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創造了西方文學中西藏最具影響力形象——“香格里拉”。作為烏托邦文學作品,該小說為人們描述了一個理想世界的生活圖景。但通過文本細讀可以發現,這個存在于東方的烏托邦實際上是西方白人的理想家園,有著強烈的“自我”批判意識。事實上,這種理想化的西藏形象是一種建構在西方想象之上的、與現實的西藏幾無聯系的烏托邦幻象。這種幻象在二十世紀英國的西藏書寫中被不斷地擴大和強化,成為制約西方人對現實西藏認知的重要障礙。
關鍵詞: 香格里拉 ;烏托邦 ;《消失的地平線》 ;西藏形象
作者簡介:韓小梅(1978-),文學博士,青海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學理論、英美文學、比較文學。
[中圖分類號]: I106.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4-0030-02
在二十世紀的西方文學中,關于西藏的書寫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但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西藏“香格里拉”形象的創造和傳播 。該形象源自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James Hilton, 1900-1954)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Lost Horizon, 1933)。希爾頓創造的香格里拉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理想世界的生活圖景,同時也為英國文壇中有著深厚淵源的烏托邦文學添上了濃濃的一筆, 但西方語境中“香格里拉”幻象的建構具有其獨特的特色和產生背景。
一 、東方烏托邦的建立
“烏托邦”(Utopia)是由英國著名的人文主義者托馬斯·莫爾(Sir Thomas More,1478—1535)在十六世紀早期所創造的一個術語。它源自兩個希臘詞:其一是Eutopia,意指“好的地方”,另一個是Outopia,意指“沒有的地方”,兩者合起來大致指“不存在的好地方”或“烏有之鄉”。烏托邦的“理想”和“完美”從來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實現,虛構文學為這些人間天堂提供了廣闊的想象天地。
烏托邦文學作為英國文學的一個支流,從內容到形式經歷了一系列的嬗變。但是烏托邦敘事的最大特征卻沒有改變,那就是憧憬理想社會、批判現實社會的種種弊端,以一整套理想主義的符號來實現對民眾思想和心靈的誘導和改造。可以說,英國文學中的烏托邦敘事絕不是供人消遣的游戲之作,而是有崇高的精神訴求。
英國烏托邦小說的形式,具有明顯的穩定性和程式化傾向,有學者認為這種特征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面:故事情節相對簡單;故事發生的線索一般都是通過一次海外探險或航行來貫穿;全部或部分采用對話體的敘述方式;故事中最大的事件之一往往是對某個不為人知的神秘之地的發現;對這個神秘之地的發現往往是與對這個地方的風俗習慣、風土人情的發現,尤其是與對它的“完美的、理想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秩序的詳細描繪結合在一起的;對烏托邦的描寫與找尋,主要是為了同探險者或航海家所從來的國家形成對照,給人以希望的指引或批判的理由。【1】
這些形式上的特點也清晰地表現在《消失的地平線》中。該小說故事情節簡單,講述了主人公康維被一架神秘的飛機劫持到被雪山環抱的、與世隔絕的香格里拉的傳奇故事;故事中最大的事件之一就是發現了神秘的、不為人知的香格里拉;并且小說詳細描述了香格里拉的宗教信仰、生活方式,尤其描述了它完美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秩序。最后就是烏托邦與現實所形成的對照,給人批判現實的理由并給人未來的希望。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消失的地平線》從內容到形式再到社會意義都有著明顯的烏托邦小說的特點。可以說是烏托邦文學的一個典范。但是作為烏托邦的香格里拉,也有自身的一些特色。與其他烏托邦作品比較,它還散發著濃濃的帝國主義的氣息。它是為西方白人創造的東方樂園。
二、白人烏托邦的建構
(一)“香格里拉”烏托邦的人物等級結構
在《消失的地平線》中,人物的等級結構更為分明。在香格里拉藍月谷中生活的幾千名居民,依據每個人各自不同的分工,也被劃為不同的等級。
首先,統治和管理香格里拉的是喇嘛寺里的活佛——最高喇嘛。他的年齡最高,活到了250多歲,可謂非常長壽。但他并不是藏人也不是漢人,而是一位來自西方的白人。是個偶然闖入這個峽谷的西方傳教士,在此定居后便萌發了在這塊風水寶地上建一座基督教堂的設想。在他的督促下,古老的建筑得到了修繕和大規模的重建。他在香格里拉傳播基督教思想,并使基督教、佛教、道教、儒家等思想融洽共存。藍月谷里的人們虔誠地愛戴他,在這里他擁有無上的地位。
