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詩人,小說家。現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我一直在驚嘆一個人衰老的速度,幾乎是風馳電掣,又雷同于一片雪花的消融:童年遙遠,踮起腳尖也未必能夠看清;少年搖晃不定,像被狂風刮出泥巢的黃蜂,嘴歪眼斜,面容模糊;而青年只是廣場上空騰涌起來的一束束焰火,轉眼間灰飛煙滅;中年是臃腫的,固然漫長,卻因為單調乏味而被忽略;老年呢,你氣息奄奄,徘徊于墓室的門前,靠無聊的回憶打發更為無聊的生活……在這樣的人生總結中,“活著”肯定是無意義的,因為一切都沒有展開。人在時間中就像魚在水里,不是魚在游,而是水在動,水帶動了生命之源,讓魚感到了喜悅和驚恐。記憶里總有這么一幕揮之不去的景象:漁民在清晨的薄霧中擔著魚苗來到池塘邊,他要將魚苗放進水池。只見他用木瓢輕舀著翻涌的水花,便有成千上萬條細小的水柱涌進池塘,在經歷了短暫的慌亂之后,迅速消逝在了水池平滑的母腹。不久池面復歸平靜,一層明艷的陽光鋪灑過來,仿佛神賜的養料在悄無聲息地喂養著這些大地上的事物……小時候,我常常想,這么多的魚苗一旦長大,豈不會將這座有限的池塘擠破?然而,直到隆冬降臨,我終究沒有看到魚池破裂的場景。捕獲那天,漁民在池塘撒了層層魚網,奇怪的是,打撈上來的魚的數量竟然少得可憐。那么多的魚苗到哪兒去了呢?我陷入了與漁民一樣的困惑里。現在,我似乎明白了,當年漁民放進池塘里的其實只是一些固態的水珠,而他們后來打撈上來的應該是這些水珠的總和。于是,我也懂得了個體生命在集體命運之中所處的位置,如同水珠回歸池塘,以另外一種方式報答池塘的寬容和哺育之恩。
多年以后,我面對長江這條難以馴服的大河,一次次散步到江畔,手扶生銹的柵欄,眺望飛旋的江流,仿佛有人在江底鉚足了力氣攪和著,不然的話,江面上何以能夠花團錦簇呢?人在江畔,耳朵里盡是擂響的戰鼓聲,直到暮色沉沉,你才會隱約聽見一聲發自肺腑的嘆息,這嘆息聲宣告了又一天的終結,也吐出了壓迫在時光胸口上的一團淤積的惡氣。而夜色中的江流只是一味地喧嘩,喧嘩,因為你看不見它,因此它喪失了速度。我曾留意過一位友人家的石英掛鐘,沒有秒針,也沒有分針。他告訴我,他把它們都擰斷了。它們讓人心慌,他說。他還說,對于一個追求心境平和的人來講,時間只是一種虛擬的事物,完全沒有爭分奪秒的必要,甚至可以取消它。
而寫作中的時間卻是現實生活中的時間的無限延宕。有時,為了人物和事件的需要,我們常常要將時間暫時取消,通過空間的轉移來遏止時間的奔豸,此刻,寫作者恨不得拿一把詞語之鍬將時間的痕跡完全掩埋掉——
“……槍口朝赫拉迪克集中,但即將殺他的士兵們一動不動。軍士長舉起的手臂停滯在一個沒有完成的姿勢上。一只蜜蜂在后院地磚上的影子也固定不動。風像立正似的停住。赫拉迪克試圖喊叫,發出聲音,扭動一下手。他明白自己動彈不得。他聽不到這個受遏制的世界的最輕微的聲息……他的臉上仍留有那滴雨水;地磚上仍有蜜蜂的影子;他噴出的煙仍浮在空中,永遠不會飄散……。”(博爾赫斯《秘密的奇跡》)
這段文字是博爾赫斯對時間的一次蓄意謀殺。他干得真是漂亮啊。
然而,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時間絕不會因為寫作者的謀殺而消亡,再高明的殺手一旦跨出語言的圍欄,就成了被時間通緝和追殺的對象。1986年6月14日,博爾赫斯死于日內瓦。這位終生躲藏在語言的迷宮中與時間周旋的人,最終也不得不以一具朽敗的肉身結束了自己長達八十余年的亡命生涯。
如此看來,時間,也只有時間,才是一個人生命的停泊地。時間可以延展,空間可以虛擬,但一個人的生命必須最終找到它的入口和出口,在這兩端之間,他安營扎寨,開始了一場永遠沒有結果的探索。當時間向前推進時,空間總是往后撤;反之,亦然。童年時代無邊無際的曠野將被青年時期有所取舍的遠足所取代,隨后是中年的審慎和老年的保守——空間就在這樣不間斷的后撤過程中,在似乎是不經意的狀態里變成了墓穴——仿佛與子宮為鄰,又像是在與子宮作對。時間給予一個人的全部所有是任何一處空間都無法貯存的,所以,置身于空間狀態里的人在語言的擠兌下,要么會失聲喊叫起來,要么淪落為啞巴,而這兩種角色都背離了人之為人的初衷。
“讓子彈再飛一會兒”,這句臺詞之所以精彩,就在于我們明知無論什么子彈終有停下之時,但仍舊寄望于意外的出現,惟有意外才能激發我們對命運無休止的幻想,惟有幻想才能讓你我身處蟻穴,卻仍然心系天下。所以,我理解,那些在雨季中瘋狂地從泄洪通道里拼命游向另外一片陌生水域的魚兒們,它們應該是我早年見過的那些晶瑩的小水滴,它們不會接受把魚池撐破的命運,哪怕魚池安穩,而外面的世界只有顛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