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初年,湖南龍陽才子易實甫在京城混到一小官,整日與倡優(yōu)周旋,并形諸詩文。一日,他白天參加了女子敦誼會的慈善音樂演出,晚上又去妓院喝酒。隔天報上登出他的新作七言詩,把這兩件事扯在一起,讓名媛貴婦和青樓姐妹打成一片。這首詩起首兩句是:“林下豐標女界推,雙飛還共鳳凰來。”
這一則逸聞初見于虞公的《民國趣聞》。我猜古龍讀過《民國趣聞》,并記下“林下豐標”。易實甫自稱“三十余年內(nèi),初為神童,為才子;繼為酒人,為游俠”。這樣的人物,古龍會把他引為異代知己。
“林下豐標”指女子的美好姿容,意思相近的說法還有“林下風致”、“林下之風”。雖然意思相近,但“豐標”不能寫成“風標”,“風致”不能寫成“豐致”。這點知識,古龍有,不過當年給古龍編書的編輯未必有。古龍在文章里寫下“林下豐標”,成書出版后變?yōu)椤傲窒嘛L標”。二十五年后,這個小小的錯誤居然被一位臺灣青年發(fā)現(xiàn)改正。這位青年,就是編注古龍散文全編《笑紅塵》的陳舜儀。
1970年代以后的文青,愛古龍勝過愛金庸。在他們眼里,金庸是主流的成功人士,古龍是落魄的江湖浪子。古龍的姿態(tài)想法趣味性情,他們覺得更親切。金庸迷的線上據(jù)點叫金庸茶館,古龍迷的網(wǎng)絡(luò)陣地叫熱血古龍,從名字就能看出追隨者的差異。陳舜儀以一己之力,用幾年之功,搜集編年校注古龍的一百多篇散文,附錄相當準確的古龍生平著作年表,最后卻連“編者”的名義都不敢領(lǐng),自稱“整理”,確實是小人物的熱血行為。而金庸當年的《明報》社論,稱譽一時,卻至今未見有人搜集刊布,可見茶客們的冷靜矜持。
古龍生活在臺灣的戒嚴年代,他去世兩年以后,國民黨才宣布解嚴。那些年臺灣的社會文化生活,大陸讀者十分陌生。閱讀《笑紅塵》,有時感覺像在翻看舊日報刊。這是我以為最有意思的地方。
那時候的臺灣,自由逐步壯大,傳統(tǒng)的情意猶在,老派的風華令人向往。《繁華一夢》點評二十年風月繁華,“繼‘華僑’之后,萬國聯(lián)誼社、華都、國際、夜巴黎、仙樂斯、維納斯、第一、米高梅,各舞廳次第興起,也曾各領(lǐng)一時風騷,當年的名女嬌娃,有些至今居然還能再見,居然還是好朋友……讓人覺得開心的是,那時候上班的女孩中,有很多人的歸宿都不錯,而且林下豐標,依舊可人,甚至連那一點豪氣和義氣都不減當年”。
古龍第一任妻子鄭月霞和第二任妻子葉雪,就是風月場的“名女嬌娃”。根據(jù)各種回憶,當年“名女嬌娃”的豪氣義氣情意情趣非常動人,正面品性不輸良家女子。相比現(xiàn)在名利場上得意名媛的勢利拜金寡情淺薄,她們更像傳統(tǒng)賢淑的中國婦女。
那些年臺港兩地文壇老人的風趣和爽朗也出人意料。卜少夫是新聞界的巨擘,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新聞天地》,是發(fā)行量最高、壽命最長的中文私家期刊。陳定山是天虛我生的長子,上海畫院女畫師陳小翠的長兄,中國難得一見的實業(yè)家兼文藝家,他的《春申舊聞》是我愛讀的枕邊書。他撰寫的楹聯(lián)“水清魚讀月,花靜鳥談天”是真正的名士手筆。想不到在古龍的隨筆中能遇見這兩位老人。他們是古龍的酒友:
“我第一次陪定公(陳定山)喝酒的時候,定公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仍然健飲健啖,談笑風生,喝掉大半瓶白蘭地后仍可提筆作畫,一筆字更是寫得清麗娟秀,嫵媚入骨。他的夫人仇十云女士,自己雖然滴酒不喝,對定公喝酒卻只有照顧,而無啰嗦,中國女性所有的美德,我?guī)缀醵荚谒砩峡吹搅恕?/p>
“被大家公推為‘二哥’的卜少夫先生,如今已七十有七,可是一套白西裝穿得筆挺時,風采依然不輸少年。二哥喝起酒來更厲害,從中午喝到午夜,從午夜喝到天亮,要是有誰想溜走,被他一把抓住,只有乖乖地自罰一杯。數(shù)十年來,港臺兩地,喝酒被他放倒的英雄好漢,也不知有多少了,二哥的腰桿仍然筆挺如故。”
卜少夫、陳定山都比古龍晚死,都活過了九十歲。卜少夫活到九十二歲,九十一歲時還天天寫專欄。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曾提及陳定山(陳小蝶),那段文字亢奮古怪,有心者不妨復(fù)按。
古龍的生活跌宕起伏,像他的作品一樣戲劇化。細察平生事跡,我覺得他性格里有偏激極端、追求戲劇化表演的一面。他冒充國民黨上將熊式輝之子,幾乎招來血光之災(zāi)。性格即命運,古龍是個很好的例子。他好朋友,好女色,好酒無度。他的小說隨筆處處不離飲酒之樂,自己最后暴飲而死,證明了他的說法:作家和作品“息息相關(guān)、生死與共”。他是純粹的性情中人,不妥協(xié)地度過了混亂,但有聲有色的一生。這樣的人物,現(xiàn)在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