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情境中還原昌耀的本真形象

2000年3月23日清晨7時，青海省第二人民醫院。64歲油盡燈枯的昌耀，在病痛的折磨中，艱難地移動著沉重的腳步，來到陽臺，此時在清冷的風中，東方一片曙色。昌耀留下他在塵世的最后一瞥，從陽臺上縱身一躍，一頭栽進樓下花園的沙坑里……“撲通”一聲，這是昌耀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絕響。昌耀獨特的飛翔姿勢永遠定格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

昌耀不同凡響的“詩人之死”堪稱驚世駭俗，讓眾多的人一下子意識到當代詩壇失去了什么，引發了全國十多家媒體連篇累牘瞬間的紀念。在這個這個喧囂、非詩的時代，詩人注定是寂寞的。讓我們回頭梳理描述百年中國新詩所走過艱難的發展歷程時，最終發現“昌耀”這個名字，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分量和價值，時光如水，無情地蕩滌著一切。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逐漸看清了一位大詩人的存在，認識到了昌耀詩歌的價值和意義。

由北京大學洪子誠教授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在《“歸來者”的詩》、復旦大學陳思和教授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在《來自大西北風情的歌唱》，昌耀被放在這一節進行了專門論述。在此書附錄部分的《當代作家小資料》中，對昌耀有這樣的介紹：“他的詩以張揚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奮見長其新邊塞詩將飽經滄桑的情懷、古老開闊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識，構成協調的整體。近年的詩作趨向反思靜悟，語言略趨平和，有很強的知性張力。”

由中國詩歌學會主辦的“中國詩人獎”，旨在獎掖對中國新詩作出貢獻的詩壇精英，分設“終生成就獎”和“年度詩人獎”各兩名。老詩人臧克家、卞之琳獲得首屆“中國詩人獎———終生成就獎”，昌耀、朱增泉獲得了“中國詩人獎———1998年至1999年度詩人獎”。授獎辭中說：昌耀對于中國詩壇而言，是個特殊的現象，他超越于凡俗，卓然獨立于高原之上，以雄奇、高邈、博大、精微，塑造了自己的詩歌品格。昌耀是不可替代的，如青銅般凝重而樸拙的生命化石，如神話般高邈而深邃的星空，我們深深感謝他留給詩壇一個博大而神奇的認知空間。

《鐘山》在2010年第5期上組織刊出了12位著名詩歌批評家票選出的三十年（1979—2009）十大詩人榜單。除了獲得全票的北島外，其他入選詩人依次是：西川、于堅、翟永明、昌耀、海子、歐陽江河、楊煉、王小妮、多多。與此同時，《鐘山》也與新浪網進一步合作，推出讀者調查。在批評家們推舉出的35位詩人中，邀請廣大網友票選自己心目中的三十年十大詩人。該榜單揭曉：廣大網友更喜歡已故詩人海子，把十大詩人之首的桂冠送給了他。顧城、北島、舒婷、艾青、食指、西川、于堅、昌耀、歐陽江河緊隨其后，組成網友心目中的十大詩人榜單。在網友榜單與批評家榜單中，有6位詩人是一致的，昌耀名列其中。顯示出批評家與網友對于三十年來昌耀作為中國詩壇重要詩人的廣泛認同。

在昌耀辭世8年后，由燎原撰寫的《昌耀評傳》（以下簡稱《評傳》）作為中國作協重點扶持作品，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讀昌耀的詩如同徐徐打開一幅色彩斑斕高原油畫長卷。那雪山、草原、河流、戈壁，恢弘大氣，攝人心魄。那踏著蝕洞斑駁的巖原跛行的瘦馬，那從北斗星空之側悄然軋過的高車，那披毛牴角豪天悲血的月下野牛，那牧羊婦捧起熏沐的香爐，那遠行的鶴陣在清越的嘎嘎長唳，那帳房煙熏火燎的灶頭上的黃銅茶炊，那峨日朵雪峰飛逝的雄鷹，這一切在昌耀筆下元氣淋漓，從青海高原的開闊、粗獷和憂傷中，沛然而出一種豐富而博大的生命意識。