作為香格里拉的精神領袖,他還肩負著尋找繼承人的重要使命。但是他所要培養的繼承人,依然是來自西方的白人。第一位是個年輕的奧地利人亨舍爾,他也是香格里拉的建設者.他除了收集圖書和歐洲音樂資料外,還收集中國藝術品,并千辛萬苦遠赴北京于1809年【2】帶來大批的藝術珍品。但他后來不幸去世。第二位就是被神秘的飛機劫持到香格里拉的英國人康維。事實上,他并不是無意之間闖入香格里拉的人,而是被仔細甄別挑選出來的香格里拉精神領袖的接班人。他身上具有非常吸引人的氣質:平靜、智慧、隱忍、勇敢等,這些優點使他成為香格里拉理想的接班人。總之,這個處在東方的烏托邦王國的精神領袖,只能由來自西方的白人充任。
處在香格里拉等級序列第二層的人是專職喇嘛。他們的全部工作就是打坐默想。這樣的人在香格里拉的寺院大約有50來位。雖然漢人張先生說這里有來自許多民族的代表,但是在小說中只提到了兩位:一位是來自德國的探險隊員,另一位是來自法國的音樂家。
處于香格里拉等級序列第三層的是一些非正式的喇嘛,比如非常有涵養的張先生,他幫助活佛管理一些日常事務。除此之外還有美麗的滿族姑娘羅珍,她的修煉很成功,雖然年逾古稀,卻還是個姑娘模樣,惹人愛憐。
處于第四層的是香格里拉的普通居民。他們和善可親、性情幽默、無憂無慮,雖然有數不清的活要做,但始終顯得從容不迫。他們是一個快樂的群體。從居所和服飾都可以看出來他們都是漢人和藏人,他們“漢藏雜居,兩種文化和諧相融”【3】。
處于香格里拉第五層的是仆人。在小說中,時常能夠看到他們的身影。從小說開始處說藏語的轎夫【4】,到按照中國的方式為來客洗耳掏鼻的當地仆人【5】,再到端茶的幾個靈敏的藏族仆人【6】以及開門時動作敏捷的藏族仆人【7】。這些仆人細心地照顧著活佛、喇嘛還有來自西方的來客。不能忽視的是,在這個仆人的階層里根本看不到了任何西方人的身影。
在香格里拉甚至連長壽也是分等級的。小說中的最高喇嘛就曾說過:“我們發現,一般而言,藏族人因為習慣了高海拔這樣的環境條件,不會像其他人種那樣脆弱;而且他們心地善良,所以我們收留了不少藏族人,不過我想也沒有多少人活過了100歲。漢族人又稍好一點兒,但我們認為最好的人選是一些歐洲的拉丁人和日耳曼人,或者美國人也行。”【8】從這一席談話中就可以看出香格里拉的人的等級結構是和人種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屬于最高層的活佛肯定是來自西方的,第二層的喇嘛也同樣如此,到了第三層以后才是漢人和藏人,也就是東方人。可以說,這個美麗的存在于東方的香格里拉也沒有逃過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的侵蝕:將西方人設置為統治者,而將東方人設置為被統治者。同時,被統治的東方人是樂于接受西方的統治的。
(二)宗教的差序格局
《消失的地平線》給我們呈現出一種各宗教共存的圖景。《消失的地平線》的敘述者也一直強調香格里拉多種宗教和諧共存的理想狀態。的確,這里有天主教徒、佛教徒、道士以及信奉儒家學說的人。在藍月谷的喇嘛寺院中,不但可以聽到“贊美我主”,也同樣可以聽到“嘛呢叭咪”。在峽谷深處,還各有一個道觀和儒家的祠。在香格里拉人們的信仰中,最主要的信念是儒家的“中庸”。香格里拉融會了各種宗教中的要義,以適度為原則和平相處。香格里拉似乎成為一個多民族、多宗教融洽相處的理想之地。
但是通過細讀文本,讀者就會發現,在這個中西合璧、古樸與現代相結合的香格里拉,最高喇嘛竟是一個西方人,而其繼任者也同樣是一個具備基督教徒美好品德的西方人白人,他將成為人類救贖的最后承擔者和責任人。
小說中最高喇嘛預言,在不久的未來,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會被戰爭、欲望和野蠻摧毀到一點也不剩。但是“當強權們同歸于盡時,基督教的倫理觀念將得以實現,溫和柔順的人們將會繼承這個世界。”【9】這些描述的寓意不言自明,對于最高喇嘛、對于香格里拉的繼承人、對于香格里拉的未來,作者希爾頓最終的選擇仍是基督教與西方人。這本頌揚香格里拉神話的烏托邦小說,表面上是在歌頌東方文明,實際上卻是更多地在贊美西方的基督教文明。這里關于香格里拉的一切描述都是關乎西方的。香格里拉這個東方樂園只不過是一個想象的飛地,一個西方挽救世界或者說挽救自身命運與前途的諾亞方舟。
如上所言,希爾頓所創造的香格里拉是一個白人烏托邦,只有來自西方的信仰基督教的白人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這個東方樂園的構建表現出了西方人對東方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們承認東方文明的偉大和智慧。但另一方面,西方在經歷了漫長的殖民活動后,帝國主義思想已經根深蒂固。白人至上的觀點深入人心,對“東方”的態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另外,現代文明發展帶來的負面效應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戰又促使西方人自身文明存在的問題,于是,香格里拉就成為一個反思和批判現實的參照物。從這個意義上講,“香格里拉與其說是中國的,不如說是世界的,甚至不如說是西方的。”【10】
三、香格里拉——自我批判的理想參照
