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以來,中國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從你開始接觸,他就瞬間侵入你的觀念、預想,從頭到尾,毫不留情,徹底打破?
熟悉的人第一個會想到李敖。自稱“多面怪杰”的李敖,從言論到行動,更像來自外星球。好在他的學識,他的思維,沒有讓人感到異質。
李敖從不歡迎他人評價,他總是搶在他人前面先自我評價:我最得意的就是,中國有史以來居然出了這么一個特殊的、光芒萬丈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特立獨行的并且是快快樂樂的頭腦好的怪杰。
李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對中國意味著什么?
我讀李敖,不是他演講如何好,也不是他學問如何好。李敖將那么高深的歷史學術,用文盲都懂的話全表達得那樣到位,中文出神入化,不是吹牛。將簡單問題成功復雜化,必貌似天才;將復雜問題成功簡單化,是“上帝李”。
《李敖語妙天下》,什么都語,什么都說。侃到李放,說“弟弟太重了”。聽完故事,可以看到李敖內心無奈。如果他收上那副笑臉,放棄他的調侃語氣,那種沉重,讓人心生滄桑,手腳蒼涼。在語言氣場的把控上,他是一個超級高明的魔術師。
李敖是用價值觀來思維的。他用玩世、調侃的積極,來消解他的消極。李敖真正讓人佩服的,是在任何困難面前,挫折面前,他不是低頭服輸,而是從絕境中尋找殺出血路的方法。當一個人背上的負荷太重,而他能選擇的又只有兩條路:前進,或者后退,他就總去找化解任何困難的方法。
李敖嘲諷一切,并以此為樂。但以他的智慧,很快就自我反省到:前進是建設性的,后退是破壞性的,是諷刺型的。埋頭建設的人固然有萬般缺點,但沒有建設的人,諷刺的人只有餓死。而且諷刺如果不能產生意義,只是為諷刺而諷刺,這樣的人其實是社會的吸血鬼,是牛虻,是蚊子。因為這樣的人生,翻箱倒柜去看,實在過于空洞。
是以,到了晚年,他自愿放棄自由主義。放棄主義之虛,他要賭憲法之實。從一個絕物式的冷嘲熱諷者,他變成了一個熱心腸的“建設者”。
李敖行為有太多表演。在大庭廣眾之下,為了讓自己顯得思想一致,言行一致,他不得不裝,讓人覺得十分可愛。他不是反智主義者,他是尚智主義者,所以他必須裝,智慧的代價就是裝。
但中國還沒有第二個人有李敖那樣坦率。他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裝,不端。他可以同任何人開任何形式的玩笑,這將中國官場的套路全打碎了,他將人的一切身外之物統統丟掉,將人徹底還原到人,他將自己當作公民。但他實在又想高人一頭,他有做大哥的欲望,既不能狐假虎威,又不去裝腔作勢,還能怎么辦?唯一的辦法,就是吹。
但李敖的吹,又是裝的。他內心里清醒得很。他批評余光中,他在裝,誰都看到,他說“不是還鄉,沒有鄉愁,不是林黛玉,沒有眼淚”時,眼中同樣泛著淚光。用矛盾化解矛盾,這到底是智慧的痛苦,還是智慧的代價?一個自由人文學者在中國做到最好的狀態是什么模樣?李敖用他的智慧與行動,已經沖擊到了一個高度,這個高度或許是一個極限,一個坐標,一個參照系。
如果說,李敖積六十年經驗,告訴青年人在改良的時代里爭取自由權利的方法,易中天則啟發人們,打開思路后,中西比較后,還可以選擇另一種活法。當然李敖也用他的特立獨行,寫實了另一種活法。
可以想象,在個人價值與自由人生兩點,李敖成了屬于未來的中國人一根長久參看的標桿。
一組歷史的鏡頭是:2011年4月1日,暨南大學敦聘李敖為名譽教授,李敖為師生作題為“黃花崗第七十三烈士”講座;4月3日,他又到廈門大學,以《從魯迅先生來到廈大講起》為題演講,談古論今、國內國外,信馬由韁,所到之處,嬉笑怒罵。而之前一天,廈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易中天在建南大會堂開講,主題為“先秦的士”。從易中天的演講,可以看出他在感應李敖。
易中天以與李敖可以比擬的學識,在過花甲的年齡,來踐行他的公民價值觀。這種真性情的活法,在中國人習慣的生活方式里,竟然如投下一塊巨石,掀起軒然大波。
最讓人沮喪的是,從李敖到易中天,他們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