作為新時期以來在創作上不斷創新和突破的杰出詩人，昌耀對于中國詩壇而言，則彰顯著一種更為深遠的意義和價值。在我們這個民族多難的歷史和多情的時代，由積儲在大地民間古老的文化血脈、道德力量、山河魂氣，這一切底氣般澆鑄了昌耀詩歌的精神品格。在他的身上，折射出了中國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命運。命運將昌耀投進了一座苦難的煉獄，從夢想到醒悟、掙扎到抗爭，一次次的淬火歷練，鍛造了昌耀詩歌灼人的光芒。

昌耀的凡胎肉身在苦難命運的磕磕絆絆中一路踉踉蹌蹌，然而精神卻高蹈在湛藍的晴空，如清脆的鴿哨聲響徹在云天。人生風雨侵蝕、風化，苦難命運的碰撞、擠壓的昌耀，在中國當代詩歌版圖上堆壘形成了一座“青藏高原”，這是昌耀用生命建造成的詩歌天堂。他以45年的青春韶華和生命苦難與青海高原相互砥礪的見證。奉獻給詩壇的是林木繁茂，枝葉葳蕤的精神森林。

直面昌耀，是需要勇氣的。昌耀不僅僅是一個詩人，他更代表著一種詩歌精神、一種文化人格。與其說《評傳》是寫昌耀，不如說燎原是在書寫一種歷經大苦難造化的典范人格。對燎原來說，寫作《評傳》是他的一次詩性燃燒。我一邊讀著《評傳》，一邊揣摩著燎原的氣度、學識與眼力。在燎原2001年出版的《海子評傳》中，他還原給了我們一個“撲向太陽之豹”的海子形象，那么他筆下的昌耀會是一個什么形象呢？透過字里行間，我們不難體會到昌耀對他的感染力和吸引力。那炙熱的巖漿般的生命激情，非凡的審美判斷力，以及對昌耀詩歌理解和感悟。充滿了敏銳的發現與深刻的思考。

《評傳》能夠讓我們從多個方向抵達昌耀，昌耀人生經歷坎坷曲折，充滿傳奇色彩。向讀者展現出一位有靈有肉、有血有淚的主人公昌耀形象。“當昌耀事實上就是苦難、坎坷、清寒、孤獨的代名詞時，他身后遙遠的童年，卻是一幅豪門盛宴的圖景。”燎原從昌耀的家世和童年經歷入手，徐徐打開昌耀的人生畫卷。昌耀1936年出生于湖南鄉下一個豪門大戶，十三歲時投筆從戎，在戰火淬煉，此后母親跳樓，父親發配北疆后墜湖，昌耀繼而成為朝鮮戰場上的一名文藝兵。負傷回國后進入河北榮軍學校學習，1955年畢業奔赴青海。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以詩罹禍，21歲的昌耀淪為右派，在青海祁連山等地流放達二十一年，直到1979年復出。重新開始創作。沿著《評傳》生命行蹤所作的詩歌之旅：空城堡中膽怯尿床的幼主，朝鮮戰場傷殘的文藝兵，河北榮軍學校的詩壇新秀，青海省文聯的詩歌編輯，以詩罹禍的右派，因饑謹而恍惚的大山的囚徒，北國天驕的義子，土伯特女人的丈夫，崢嶸亮相的歸來者，頭戴便帽造訪城市的詩人，首屆中國詩人獎的獲得者……昌耀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昌耀的生命和詩歌在政治遭際的夾縫中的矛盾與對立，鑄就了他高邁不朽的詩篇。

還原具體的歷史情境，凸現詩人的精神特質。這是《評傳》敘述策略。《評傳》解開了昌耀及其詩歌對于當代詩壇許多未解之謎。《評傳》透徹地分析了昌耀的人生經歷、心路歷程和精神背景。理清了昌耀家族根系龐大枝蔓上的線索，這個豪門大戶在時代變遷中的盛衰及其成員不同的人生道路。比如其伯父王其梅作為少將和西藏軍區政委、五叔王其榘作為中國社科院史學研究員、父親王其桂因解放戰爭期間脫離部隊的歷史問題在建國后被判勞改等，由此探討并揭示了昌耀的性格和命運淵源，探究其思想發展變遷的復雜動因，闡述其思想并著重于作品的系統考查，評估其深遠的歷史影響。力圖在作品的分析中凸現昌耀的創作個性，以探討他的作品在詩歌史上應有的意義與地位。《評傳》還理清了昌耀流放生涯中各個時段的具體環節，他在人生絕境中與其藏族義父及家族傳奇性的曲折關系；不同的流放地政治、人群、勞作生態及昌耀在其中的具體狀態。以此解讀伏藏在其詩作中的諸多意象密碼。這在燎原舉重若輕的敘述背后得到了飽滿透徹的詮釋。