德國現代著名哲學家卡希爾(Ernst Cassirer,1874—1945)在《人論》中認為:“人被宣稱為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就存在于這種審視中,存在于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度中。”【11】在構建自我身份過程中的自我批判是非常重要的,只有通過批判才能正確的認識自我。在西方思想史、哲學史、宗教史和文學史中,這種批判的聲音始終存在。西方文明的憂患意識和自我批判能力成為西方文明保持活力的重要原因。
在英國小說家希爾頓的作品中,我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作者對現實“自我”的批判精神。希爾頓所生活的年代,正是英國從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過渡時期。英國瘋狂的海外殖民掠奪和擴張,國內矛盾的激化,造成了內外交困,危機四伏的局面。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的矛盾最終導致了世界大戰的爆發。
在《消失的地平線》中,康維將“一戰”作為自己人生重大轉變的契機,凸顯出戰爭帶給人們深刻的心理創傷:“我不知道您(最高喇嘛)是否把所有外來者都要分門別類,如果是,您可以將我標注為‘1914—1918’的人,因為這四年的歐洲戰爭成就了我這個你們古董博物館中獨一無二的品種……這幾年中我耗盡了我的激情和能量。”【12】
侵略與戰爭是香格里拉最為突出的對立面。來自西方的最高喇嘛曾言:“他感覺似乎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難以持久,轉瞬消失,它們被戰爭、欲望、野蠻摧毀到一點不剩……他看到一些國家強大起來,但不是表現在智慧上,而是表現在野蠻的狂妄上,這將帶來毀滅。”【13】小說在尖銳地批判了現代文明的瘋狂、野蠻與暴力的同時也對人類文明的未來表現出深深的憂慮。
西方對東方的一系列想象與定位或者說描述,其實都是從作為自己的參照這個角度來進行的。“他們都試圖尋找寓言般古老和新異的東方所能為西方提供的那種激發力。”【14】應該說,西方人對于東方的種種想象都是“歐洲對東方的集體白日夢”【15】。
“香格里拉”的幻象貫穿于整個二十世紀西方文學中的西藏書寫,成為影響西方人眼中西藏形象的最具代表性的“套話”。除了西藏的地理位置、風土人情、宗教文化等迥異于西方社會的獨特的因素,它的形成有其特殊的歷史與現實背景,在兩次世界大戰的沖擊下,西方人開始質疑曾經引以為傲的自身文化傳統,將目光投向了位于中國西南一隅遺世獨立的西藏。同樣,由于封閉的自然和社會環境,二十世紀的西藏也成為英國作家馳騁想象的理想之地。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英國作家筆下的理想化西藏是一種建構在西方想象之上的、與現實的西藏幾無聯系的烏托邦幻象。這種幻象在二十世紀英國的西藏書寫中被不斷地擴大和強化,成為制約西方人對現實西藏認知的重要障礙。
注釋:
【1】參見姚建斌:《烏托邦文學論綱》,載《文藝理論與批評》2004年第2期,第59-60頁。
【2】1809年為北京圓明園建成之年。從康熙四十年(1709年)圓明園開始建造,直到嘉慶十四年(1809年)綺春園擴建完成,圓明園經歷了整整一個世紀的修建過程,這是一個曠古未有、史無前例的大工程。
【3】[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吳夏汀等譯,第78頁。
【4】[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第44頁。
【5】[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第51頁。
【6】[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第71頁。
【7】[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第93頁。
【8】[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第108頁。
【9】[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第114頁。
【10】陳志剛:《論西方人眼中西藏形象的構建和批判》,載《西藏研究》2009年第6期,第45頁。
【11】[德]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9頁。
【12】[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第112頁。
【13】[英]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第113-114頁。
【14】[美]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第233頁。
【15】[美]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