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國內對契訶夫戲劇研究最深的導演,“大導”林兆華在人藝建院六十周年、小劇場戲劇誕生三十周年之際拿出兩出契訶夫短劇來排演再合適不過了。原本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超信息量的內核,本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更何況有兩部短劇要完成,若不是濮存昕、何冰兩位功力深厚的大角,換作旁人怕是很難完成。公演前大導稱:“該戲沒有導演只有演員。”且當他自謙。但細賞后,也不無道理。
《論煙草有害》和《天鵝之歌》是兩個男人喜樂地悲劇。由于是最后一場,何冰拉著濮存昕早早的來到了臺前,朋友熟人什么的打了一大圈招呼,濮先生窮極賣萌之能事,想必是要醞釀小丑的情緒。雖笑樂之間總還是顯見強顏之累,但是對于戲,又恰如其分,兩人一靜一動十分相得益彰。
嬉笑逗樂之間不經意的就開了場。等到大多觀眾回過神兒來的時候,伊凡·伊凡諾維奇·紐興——他的妻子的丈夫:一個多年的吸煙者已經在被迫進行一場名為“煙草有害”的違心演講了:從學術論文扯到鋼琴、臭蟲;煙盒里的蒼蠅和眼皮跳的毛病;吝嗇的妻子、寄宿學校以及七個嫁不出去的女兒;不吉利的門牌號碼和導致失控的多年的禮服外套。這樣一個雞毛蒜皮東拉西扯的講演,不僅要記得混亂的邏輯結構,還要營造出被迫演講的木訥遲鈍無詞尷尬。刻意搬走了演講臺削弱了些許形式感,同時也因無它物分散注意力,表演本身成了此劇僅有的關注點:一個唯唯諾諾的小老頭慢慢撕扯著自己的紳士面具,經歷著“悲憤的五個階段”——不滿、憤怒、狂躁、歇斯底里,最后苦笑著找回“應有的體面”。正如演出單上寫的:“你若笑他,是在笑自己,你若不笑,又覺得還不如自嘲。”時時讓觀眾揣測他何時是在表演尷尬,何時真心忘詞;表演成果沒有參照物而產生的不安全感,捉摸不定的好奇心讓我甚至想再看一場,可惜沒有機會了。
若說《論煙草有害》像是一出狼狽的演講,那么《天鵝之歌》倒像一出夢境。射燈只勾勒出物的廓形,視覺語言上極靜謐,三面鏡折射出來昏暗的燭火,在起幕之瞬間就讓人心涼了一大截。濮存昕扮演的老小丑瓦西里因醉酒錯過演出,在黑乎乎的劇場后臺醒來,聽著老小伙子的嘆聲,一下子,我就扎進了他的夢里。只可惜沒有一直保留暗光的處理,強射燈將朦朧的暈眩沖擊得消之殆盡,反而失了不少哀傷。
“劇場里的劇場”有一種奇妙的距離感:舞臺上的后臺,明明是發生在眼前的景象,又有被拉遠的嫌疑。不禁在想,我在看戲?還是在看戲中戲?在看濮先生的表演?還是在看瓦西里夜半誦讀莎士比亞的表演?雙重邏輯疊加的錯覺讓人不禁有些暈眩,小丑形象和滑稽的肢體語言,相較于臺詞的悲傷抒情,產生了極大的反差,且一直以來以正直光彩干凈利落的舞臺形象示人的英俊中年濮先生,在詮釋老年丑角不體面的尷尬悲涼時,也極具說服力。為了強調這種孤寂感,演出節奏故意被拉得緩慢而悠長,不但延后了提詞員上場的時間,也淡化了兩人的熟識關系。長期在前臺演出的小丑瓦西里喋喋不休的抒發心中的苦悶和抑郁,縱是酒醉,借機大聲誦讀莎士比亞的經典篇章,如天鵝高歌。提詞員尼基塔帶著十分的同情卻只是靜靜的注視著對方,往往是對方洋洋灑灑一大段之后克制謹慎地回一句“先生,您回去吧”,隨著瓦西里越來越興奮的表演才偶爾協助提詞助興,引得瓦西里歡喜的贊嘆“天才!尼基塔,天才!你才是真正的天才!”縱然是能信手拈來全部劇目的所有臺詞,一個活在臺前幕后卻被舞臺遺忘的角色,比起一個“曾在頂端跌落下來”的小丑而言,從來就“不被認可和承認的存在”老提詞員的一貫謹言克制,不光是職業的素養,更是甘心被漠視的悲涼。老小丑一直津津樂道自己曾經的17次謝幕,但是有誰曾為一場演出的成功去感謝一個提詞員呢?雖然同樣落魄,契訶夫卻通過兩人的一收一放,節奏上的停、頓、轉、折,將兩人的情感交流清晰完整地展現出來。觀眾也逐漸明白,今晚這湖里有兩只哀鳴的天鵝。
在一切臨終時有所感觸的生物中,只有天鵝會在彌留時歌唱,用和諧的聲音作為最后嘆息的前奏。據他們說,天鵝發出這樣柔和、這樣動人的聲調,是在它將要斷氣的時候,它是要對生命做一個哀痛而深情的告別。這種聲調,如怨如訴,低沉地、悲傷地、凄黯地構成他自己的喪歌……無疑地,天鵝并不歌唱自己的死亡。但是,每逢談到一個大天才臨終前所做的最后一次飛揚、最后一次輝煌表現的時候,人們總是無限感慨地想到這樣一句動人的話:這是天鵝之歌!
——布封(十八世紀法國著名的作家、博物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