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漫長的絲綢之路上,唐代涼州最具轉折意味。它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地位決定了其繁華與衰敗既與絲綢之路的命運緊密相連,又昭示著唐王朝的興衰史。涼州詩歌則是當時社會文化變遷的一個縮影。涼州詩在數量或質量上都十分可觀,這種以特殊題材或樂曲曲調為主導的詩歌樣式已成為當時時代的熱點和風尚,理應得到充分重視。涼州詩以風土人情、征戍軍旅、音樂舞蹈藝術為主要表現內容,整體上具有地域文化特色。涼州詩的藝術價值主要體現在將異域奇觀、邊地風情納入題材,開拓了詩歌的新領域;通過登勝懷古敘述歷史事件或引發哲思,拓寬思想境界;突顯多民族文化交融的色彩等方面。
[關鍵詞]絲綢之路;涼州詩;文化融合
[中圖分類號]I207.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22-0013-04
唐代涼州又名姑臧,治郡在今甘肅武威,是絲綢之路上繁華的國際大都市,作為河西節度使駐地,又是西北軍事重鎮,文人武將、商賈小販、俠客倡家絡繹不絕。其間往來唱和,不乏名篇。
一、涼州詩興盛之緣由
在唐詩中,直接以“涼州”為題的詩歌就有23首,即李賀《涼州歌五首》、王翰《涼州詞二首》、孟浩然《涼州詞二首》、王之渙《涼州詞二首》、張籍《涼州詞三首》、薛逢《涼州詞三首》、耿湋《涼州詞》、韓琮《涼州詞》、王建《涼州行》,另有《相和歌辭·涼州歌》三首。題中包含“涼州”或“武威”地名的近10首,即岑參《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武威送劉單判官》、《武威春暮》,高適《武威同諸公過楊七山人,得藤字》,王維《涼州郊外野望》、《涼州賽神》,杜甫《送長孫九侍御赴武威判官》,李商隱《過故府中武威公交城舊莊感事》等。
題中出現“涼州曲”的則有柳中庸《涼州曲二首》、李益《夜上西城聽涼州曲二首》、歐陽詹《聞鄰舍唱涼州有所思》、李頻《聞金吾妓唱涼州》。
《全唐詩》中涉及涼州、“涼州詞”、“涼州曲”、涼州伎的超過百首,而尚不包括以武威、河西為代名主要描寫涼州景觀、涼州土風人情的部分詩作。這樣以一種特殊題材或樂曲曲調為主導的詩歌樣式在當時已經成為時代的熱點和風尚,理應得到充分重視。受到外來文化影響的涼州詩就其東西文化交融特色來說是絲路詩歌中的一朵奇葩,探討其與絲綢之路的關系則有利于更好地把握唐詩在東西文化交融背景下的形式、內容特點。
涼州詩的興盛首先是由其政治、經濟、地理位置的重要地位決定的。涼州自漢代以來就一直是河西的政治中心,作為西北主要的戰略軍事基地和國際大都會,前涼、后涼、南涼、北涼,唐初的大涼都曾在此建都,以后歷為州、郡、府治。唐朝時期,中央政權又對河西進行了開發,更加鞏固了涼州作為河西軍事、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一般認為,唐代絲綢之路可分為三條線路,都從長安出發,經武威(涼州)入河西走廊,歷張掖(甘州)、酒泉(肅州)到敦煌,然后分南、北兩線。南線由敦煌西南出陽關經石城鎮、播仙鎮、于聞鎮至疏勒,然后翻過蔥嶺西至波斯、大食及羅馬帝國。北線由敦煌西北出漢玉門關,沿天山南麓西行,經西州、漢輪臺、龜茲到疏勒再過蔥嶺;或出唐玉門關向西北,經伊州(今新疆哈密)沿天山北麓西行,經庭州(北庭都護府,今吉木薩爾)至伊寧后西去。由路線可看出,古涼州位于河西走廊的咽喉,占據地理優勢,是唐朝對西域政策的第一步,也是古代中原與西域經濟、文化交流的樞紐,絲綢之路西段的要隘,中外商人云集的都會,無論是政治上還是軍事上都不得不引起唐王朝的重視。涼州甚至一度成為我國北方的佛教中心。絲綢之路的繁榮使得著名的涼州詞(曲)、西涼樂、西涼伎都在這里形成和發展,而絲綢之路的阻斷也導致涼州詩題材與詩風的轉變。
