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逃離的囚籠

摘 要：本文從形式、內(nèi)容、主題三方面，對《月牙兒》和《陽光》兩篇文章的相似性和互補性進行分析，解讀作品反映出的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下的困境和悲劇，而這又是由男性的壓迫和女性的集體無意識共同導(dǎo)致的。無論是下層女性還是上層女性都難以逃離男權(quán)的囚籠。

關(guān)鍵詞：形式；內(nèi)容；主題；集體無意識；悲劇命運

作者簡介：盧珊（1979-），女，福建省福州市人，福建理工學(xué)校講師。

[中圖分類號]：I207.4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4-0033-02

《月牙兒》是老舍先生由長篇小說《大明湖》中的一段加工而成，1935年發(fā)表于《國聞周報》；而《陽光》于同年5月發(fā)表在《文學(xué)》，二者雖為姊妹篇，然而《陽光》一直受冷落，不僅在多種版本的老舍選集中難見其身影，而且學(xué)術(shù)界也少有人問津。對此吳福輝先生感嘆道：“《陽光》在老舍那么多有名的小說里簡直默默無聞，以至于你去查任何關(guān)于老舍的研究資料或詞典條目，都見不到它的蹤影”[1]。誠然，《陽光》的總體價值低于《月牙兒》，但二者在形式、內(nèi)容和主題上有著極強的相似性和互補性，通過兩篇文章的對比分析，可以更好地解讀老舍對男權(quán)社會下女性生存困境的書寫。

一、形式：

《月牙兒》和《陽光》兩個文本都采用第一人稱限知的敘述方式，是老舍僅有的兩篇以女性作為敘述者的小說；都述說“我”從童年到長大成人的成長經(jīng)歷，展示“我”從希望、抗爭到理想破滅的歷程；各自以“月牙兒”“陽光”作為主體意象進行反復(fù)渲染，具有強烈抒情性等；二者的篇章結(jié)構(gòu)也具有極大相似性。參考索緒爾關(guān)于“語言”是形式而不是實質(zhì)的思想，丹麥語言學(xué)家葉爾姆斯也夫提出了形式之于實質(zhì)、表達之于內(nèi)容的二分四層次結(jié)構(gòu)圖，構(gòu)成敘事文本的四層次，即表達的實質(zhì)、表達的形式、內(nèi)容的實質(zhì)、內(nèi)容的形式。《月牙兒》和《陽光》兩個文本從“表達的形式”到“內(nèi)容的形式”都存在著極大的相似性。

就“表達的形式”而言，《月牙兒》文本大致可分為這么幾部分：生得艱難（衣食之憂）——活的代價（淪落為娼）——身陷囹圄（抓入大牢）。《陽光》

文本大致可分為這么幾部分：衣食無憂（出身富貴）——婚的體面（無愛婚姻）——一失俱失（實為“女囚”）。由此文本表面三層可見二者的相似，從而可見主人公艱難的生存困境。

兩個文本相似的第一層面，《月牙兒》是“生得艱難（衣食之憂）”，其中的“我”經(jīng)歷了父親的死亡，不得不和母親相依為命：“剛八歲，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去當東西”“我們的鍋有時干凈得像個體面的寡婦”[2]，母女倆的生活極其艱難。“媽媽”不得不整天地給人家洗衣裳，被迫改嫁后，日子相對穩(wěn)定，“我”甚至能夠上學(xué)。但這只是曇花一現(xiàn)，“新爸”突然一走了之，“媽媽”不得已當起了暗娼，后又嫁給饅頭鋪掌柜。“我”則四處奔波自力更生，無奈“走了整整兩天，抱著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生活的困苦容不得“我”去顧及羞恥，“只要有人給我飯吃，什么我也肯干”，窘境使主人公人生墮落。而《陽光》主人公“衣食無憂（出身富貴）”，身在富人家庭，自信自傲，“不但我是在陽光中，而且我自居是個明艷光暖的小太陽；我自己發(fā)著光”[3]，認為自己就是一切的中心。雖然“我”對包辦婚姻有不滿，但得知對方有錢又體面，虛榮心作祟就產(chǎn)生“一種渺茫而并非不甜美的味道”。“我”在富裕環(huán)境中形成的“唯我獨尊”的觀念為之后的生活挫折埋下了伏筆。

兩個文本相似的第二層面，《月牙兒》中的“我”被青年男子誘騙而失身、做女招待，最后不得不淪為暗娼，這是“活的代價” ；《陽光》中的“我”則風風光光嫁入豪門，成為“最體面最有身份最被羨慕的太太”，卻得不到愛，無形中還成為丈夫攀附“貴人”的誘餌，只有表面的“婚的體面”。從本質(zhì)上說，二者其實都在出賣肉體，只是前者的賣身是大眾化公開化的，而后者的賣身是個體化和隱蔽化（嫁給不愛的人并成為他升官發(fā)財?shù)墓ぞ呤亲兿嗟馁u身）。但社會對前者唾棄，對后者卻尊敬，因為“只要有身份與金錢，干什么也是好的”。不同之處是，《月牙兒》中“我”是清醒的，在墮落的邊緣掙扎，并看清了“錢比人厲害一些，人若是獸，錢就是獸的膽子”；而《陽光》中的“我”則是懷著浪漫的幻想跳進婚姻的陷阱，接著糊里糊涂地成為丈夫向上爬的墊腳石。

