承志還未有旗幟鮮明的族別意識和國家立場,對額爾齊斯河不厭其煩地反復提起和隱而不彰的邊緣敘事,主要還是源于作者當時對新疆生活的特殊偏愛吧!主人公“他”20歲時的陜北游是從“新疆出發”的,游黃河的壯舉也是始于“他”在阿勒泰插隊的時候愛上下河游泳,主人公面對現實難題時最為想念、提及最多、最能平衡其現實壓力、給予其奮斗動力的恰是“自由的北國的額爾齊斯河”。另一個與邊疆文化認同感相關的例證是作品主要人物的新疆背景:主人公是“自己跑去”新疆,六年新疆插隊生活后又在新疆大學上學,這些北京青年(除了“她”)都曾在新疆插隊,備考研究生出現問題時都多次需要新疆來電來函溝通。
當多年以后張承志陷入主流文壇的驚異、排斥和非議時,我們才發現,即使是在與主流文壇最近距離接觸的《北方的河》里,黃河文明以及漢文化也并不是他的信仰所系,能提供給“他”信念支撐、情感認同、心氣相通的還是來自于孕育了少數民族文化、深具邊疆氣質的額爾齊斯河。文學有時也很會給我們一些神秘的暗示:張承志當年為了完成研究生畢業論文來到新疆,“那次阿勒泰之旅,巨大地扭轉了我的求學之路和人生之路……我把研究報告寫成了散文,并且暗暗決定了文學地表達思想的方向”⑧。“向著真正的北方流淌”的額爾齊斯河是“流往北冰洋的”,而張承志近20年來投入最多研究熱情的也正是中亞文明史和世界政治格局。
二、立足北京還是投身河流
如果觀察張承志寫作《北方的河》之前的人生履歷:內蒙古插隊4年后就讀于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1975年畢業后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工作,曾長期從事新疆考古工作,1978年考取社科院研究生和1981年在社科院民族研究所工作后,曾多次赴新疆考察……我們會發現這部與作者真實生活軌跡最為接近的小說有兩個最大的置換:一是以“他”插隊新疆替換作者插隊內蒙古的“知青”背景;一是以“他”的新疆大學漢語專業取代作者的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的學科背景。加之作品也在不斷強調著邊疆文化對重塑知識青年文化性格的關鍵作用:“那條自由而寬闊的大河重新塑造了你”,“那條河只認識意志、熱情和諾言”,“是堅強、忠誠和敬重諾言的”。甚至在作品唯一一次北京知識青年的聚會中,談的最熱烈的話題竟然是在作家協會門口開一個兼售新疆故事的酒鋪,這對“北京中心文化圈”是多么漂亮的一擊!
可是如果我們再仔細推敲《北方的河》中主人公的文化身份認同感,問題似乎又變得復雜起來。原來這次聚會給予“她”的最大感慨卻是:“北京可真是思想活躍呀,像這樣的青年人不知有多少。”這里的“北京”顯然是區別于張承志其他任何一部作品的關鍵詞,一群北京知識青年的奮斗史,包含了多少對北京龐大無形資源的渴望。就像“她”在看了“他”不知天高地厚的詩作后說:“但是這兒可是北京,是首都。也許,你對北京的了解還不如我深切。”雖然區別于徐華北們對北京戶口、工作等的看重,“他”還是被設計成土生土長的北京人,畢業后被“照顧”分配回北京,因工作不理想正準備考北京某研究院的研究生,其事業追求仍然鎖定在北京。
更有意思的是,這部作品有意無意中確實契合了80年代的許多核心觀念和焦點問題:科學主義、理想主義、文化想象、硬漢形象、知青返城……作為張承志小說系列中罕有的知識分子題材和城市題材寫作,這部作品對北京所代表的“文壇中心”既是肯定又是挑戰,既是靠攏又是背離,這其中掩藏著作為“文壇新人”的張承志為證明自身寫作能量和獲得社會主流認可的巨大焦慮和勃勃野心。由是,若將黃河作為作品精神內核就更無法自圓其說,盡管文學史已經定格和確立的是“他”奔向黃河的一幕,小說的敘事時間也是始自重游無定河和黃河,但“她”最滿意的那張“撲向黃河”的照片,最終再無下文,也終于沒有得到來自于北京方面的好評,黃河從第二章開始,也基本淡出了讀者的視線。