其次,涼州詩詞之興盛與唐朝奉行兼收并蓄的文化開放政策有關。唐人胸襟闊大、氣魄宏遠,廣泛吸納西方各國文化和周邊少數民族文化并融入本民族的內涵精神,形成獨具特色的唐文化。西域的服飾、飲食、器具、樂舞等無不進入涼州詩中,成為其不可缺少的構成要素,而描寫異域文化包括音樂文化、飲食文化等的涼州詩也形成了自己獨立的品格與特色。如元稹、白居易《西涼伎》以西涼伎、西涼樂為描寫對象,追憶了昔日之盛況;李頎《聽安萬善吹篳篥歌》通過各種比喻,夸張而形象生動地傳達了富于娛樂性與藝術性的西涼樂帶來的美的愉悅。這樣,涼州詩詞就與西涼樂、西涼伎同樣成為了絲路之上重要的人文景觀。
第三,涼州詩詞之興盛也與文人主觀心理變化有關。絲綢之路的繁榮體現出唐朝前期政治經濟文化之強盛,盛唐詩歌顯示出的寬大胸襟和廣博氣魄是后期所不能比擬的。前期文人將士對于邊塞的向往莫不帶有生于盛世的高度自信和理想主義色彩。如以王維、岑參、王昌齡、王之渙等人為代表的涼州詩,這些詩人們關注民生疾苦,贊美邊地人文異景、中西文化交流,將社會命運與個人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詩歌中洋溢著激情與積極進取精神。“安史之亂”后,唐朝中衰,涼州被吐蕃占領,河隴等地陷落達百年之久,詩人們的銳意進取精神消減,自信與激情不再,在追憶往日之繁華盛況時仍抱著收復舊地的一線希望,代表則是中唐時期元稹、白居易等人的涼州詩。晚唐時期,經過頻繁戰亂侵擾的涼州等地已是一片瘡痍,文人們看到的無不是戰爭帶來的殘破景象和人民流離失所、受壓迫的痛苦生活畫面,渴望收復故地的希望愈來愈渺茫,而詩中更多地流露出一種悲怨的消極氣息。這時期以王建《涼州行》、張泌《邊上》為代表。從根本上說,文人的心理變化導致涼州詩風的轉變,而文人的心理變化又是由歷史與社會變遷引起的。這種變化具有歷史必然性。
二、 涼州詩的主要內容
就其內容來說,涼州詩涉及絲綢之路上中西文化交流的各個方面,如服飾、飲食、樂舞、器物等,但主要反映在三個方面:
(一)多姿多彩的生活畫面與風土人情
涼州素以富饒著稱。唐前期河西走廊一帶的農業發展迅速,使其成為重要生產基地之一,史稱:“自安遠門西盡唐境萬二千里, 閭閻相望, 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①開元時,“入河、湟之賦稅,滿右藏,東納河北諸道租庸,充實左藏。財寶山積,不可勝計”。②這些記載生動地反映出當時河隴經濟在全國所占有的重要地位。《讀史方輿紀要》:“唐之盛時,河西、隴右二十三州,涼州最大,土沃繁而人富樂。”③土地富饒,而地理位置又如此顯要,“為河西都會,襟帶西蕃,蔥右諸國,商侶往來,無有停絕”④,自然會吸引商賈游客、文人武將、俠客倡家在此聚集,酬唱宴答。