兩個文本相似的第三層面，《月牙兒》中“我”被巡警抓走，因不愿受虛偽的感化而遭受牢獄之災(zāi)并感慨“世界比這并強不了多少”，最終是“身陷囹圄”；《陽光》中“我”失去了自由，表面上是“太太”，實際上是“囚犯”，在提出離婚后，失去了身份和榮華富貴，可謂“一失俱失”。

二、內(nèi)容：

兩篇小說分別以底層女性和上層女性作為主人公，從她們的成長經(jīng)歷透視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悲劇命運，表達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深切關(guān)懷，在具體內(nèi)容上呈現(xiàn)很大程度的交織和互補。

《月牙兒》中“我”碰到“小磁人”似的小媳婦，為了成全她而選擇離開青年男子。兩相對照，如果《月牙兒》里的“我”繼續(xù)和青年男子糾纏，終究也會被拋棄，這也從小媳婦口中得到證實：青年男子又和別的女子跑了。這就證明他之前對“我”的情感也不過是虛偽的甜言蜜語。

《月牙兒》中“第一號”女招待期待著“嫁銀行經(jīng)理”“坐幾天汽車”，這個幻想能不能實現(xiàn)呢？《月牙兒》里沒有交代，但《陽光》中卻給出了答案：“我”為了虛榮嫁入豪門，卻得到無愛的婚姻，“他很客氣，有禮貌，每每使我想到他是我的教師或什么保護人，而不是我的丈夫”。在污濁的社會中，有富裕娘家做靠山的“我”尚且如此，小小的女招待若真嫁入豪門，命運堪憂。

《月牙兒》中“我”的自由被小媳婦羨慕，卻引起“我”的感慨：“她有飯吃，我有自由；她沒自由，我沒飯吃，我倆都是女人。”小媳婦在《月牙兒》里只是一個過場式人物，沒有過多的形象刻畫，而在《陽光》中得到了具體展現(xiàn)：“我”和小媳婦一樣有飯吃，同樣沒自由，是丈夫手中的囚犯。“我”常羨慕那些為戀愛有哭有笑的同學(xué)。可這真是一種能天長地久的幸福嗎？《陽光》中雖未提及，《月牙兒》卻有相應(yīng)展現(xiàn)：小媳婦和丈夫的婚姻是由戀愛而結(jié)合的，最終丈夫卻無情地將她拋棄了。《陽光》中“我”感受不到丈夫的“愛”，只是徒有其表的“太太”，丈夫還娶了姨太太，“我”明白“假如這個女的能替他謀到更高的差事，我算完了事”。最傷心的是深愛的“貴人”最終也拋棄了“我”。這在《月牙兒》中也有呼應(yīng)：“新爸”對母女很好，卻突然一走了之。“媽媽”之后改嫁的饅頭鋪掌柜似乎可以讓她的生活有所保障，卻也同樣莫名地拋棄了她。可以推測，如果“貴人”娶了“我”，“我”很有可能還是免不了被拋棄的命運。

可見，當女人將自己賣給男人時，得到的是拋棄：《月牙兒》中“媽媽”被“新爸”和“饅頭鋪掌柜”拋棄，小媳婦被青年男子拋棄；《陽光》中“我”被“貴人”和丈夫拋棄。當女人把自己賣給多個人時，依然是沒人要的下場：《月牙兒》中“媽媽”被賣淫摧殘得人老珠黃，沒人要了；而“我”也同樣迅速衰老，“熟客漸漸少起來”，沒人愿意娶“我”，因為“在錢的管理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偷，對，偷省錢。我要是不要錢，管保人人說愛我”。

兩篇文章內(nèi)容互補，多角度揭示了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難以擺脫的悲劇命運，表達老舍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懷和思考。

三、主題

《月牙兒》和《陽光》中人物命運互相照應(yīng)，對生成主題起了重要的作用。兩篇文章主題都關(guān)注女性命運，包括了來自底層和上層的女性，所以，作品中的“我”不再是指單個的“我”，而代表著整個婦女階級，展現(xiàn)出女性不同但終究悲慘的命運，由此對女性悲劇命運進行了思考。

