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鋼琴敲出了零落的音符,一個黑衣人從右至左緩緩牽開大幕,舞臺深處,另一個黑衣人高舉一只紙折飛鳥,以相反的方向劃過人們的視線。一個滿臉皺紋、頭發灰白的老頭蹣跚著從黑暗中走出來,開始講那遙遠的故事——一開場,《安魂曲》便充滿了童話般的夢幻氣氛。這是一個空的舞臺,沒有道具,劇情如一本插畫書一般展開:50年瑣碎生活堆積出來的破舊小木屋,孤零零掛在夜空的巨大月亮,嘶鳴、奔跑和不斷咀嚼著干草的馬,前后左右顛簸的馬車車廂,河岸邊的金色柳樹,漫天飛舞的雪花……它們全部由真人扮演,穿插其間的臺詞不疾不徐講述著生命最后一刻的錙銖必較、后悔莫及、悲痛欲絕以及生命的無意義和意義。
故事來源于契訶夫。一個永遠在抱怨生活、計算得失的老棺材匠,直到勞累一輩子的老妻死去才發現自己從沒有對她好過(《洛希爾的提琴》),一個17歲的年輕母親,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因為遺產糾紛被澆上一盆開水燙死(《在峽谷里》),一個在兩個小鎮之間來回奔波的馬車夫,兩周前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卻無人傾聽他的哀痛(《苦惱》),這并不是契訶夫最有名的三篇小說,卻是《安魂曲》一劇的編劇兼導演漢諾赫·列文(Hanoch Levin)臨終的選擇。以色列卡梅爾劇團團長諾阿姆·塞梅爾(Noam Semel)回憶道:“他當時已經病重,來到我的辦公室,說契訶夫的名字一定要出現在作品中。這也是他唯一一部改編自契訶夫的作品。”
漢諾赫·列文,這個名字如今已經成了以色列戲劇的同義詞。1999年8月他逝世時,《紐約時報》、《衛報》等西方主流媒體做了專門報道,將他與品特、貝克特等人相提并論。《安魂曲》是他逝世前上演的最后一部由他親自撰寫并執導的戲劇。“那時候我和列文打賭,也算是開玩笑,他說這個戲能演50場,我說能演70場。誰也沒有想到,現在已經演了350多場。”塞梅爾說。
然而,除了早年在以色列當地廣播電臺的幾次訪談外,列文一生都拒絕接受任何采訪。《安魂曲》作為列文的最后一部作品,充滿了神秘主義氣息,與他早年叛逆挑釁的政治諷喻劇非常不同,這部作品體現了他在戲劇上的終極追求——以西方古典神話為原型,重新塑造人類的苦難。塞梅爾介紹說,“這個戲非常的象征主義,沒有中心,三個故事松散聯結,彼此獨立,故事中還有故事。這在舞臺上很難實現,你可以從中看到契訶夫的元素,那些對生命一去不復返的哀悼和抒情。但是列文也留下了自己的刻痕,他以自己的方式結構了全劇,改寫了臺詞,并且創造出強有力的意象,主導了全劇。”
劇中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列文制造”便是那駕在皮組茲和示促茲兩地之間來來去去的馬車,聯結了契訶夫的故事。“這是夢幻,馬車從一處移動到另一處,在兩處之間存在著的是全世界。”塞梅爾說,“孤獨的馬車夫最后只好中途下車跟馬對話,他說了什么?他對馬說:‘你現在處于世界的中心。’世界的中心在哪兒?‘在上海和巴黎之間。’夢永遠不可能被理解,在以色列人眼里,中國是一個在天堂背后的地方,同樣的,巴黎也是一個想象的所在。在列文心里,這是世界的兩個端點,永不可抵達。”
13年來,卡梅爾劇團上演的《安魂曲》保持了列文的所有設計和導演細節。《安魂曲》最初的演員陣容也基本上保持到了今天。約瑟夫·卡蒙(Josef Korman)第一次飾演劇中的老頭時才68歲,如今已經80歲了。“劇中我有一句臺詞,說自己還不到74歲,我過了74歲之后,每次說這句臺詞,都會百感交集。”卡蒙說。年事最高的他戲份卻最大,幾乎要在臺上站滿90分鐘,謝幕時幾乎被攙扶的狀態下,卻仍然為自己盤算著戲后的一杯伏特加:“只要我活著,我就會繼續在這部戲里演下去。”
這些演員都是當年列文精心挑選出來的。“他花了很多時間,以確保每一個演員與角色的對應都是獨一無二的。”卡蒙說,“哪怕戲份再少,沒有人扮演雙重角色。因為列文認為,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問題和需要傳達的信息,他要求我們全情投入,如果分心,就不會完整。”卡蒙還記得,1999年3月,《安魂曲》首演之后的慶功宴上,將不久于人世的列文曾經向每一位演員贈送了一本《安魂曲》的書,并為每個人寫了不一樣的扉頁題詞。“他就像贈與遺囑一樣,把每個角色留給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