李端《千里思》一句“涼州風月美”就足以說明邊地美景、塞外風情之令人神往。元稹《西涼伎》更是濃墨重彩懷念昔日之繁華:“吾聞昔日西涼州,人煙撲地桑拓稠。葡萄酒熟恣行樂,紅艷青旗朱粉樓……哥舒開府設高宴,八珍九醞當前頭。前頭百戲競撩亂,丸劍跳擲霜雪浮。獅子搖光毛彩豎,胡姬醉舞筋骨柔。大宛來獻赤汗馬,贊普亦奉翠茸裘。”⑤人群熙攘,酒樓林立,宴饗競技,胡姬歌舞,各國獻寶,好一派色彩繽紛的立體畫卷!西域大宛、龜茲傳入中原的葡萄酒在此地已是人們日常宴樂的必需物,唐時人們喝的一般是糯米或黃米釀制的米酒,而自西域來的含有香氣、酒精度數含量較高的葡萄酒特別受人喜愛。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鮑防《雜感》:“漢家海內承平久,萬國戎王皆稽首。天馬常銜苜蓿花,胡人歲獻葡萄酒……”描述了唐王朝國力強盛、各國進貢的太平景象,其中就提及西域馬、苜蓿、葡萄酒等。酒樓林立、四處飄香之景象,還可從岑參的詩歌中略見一斑。岑參常到街上飲酒,并寫了一首七絕與酒店老翁開玩笑,即《戲問花門酒家翁》:“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道旁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可見當時各民族和睦相處、邊地和平安定的生活圖景。
王維《送劉司直赴安西》:“苜蓿隨天馬,葡萄逐漢臣。”苜蓿、葡萄幾乎成為西域的代名詞。異域物事如苜蓿、葡萄、石榴、、核桃、胡蘿卜、天馬、獅子等的引進,不僅為涼州詩歌增添了新的意象,而且逐漸融入民族內涵使之轉化為自己的意象,如在《西涼伎》中,典型的葡萄酒、百戲、丸劍、獅子舞,已經作為代表涼州繁華的物象出現,尤其是獅子舞代表著西涼伎的標準形態,到今天仍具有頑強的生命力。
當然,除了直接引入的外來文化物事外,涼州本土的風物也受到了絲綢之路的影響,成為詩人關注的對象與表現題材。
其一,涼州物景。涼州地處黃河以西,氣候較長安要嚴寒一些,三月長安春天已將過去,而涼州青草剛剛出芽,氣候的不適應,常常勾起詩人的思鄉之情。岑參曾感慨:“渭北春已老,河西人未歸。邊城細草出,客館梨花飛。別后鄉夢數,昨來家信稀。涼州三月半,猶未脫寒衣。”梨花在邊塞頗為常見,與柳樹一同成為征人旅客鄉思的代表性意象。岑參《武威春暮》:“岸雨過城頭,黃鸝上戍樓。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愁。”更是渲染出如江南般細雨飛花、黃鸝翠柳的清麗畫面,為涼州增添了濃濃的詩情畫意。張籍《涼州詞三首》(選一)則刻畫了另一幅生動的風景畫:“邊城暮雨雁飛低,蘆葦初生漸欲齊。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駝白練到安西。”暮雨、大雁、蘆葦、駝鈴,給看似空闊的邊地增添了許多色彩,而絲綢之路上那承載東西貿易與政治文化交流的駝鈴聲則讓人浮想聯翩。
邊塞的夜晚,四野空曠,月亮顯得格外皎潔明亮,許多邊塞詩人都喜歡寫月,借月的意象抒情。岑參《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月夜下城頭上俯瞰城中萬家燈火,聽胡人彈奏琵琶,這是只有在邊地才有的風情。
其二,涼州習俗。涼州有著賽神的習俗。王維任涼州節度判官時,曾見當地賽神習俗,作詩《涼州郊外游望》:“野老才三戶,邊村少四鄰。婆娑依里社,簫鼓賽田神。灑酒澆芻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紛屢舞,羅襪自生塵。”另一首《涼州賽神》則寫出了涼州作為軍事重鎮的特殊性,即使是熱鬧的節日軍隊也時刻警戒著胡人騎兵:“涼州城外少行人,百尺烽頭望虜塵。健兒擊鼓吹羌笛,共賽城東越騎神。”