從第二章開始,當他不斷感受和遭遇到北京生存的巨大壓力(不服從分配的嚴重后果、研究生報名之路的坎坷、母親的生病住院、經濟的拮據窘迫等)時,對“北方的河”的迷戀、想象、追憶、夢境就成為“他”平衡現實挫折感和緩解精神焦慮的“補償機制”,同時我們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越是距離北京遠的河流越能提供更大的心理支持,但是相應的具體描寫就越單薄。作品將“黃河、湟水、永定河作為主要表現對象呈現在了表層。這樣,與前者相對應的邊疆少數民族文明、民間經驗和浪漫主義氣質即處在半隱藏或半封凍狀態”⑨。或者說,額爾齊斯河精神在作品中被不斷歌頌,但河流概貌卻最為模糊。
或者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一條河流提供的精神動力越大,它所需要的形象支撐有時會越少,因為它可以在現實的每一條河流身上復活。比如,當他再次橫渡黃河時想到“我可以請她吃一頓。吃飯的時候,我給她唱一個額爾齊斯河邊的哈薩克情歌”;在湟水河灘上懷想去世的高老漢時,他又想起“在額爾齊斯河邊插隊的時候,曾經認識一位哈薩克的老母親”;在永定河邊,徐華北的煞費心機讓他感慨:“在額爾齊斯,我們像赤裸在曝曬大地的陽光中一樣。”
同時,一條被理想化、精神化的河流,往往也成為主人公青春記憶的紀念碑和現實情感的對應物。由此,我們才能理解,當我和“她”在開往北京的夜行列車上時,他想起了他的初戀——“海濤那時和額爾齊斯河的流水一樣,已經成了他習慣了的生活中的顏色”。之所以能在海濤背叛愛情后為“她”送行也是由于“那條自由而寬闊的大河重新塑造了你”。當“他”得知徐華北正在追求“她”時,讓他多次發出類似的感慨:“那條流往北冰洋的河看重諾言和情義,也看重人的品質。”再如當他在醫院陪護母親時,想起在布爾津小郵局看到一位哈薩克母親“緊緊握著話筒哭泣的樣子”,“我難受得差點發瘋。我沖出郵局大門,看見了橫亙在面前的額爾齊斯河”。愛情的純潔、友情的忠誠、親情的珍貴,讓“他”總是在對額爾齊斯河的回憶中,將現實情感陶冶升華。額爾齊斯河作為主人公的外化形象和自我指代,包涵了“他”多少難以言盡的生活感受。額爾齊斯河,也只有額爾齊斯河,才是“大河譜系”的真正起源和內在動力,因為它是主人公的心靈密碼和精神圖騰。
三、從新疆題材看張承志表達立場的潛變
一面是對額爾齊斯河的無盡追憶和無限推崇,一面又是“現在時間”里對其他河流的直觀呈現和心理感受;一面是在西北—東北的大河書寫里不動聲色地揶揄了“華北”(徐華北是作品中唯一被不斷否定的人物),一面又是主人公永不言敗、癡心不悔的北京奮斗史。《北方的河》所蘊含的多元指向和表里矛盾,恐怕正是當時張承志復雜創作心態的集中體現:既有主動“邊緣化”的審美沖動,又有向“中心”進發的勃勃野心;既有對邊疆文化的癡心向往,又有對北京身份的敏感介意。
如果我們對 “文學熱”、“文化熱”、“知青熱”等文本批評生成場域做一“歷史的懸置”,將《北方的河》及張承志同時期的其他創作作為考察對象,創作于《北方的河》前后不久的幾篇新疆題材小說的內在發展脈絡或許會更清晰地呈現出作者的敘事立場、審美動力及認同視角的變化。張承志1980年創作的《白泉》中的歌舞團作曲家最終竟然在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哈薩克族老牧人所彈奏的冬不拉樂聲里,找到了都市生活中難以找到的創作靈感。創作早于《北方的河》的小說《大坂》中,考古隊員“我”是懷著怎樣的“仇恨”心理要翻越冰大坂,“想告訴無病呻吟的詩人和冒充高深的學者:這里才是個夠味兒的戰場,才是個能揭露虛偽的、嚴酷的競爭之地”,“他”所挑戰的,不止于“這強大地欺凌人類的大自然”⑩,還有那些只因為不會騎馬就放棄考察大坂的科學院里的研究者們。《北方的河》改變了《白泉》過于理想、《大坂》偏于直露的進攻方式,更將邊疆敘事動力隱于作品黃河—北京情節主線的深處,而贏得一片叫好,殊不知“他”決意選擇的,還是一個獨行俠的另類生存方式——“他”否定了研究生畢業后走“學院派”路子而選擇以詩為業。對這幾篇小說主人公知識分子身份、個人英雄主義氣質的設計還都暴露出張承志創作早期徘徊于世俗認同與民間理想之間的心理糾纏。