縱觀昌耀的一生，河北榮校應該是他人生的黃金時期。他在此以幾近眺望理想的心態，為自己確立了從事創作的人生目標。《評傳》指出：“這一時期的大規模詩歌閱讀，從兩個基點上確立了昌耀一生的詩歌創作基座。其一是顯性的，它為昌耀延伸出一條與世界現代詩歌寫作現場相連接的路徑，并初步昭示了其腹地的縱深景觀。這樣，從詩歌理念，物像取譬，構詞方式等藝術形態上，都將使他的詩歌獲得一種陌生，新鮮元素的注入，由此而與同時代的詩歌寫作者僅只從古典文學中建立傳統，或者根本沒有傳統，只從同時代流行作品中仿制的那種寫作，顯示出了區別。其二則是隱性的，上述詩人的作品，從人民性、大地情感、自然熱愛、社會平等自由等內涵上，為昌耀確立了一種詩人的烏托邦情結。這是昌耀一個極其重要的思想支點，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們就無法理解昌耀此后諸如《哈拉庫圖人與鋼鐵》《劃呀，劃呀，父親們！》《一天》等等社會意識形態上的詩歌思想蹤跡，就無法理解他在《一個中國詩人在俄羅斯》中，那種幾乎是用了一生的跋涉，終于回到‘精神故鄉’的大歡暢、大欣悅。”這一見解是深刻而獨到的，過去沒有人關注到昌耀這一點，燎原獨具慧眼，發人所未發，而正是這種發現使豐富了《評傳》的學術分量和思想內涵，這對進一步全面探討昌耀的詩歌藝術，起著繼往開來的作用。

評傳的生命在于真實。《昌耀評傳》中“傳”的部分資料翔實、線條清晰，秉筆實錄。

燎原曾長期生活在青海，與昌耀交往密切。燎原從1980年寫出昌耀詩歌的第一篇評論開始，就一直對他進行跟蹤性研究。作為昌耀的忘年交和知音，燎原熟悉昌耀的家庭及日常生活，熟悉并與昌耀共同經歷了當代詩歌場景中的一些人與事。昌耀去世前得知燎原準備書寫這部評傳時，鄭重地委托身邊的親人，將諸如自己家庭身世的檔案文書、重要信件、手稿、照片等，轉交給燎原作為資料。根據大量文獻和第一手的采訪資料，本書披露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史實。其中的許多資料和歷史事件真相，昌耀親身經歷的敘說、當事人的回憶、往來信件、燎原的所見所聞，采訪感受，探究辨識。所以說《評傳》還原了特殊的歷史時期的真實情境。呈現出當時昌耀現實生活中的豐富復雜，?天真執拗與誠摯嚴謹，靠事實是說話，有血有肉，真實坦誠，毫不造作，非常令人信服。展現一個全面的，客觀的，真實的昌耀。一個鮮活的，生動的，神性的昌耀，所以，《評傳》是燎原建立在作者親歷的現場感、翔實的檔案文書資料上的一部“信史”。