其三,涼州名勝。作為前涼、后涼、南涼、北涼,唐初的大涼的都城,涼州擁有許多名勝古跡。詩人至涼州必登覽古跡,或游尹臺寺,或泛舟靈云池,或登七級浮圖,陶醉于歷史人文氛圍中,飲酒賦詩,懷古寄遠。天寶十年(751)春,詩人岑參在西域任職后東歸長安,旅途中在涼州小住了一段時間,此期間詩人曾登臨尹臺寺游覽,寫下了《登涼州尹臺寺》:“胡地三月半,梨花今始開。因從老僧飯,更上夫人臺。清唱云不去,彈弦風颯來。應須一倒戴,還似山公回。”這兒的“彈弦”自然是胡器胡曲。其他著名詩人如高適有《陪竇侍御泛靈云池》、《陪竇侍御靈云南亭宴,詩得雷字》、《和竇侍御登涼州七級浮圖之作》等佳作。
(二)浪漫與悲苦的征戍軍旅
絲綢之路是商路,也是爭奪與戰爭極為頻繁之地。據《資治通鑒》載,僅開元29年中圍繞絲路的征戰就達24次之多,有唐一代為繁榮的絲綢之路爭奪與戰爭更是不勝枚舉。作為叩響西域門戶的涼州,常常面臨各種勢力的侵襲與占領。以征戍軍旅為題材的詩歌屢見不鮮,如岑參《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李頎《從軍行》、王翰《涼州詞》之一(葡萄美酒夜光杯)、王建《從軍行》等。
早期的征戍軍旅洋溢著一種身為盛世、渴求建功立業的豪邁之情,赴邊常常不僅是政治上的軍事調遣,而更多的是“腰懸錦帶佩吳鉤,走馬曾防玉塞秋。莫笑關西將家子,只將詩思入涼州”的慷慨俠氣,馬上橫刀賦詩,軍中酒酣之作,往往充滿從容不迫之自信。岑參《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火山五月行人少,看君馬去疾如鳥。都護行營太白西,角聲一動胡天曉。”對邊地的戰況仍保持著樂觀心態,認為唐朝的大軍一到,西域地區就會很快平定。而當公元696年,吐蕃寇涼州,絲綢之路被阻斷后,戰爭的殘酷與黑暗一面逐漸進入涼州詩詞中,這種盛唐精神也如曇花一現,被厭戰反戰、頹喪悲怨的情緒所取代。以西涼州為主題的邊塞詩陡然增加,詩人們一面記述西涼等地的所見所聞,對邊地連年征戰、人民流離失所的遭遇表示同情,一面又追憶著昔日涼州的繁華,渴望著建功立業,對故地淪喪、朝廷不思恢復表示悲憤。如元稹《西涼伎》、王建《涼州行》、白居易《西涼伎》等。
《全唐詩》卷18載張籍《隴頭水》:“隴頭已斷人不行,胡騎夜入涼州城。漢家處處格斗死,一朝盡沒隴西地。驅我邊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國養子孫,今著氈裘學胡語。誰能更使李輕車,收取涼州屬漢家。”一面道出戰爭帶給人民的無盡災難,即驅使邊地人民,奪其水草,生民尚且不計,連子孫后代也被迫浸染胡風胡語;一面表達渴望收復失地之強烈愿望。王建《從軍行》則以沉痛之筆描寫戰爭的凄慘與涼州陷落后帶給人們心靈上的創傷:“漢軍逐單于,日沒處河曲。浮云道傍起,行子車下宿。槍城圍鼓角,氈帳依山谷。馬上懸壺漿,刀頭分頓肉。來時高堂上,父母親結束。回首不見家,風吹破衣服。金創生肢節,相與拔箭鏃。聞道西涼州,家家婦人哭。”