如果說從《白泉》到《大坂》、《北方的河》,張承志還有意以主人公民間采風、科學考察、考研究生等“體制內”的生存方式實踐著對權威中心和常規秩序的內部瓦解,那么“在1984年冬日的西海固深處,我遠遠地離開了中國文人的團伙。他們在跳舞,我們在上墳”{11} 時,張承志已經毅然決然地獨自遠行了。《頂峰》講述的是一位未受多少教育、以長途送馬為活計的牧人之子鐵木格挑戰“天山之父”而失敗的故事。渴望征服令所有人敬畏的汗騰格里冰峰的“他”,并未能像《大坂》中的“他”那樣贏得勝利,而是很快絕望,不僅“心已經凍透”,而且“身體里面有什么東西被凍得折斷了”,甚至埋葬了那個往昔的自己,這似乎也隱喻了張承志后來堅定的底層立場和謹慎“代言”的文化選擇。而“北京只是一個戰場,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作家與社會之間保持聯系的方式”{12},但“在新疆,我發現了自己血液里的那種氣質。有時我覺得自己生在北京是一個誤會,在天山的牧場上,在喀什噶爾和伊犁的集市上,我總覺得回到了自己前世的故鄉”{13},這不僅因為美不勝收的迷人風景,更有在新疆時刻感受到的伊斯蘭教的感知召喚、中亞文明的滋潤滲透,讓他“還沒有去過新疆就愛上了新疆,愛得一往情深”{14}。當張承志目不暇接于天山南北的神異風情時,他更如饑似渴地學習并表達著維語、哈語和蒙語,聆受并沉浸于宗教的教義、儀式和氛圍中,這是怎樣的一種欣喜和沉醉,又是怎樣的一種傷感和悵恨!這“不是為著文明的參照,只是為著自己的生而為人”,去學習“他族”的語言,同時“在愛得至深的同時也嘗到了濃烈的苦味。不僅在雙語的邊界上,他們在分裂的立場上痛苦”。于是,我們理解了為什么在《頂峰》及其之后,張承志在對新疆的表達中總是放低著自己的位置、交織著不能不愛和愛而不得的焦灼,孜孜思考和踐行著文明代言人資格的問題。
20世紀90年代以后,針對西方世界關于新疆的大量混淆視聽、不辨真偽和以訛傳訛的說法,張承志為“他者”立言、對抗強權的三大文學——地理邊緣帶(蒙古草原、黃土高原、新疆)也“不再僅僅局限為他個人的精神家園”{15},或是對特定少數民族的群體認同,更是建立在疆域認同(中國)與民族國家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基礎上的文化認同,因為“文化認同在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的三者關系之中扮演著主導的角色,是所有問題最終解決的關鍵”{16}。在與《大坂》和《頂峰》創作地理背景有關,且是作為“最后清理關于新疆的感情”的散文《夏臺之戀》中,作者將維吾爾族、哈薩克族、蒙古族、漢族、回族、俄羅斯族、烏孜別克族、柯爾克孜族等曾經和平安寧的共同生活場景娓娓道來,那個曾經游走于大美山川、足履于冰刃邊緣的抒情主人公,終于在“這個地球上最美的地帶”上平和自如、堅定自由地表述著自己的藝術觀念和國家立場。其實類似的場面早在《輝煌的波馬》中就曾呈現過,只是蒙回兩家換成了維回兩家!更意味深長的是張承志在《夏臺之戀》里特別肯定了這里屯墾戍邊的漢族人,并直言“過去我不喜歡過多地描寫他們,是因為我更喜歡所謂異族情調,而今天不描寫他們則是不義”。在對孔孟之道猛烈抨擊的同時,張承志不僅肯定了本族文化中“也堅持了中國文化中的知恥、禁忌、信義、忠誠等觀念”{17},同時也不太贊成回族文學的提法,因為“我從小在北京受到了第一流的漢語文化教育,在西北受到了第一流的伊斯蘭文化熏陶,我有自信代表中華民族說話,但是從來沒有代表回族說話”。在《北方的河》發表近30年后,作者再次重提中華民族文化,這固然有策略性的考慮,但我想“黃河”在他心里才更是沉甸甸起來了。