評傳的力量在于評。昌耀詩歌中那些由匈奴人、土谷渾人、蒙古人和藏民族于遷徙與融合中沉淀在青海的獨特的文化風土習俗，異域風情，再加之雪域高原和大漠草原那雄奇、蒼涼、曠遠的人文自然原型中的物象，讓一些批評家懵懵懂懂，搞不明白。但燎原熟悉這些，顯然比一些研究者有著更深切的洞察和體味。這些都使他融進傳主心靈，與傳主血脈相通，情感相融。燎原以理性和清醒，充分調動自己的詩歌經驗和知識積累，深入到詩的內部與昌耀的內心深處。視野開闊、觸角敏銳，論述飽滿扎實。以嚴謹的學理剖析，凸現了昌耀對當代漢語詩歌的特殊貢獻。既有微觀的作品分析，又有宏觀的整體把握。全書把作家的人生經歷和詩歌作品結合起來，這種省察和觀照，從而達成對話交流、碰撞、交融。以此來解讀昌耀靈魂的創痛、搏斗和掙扎。讀《評傳》時真切的感到燎原對這位杰出詩人復雜矛盾糾葛的內心世界的把握，對其隱晦精深的詩歌藝術特色的認識和體悟，是如此細微精深，深刻獨到。，韓作榮因此指出：“……鑒于此，《昌耀評傳》也只有燎原才能寫好。”

以評帶傳，評從傳出，評傳渾然一體。記述與評論、描繪與抒情的交錯銜接中，充盈著感性與理性的融合。在記述詩人生命歷程的“傳”中凸現“評”的深刻性。《評傳》全方位地闡述了昌耀的生活經歷、創作實踐、情感精神以及創作歷程。那種對社會政治的把握和洞穿，對人性復雜處的體悟與認知，清楚地勾勒出昌耀詩歌所蘊的思想力和感染力，更完整準確的把握了昌耀及其創作。燎原把昌耀置于人生不同時段的國家政治時勢，不同流放地的山河地理生態，當地人群流變的歷史淵源、由此積淀的土著風土習俗這樣一個大背景中，通過個人的身世遭遇，通過日常生活行為的進行了深入描述。挖掘歷史文化資源對于造就昌耀一種恢弘深厚的文化人格的生成，及其詩歌中底色性的高原異質元素。

《評傳》可以說既是一部一個“詩人的編年史”，也是一部“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索爾仁尼琴曾說過：“個人的命運體現在千百萬人中間，千百萬人的命運集中在個人身上。”事實上，《評傳》正是從卓然獨立高原的詩人昌耀具體而微的個人遭遇來讓我們窺見一個特殊時期的歷史情境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個體命運在社會大背景下的風雨飄搖，跌宕起伏。《昌耀評傳》獨辟蹊徑，抵達歷史的幽微之處，還原了歷史風雨在昌耀內心深處的真實映像和本色記錄。反思和審視他充滿夢想與幻滅、痛苦與迷茫、掙扎與奮斗中映照出艱難而曲折的心路歷程，由此構筑了他的詩歌人性、良知、熱誠所表現出來的最鮮明的精神特質與審美基調。

長歌一曲，《評傳》用43萬字的篇幅，為我們極富感染力地講述了昌耀六十四年的人生。燎原也用《評傳》托付了心愿，成就了自己。燎原在書的后記中說：“這是我對昌耀的還愿。他曾經用謙卑而清澈的光束照耀了我，現在，我要將這一光束返還回去，使他從幽暗中豁亮現身”。燎原是以一種兄弟般的責任和誠意，為當代詩歌史留存了細膩的感性記憶。《評傳》為當代詩人作家評傳的寫作提供了新鮮的經驗，也是目前關于昌耀的研究中，一個開創性的成果；并為進一步深入研究昌耀，提供了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和平臺。“2008年度中國詩歌十大事件”中，《昌耀評傳》的出版被列為十大事件之首。2009年，刊發于新疆《西部》的《昌耀評傳》（節選，共八萬字）獲“喀什噶爾杯首屆西部文學獎·文學評論獎”。寫給作品的頒獎辭為“……既有宏觀理性的理論敘述，也有感性微觀的人生傳達，視野開闊、觸角敏銳，充滿思辨的激情及才華，是近年來詩人評傳中獨樹一幟之作。”

《評傳》讓我們觸摸到上個世紀知識分子在風雨飄搖中所走過的心路歷程和精神軌跡。我們借著《評傳》的幽光，我們可以真切地觸摸到一個卑微而又高貴的靈魂。將昌耀的一生看得更為真切和透徹。昌耀遠去了，但其精神的亮光，靈魂的的高貴，艱難蹣跚的背影依然清晰可見。昌耀的一生就是一部書，一部命運之書，一部既榮耀又悲愴的書，值得我們細細咀嚼、品味、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