絲綢之路的繁榮與穩定意味著各民族的安定與和平共處,而絲綢之路的被阻遏則自然帶給各民族人民以苦難和心靈之創痛。處于矛盾交匯處的涼州的漢人與在此地安居的胡人都無疑面臨著巨大的悲哀境地和凄慘生活。劉景復的《夢為吳泰伯作勝兒歌》:“……我聞天寶十年前,涼州未作西戎窟。麻衣右衽皆漢民,不省胡塵暫蓬勃。太平之末狂胡亂,犬豕崩騰恣唐突。玄宗未到萬里橋,東洛西京一時沒。漢土民皆沒為虜,飲恨吞聲空嗢咽……今朝聞奏涼州曲,使我心神暗超忽。勝兒若向邊塞彈,征人淚血應闌干。”描寫了這種“飲恨途吞聲”、“征人淚血”的悲哀以及聞“涼州曲”而為之傷神的心靈劇痛。晚唐張泌《邊上》描寫了絲綢之路的蕭條,與昔日涼州各民族和平相處、歌舞升平之繁華景象形成鮮明對比:“戍樓吹角起征鴻,獵獵寒旌背晚風。千里暮煙愁不盡,一川秋草恨無窮。山河慘淡關城閉,人物蕭條市井空。只此旌魂招未得,更堪回首夕陽中。”
如果說早期的涼州詩的產生與興盛得益于大唐王朝的興盛,以及唐與絲綢之路諸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頻繁、穩定,那么,當“安史之亂”后唐朝中衰,吐蕃、回紇、黨項等勃起,阻斷絲綢之路后,涼州就更成為一種失落的表征,作為文人憑吊、抒發報國無門憤懣之情的主要場所,留給人們無限的悲酸和感慨。
(三)獨具特色的涼州樂舞
唐朝樂舞空前繁榮,這與其兼收并蓄的音樂開放政策是分不開的。唐太宗時設十部樂,其中就有龜茲、高昌、天竺、安國、疏勒、康國六部傳自西域,流行于粟特地區的安國樂、康國樂等,在唐代風靡一時。《舊唐書·音樂志》云:“自周隋以來,管弦雜曲將數百曲,多用西涼樂……”西涼樂是龜茲樂傳入涼州后,融合了中原及其他少數民族音樂而發展成為當時一種別具特色的新品種。《舊唐書·音樂志》載,呂光西征時,以龜茲攜帶大批龜茲樂及歌舞伎還軍。西域文化輸入涼州,是我國歷史上中原文化與西域文化最重要的一次融合。
西涼樂盡管在曲調上也結合了民間音樂,但本質上仍屬于西域音樂,與中國傳統的清商樂、雅樂不同。李頎《聽安萬善吹篳篥歌》描寫了聽涼州人安萬善吹奏西域樂器篳篥之后的感受:“南山截竹為篳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轉奇”二字說明了西域音樂在流傳過程中不斷融入涼州等地的民歌以及內地傳統音樂元素,使之更符合中國人的審美要求。
生機勃勃、豐富多彩的異域音樂舞蹈不僅拓寬了涼州詩歌的表現題材,而且還使得唐詩在圓融中正之外更有一番別樣風情,異域樂舞的神秘氣息和直接豪放的抒情方式也逐漸融入詩歌的創作之中,使之既具“客館梨花飛”的柔美,又有“黃河遠上白云間”的壯美,剛柔并濟,動人心弦。唐詩在聲律上也更向前邁進,元稹、白居易的《涼州伎》就是受到西域音樂影響產生的新樂府詩。
全唐詩卷298王建《涼州行》云:“城頭山雞鳴角角,洛陽家家學胡樂。”元稹《法曲》亦云:“自從胡騎起煙塵,毛毳腥膻滿咸洛。女為胡婦學胡妝,伎進胡音為胡樂……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盡管詩人們是以批判的態度來否定“安史之亂”后中原胡風盛行,慨嘆世風之轉變,但仍可以看出唐時涼州等地異域社會風氣之濃厚。
西域舞蹈傳入后也受到上層社會的歡迎,其中就有健舞如胡旋、胡騰、柘枝舞等。這些有別于中原柔和婉約之美的絢麗舞姿自然進入詩歌的表現視野。白居易、元稹都有《胡旋女》,白居易的更甚一籌:“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遙轉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傳神地刻畫了胡旋舞的飛速旋轉特點。李端則有《胡騰兒》:“揚眉動目踏花毯,紅汗交流珠帽偏。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燈前。”充分展示了柔中帶剛的力量之美。劉禹錫《觀柘枝舞》則刻畫出舞者“體輕似無骨”、“曲盡回身處,層波猶注人”的精彩技藝。