歷史往往會在現實的陰影里沉默,又在現實的呼喚里復活,歷史也會以相似的面孔一次呈現出誤會的喜劇一次呈現出偶然的正劇。張承志創作于1992年的《大河家》曾罕有人提及,但在2010年卻意外入選高考語文閱讀題。在這熱鬧的甘南小鎮大河家,回藏兩族隔河依船往來,“不露痕跡地溝通著中國!”{18} 是啊,當我們為《北方的河》中那壯美黃河贊嘆不已時,我們是否也應提醒自己,在這“一川狂怒狂歡的黃河水”{19} 上繁衍生息的,有漢、回、藏、蒙等多少民族的人民!{20}
《北方的河》在張承志的創作譜系里實屬特立獨行的一篇,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的竭力融合、都市生活與西北經歷的交織成長、日常經驗與“浪漫理想”{21} 的奇異融合、中心想象與邊疆敘事的表里互動,大量并非張承志興趣點和優勢面的寫作資源,竟然成功地彼此依附、交錯相生,并成就了張承志為一代人代言的經典地位。文學創作真是一件奇妙的工程,費盡心力未必能獨當一面,任性而為竟也能“八面逢源”{22},然而正如張承志多年后對《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獲“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感受相近——“只是社會給予的機緣而已。我并不以這種獎勵而沾沾自喜,我決心對錯愛和機緣一生回報”{23}。
注釋:
① 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24頁。
② 張小文:《一首年輕熱情的歌》,《理論月刊》1985年第7期。
③ 程光煒:《“批評”與“作家作品”的差異性》,《文藝爭鳴》2010年第17期。
④ 李劼:《觀念—文學—自然—人》,《小說評論》1985年第4期。
⑤ 張承志:《北方的河》,《十月》1984年第1期。
⑥⑦ 張凡姍:《認同重建于“山川”中》,《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4期。
⑧⑩ 張承志:《正午的喀什》,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264頁。
⑨ 艾翔:《文學史闡釋模型的無力》,《理論學刊》2011年第7期。
{11} 《張承志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頁。
{12}{23} 張承志:《文章以知大義而貴重》,《回族研究》2007年第4期。
{13} 張承志:《自傳》,《寫作學》,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版,第323頁。
{14} 張承志:《金牧場》,《昆侖》1987年第2期。
{15} 姚新勇:《呈現、批判與重建——“后殖民主義”時代中的張承志》,《鄭州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
{16} 周建江:《民族認同·國家認同·文化認同——民族文學研究中有關作家研究的若干理論問題》,《民族文學研究》2003年第3期。
{17} 張承志:《鞍與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81頁。
{18}{19} 張承志:《大河家》,《青海湖》2009年第11期。
{20} 陳國恩:《知青作家的草原小說與內蒙地域文化》,《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
{21} 楊彬:《新時期浪漫主義鄉土小說發展論》,《江漢論壇》2012年第5期。
{22} 潘金煉:《張承志小說的詩情畫意》,《福建論壇》1988年第10期。
作者簡介:成湘麗,女,1979年生,湖南湘鄉人,新疆大學人文學院,新疆烏魯木齊,830046;王玉,女,1970年生,陜西西安人,新疆師范大學文學院,新疆烏魯木齊,830054。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