著名的《霓裳羽衣舞》是唐玄宗在部分吸收了《婆羅門曲》的基礎上創制出來的。玄宗開元年間,河西節度使楊敬述進獻《霓裳羽衣曲》12遍,“凡曲終必入遽,唯《霓裳羽衣曲》將畢,引聲益緩”。然而,據《唐會要》載,楊敬述進獻的應該是具有天竺音樂色彩的《婆羅門曲》。這也說明天竺的音樂已經浸潤河西,涼州則更是首當其中受其影響。
三、涼州詩的價值體現
從社會歷史或藝術上看,涼州詩都具有巨大價值。首先,就社會認識價值來說,作為絲綢之路上最具代表性的詩歌式樣,涼州詩既集中反映了唐朝各時期政治經濟文化的變化,又是唐王朝不同時期的時代心理和社會風尚之真實寫照。唐王朝開拓西北邊境,奉行“關中本位”政策,“重心本在西北一隅”,但“安史之亂”時,邊兵東調,國防空虛,吐蕃乘虛而侵入河隴,進而并吞安西北庭,致使半壁河山淪陷近百年。唐前、后期絲路經濟貿易交往的狀況,河西的軍事力量與朝廷的重視程度,涼州居民的生活畫面以及文人精神面貌等都能從涼州詩歌中窺其概貌。
其次,就其歷史價值來說,涼州詩由早期描寫涼州的風土人情繁華景象等到后期的以感嘆國土淪喪、力求收復失地為主題的轉向,正反映出時代的盛衰變化。可以說,涼州詩詞一定程度上是唐盛衰歷史的一個縮影。
第三,就其文化價值而言,唐以前,描寫絲綢之路的詩歌絕少,而唐時描寫絲綢之路的詩歌雖多,但探討的重點仍局限于詩中的音樂文化一隅。我們需要探討全面的絲綢之路詩歌,不僅包括音樂文化,還涉及貿易文化、地理文化、軍事文化等。而今天當我們審視涼州詩,細讀這一些具有地域文化特色意味的作品時,可以更切近昔日歷史生活的真實面貌,無論是將異域奇觀、邊地風情納入題材,開拓詩歌的新領域,還是通過登勝懷古敘述歷史事件或引發哲思來拓寬思想境界,都足以顯示涼州詩歌的藝術魅力和價值。特別是以“涼州曲”、“涼州詞”為主題的詩歌則更突顯多民族文化交融的色彩,是中西方文化交融之成果,代表著絲路文化對涼州詩的深刻影響。
[注釋]
①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16《唐記》,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919頁。
②李并成、李春元:《瓜沙史地研究》,甘肅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第199~200頁。
③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63,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版。
④唐·慧立等:《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頁。
⑤清·彭求定等:《全唐詩》卷419,中華書局196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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