(一) 揭示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里的生存悲劇

《月牙兒》中“我”曾說：“媽媽是對的，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為什么賣淫是唯一的出路？“我”為了不淪落風塵曾進行過一系列掙扎：“我”害怕畢業(yè)后做暗娼，所以省著錢，以防萬一，“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開始“我”不愿走“媽媽”的老路，所以和她分道揚鑣；“我”幫校長抄東西，賣給學(xué)生織物，做女招待，因不愿和“第一號”一樣陪客，所以毅然離開。但是，努力最終失敗，“我”找不到工作，可見女人要光明正大地自食其力難于上青天。結(jié)婚呢？“媽媽”三度被拋棄，“小磁人”也被丈夫拋棄，“我”也被青年男子拋棄，最后嫖客里也沒有人愿意娶“我”。教育呢？“新爸”給“我”讀書的機會，但是“我和同學(xué)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yè)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我”找工作四處碰壁，終于看透“學(xué)校里教給我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意。”教育也無用。

可見，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正常生存的道路都被堵住了，只能利用身體來存活。《陽光》中“我”雖衣食無憂，但也對未來產(chǎn)生過恐懼，“偶爾想到將來，我有點害怕：我會什么呢？假若我有朝一日和家庭鬧翻了，我仗著什么活著呢？把自己細細的分析一下，除了美麗，我什么也沒有”，毅然離婚后，母家竟與“我”斷絕關(guān)系，“我”失去了身份和財富。可見，無論女性貧窮或富有，在男權(quán)社會壓迫下，都難以擺脫悲劇的命運。

(二)批判男權(quán)社會的腐朽和虛偽

《陽光》中，“我家里的人用錢把別人家的女子買來，而希望我給他們轉(zhuǎn)過臉來。別人家的女兒可以糟蹋在他們的手里，他們的女子—我—可得純潔，給他們爭臉面。”“我是他們的希望”。父親和哥哥糟蹋女性，卻要“我”純潔，這是虛偽；肆意干涉“我”的婚姻，把“我”當做他們的希望，說到底是利用“我”的婚姻來謀取利益，這是壓迫。所以當“我”離婚后，娘家就六親不認和“我”斷絕了關(guān)系。

自詡要“挽回整個社會道德的墮落”的丈夫也只是把“我”看作升官發(fā)財?shù)墓ぞ撸凇拔摇笔ダ脙r值后娶了姨太太，而這非但不被社會譴責，還是“最正當不過的事”，正所謂“一個講道德的人可以娶姨太太，嫖窯子；只要不自由戀愛與離婚就不違犯道德律令”，可見“道德”的虛偽。

《月牙兒》中，也進行了相似的揭露和批判：“所謂文明人，懂得問我在哪兒畢業(yè)，家里作什么事。那個態(tài)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給他相當?shù)暮锰帲荒闳羰菦]有好處可貢獻呢，人家只用一角錢的冰激凌換你一個吻”“文明人知道了我是賣，他們是買，就肯來了；這樣，他們不吃虧，也不丟身份”，可見， “文明人”不過是披著“文明”外衣的偽君子。巡警把“我”抓走了，還冠冕堂皇地“講道德，要掃清了暗門子”，但是“正式的妓女倒還是照舊做生意，因為她們納捐；納捐的便是名正言順的，道德的”，進一步揭示出金錢指使下社會的黑暗和“道德”的虛偽。

(三)批判女性自身的集體無意識

對于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下的生存困境，老舍并不單純從批判男性角度著手，還把焦點對準女性自身，從女性視角揭示她們自身的思想局限，并指出，男女不平等的現(xiàn)象是男性和女性共同造就的，女性在受迫害的同時也在為封建綱常倫理推波助瀾。

對于女性來說，最大的悲劇就是自身的不覺悟、不獨立。《月牙兒》中主人公的那些同學(xué)們、“小磁人”、“第一號”女招待以及《陽光》中主人公的同學(xué)們，都將幸福寄托在找一個好丈夫并拴在自己丈夫身上，毫無獨立生存的能力。《陽光》中“我”倚仗富裕家庭，無所事事，認為“我學(xué)本事干什么呢”，與丈夫離婚后，不僅沒有獲得自由的歡娛，反而后悔莫及，懊惱自己拆了自己的“糧庫”，還對“有志的女郎”提出了忠告：“你寧可失了自由，也別棄掉你的身份”。這些現(xiàn)代的眼光看來十分可笑、可悲的做法使女性陷入一種走不出去的人生怪圈：幻想依附男性以提高自己的地位，反而受到更嚴重的歧視和壓迫。老舍的可貴之處就在于敏銳地看出女性自身集體無意識狀態(tài)對女性社會地位的惡性影響，而不是單純地僅僅批判男性對女性的壓迫。

總之，《月牙兒》和《陽光》無論從形式、內(nèi)容還是主題都具有極大的互補性意義。通過二者的對比分析才可以更全面的把握老舍對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命運的思考：即女性無論出身貧寒還是富裕，在男權(quán)社會里都難逃悲劇命運，這是一個無法逃離的囚籠。

參考文獻：

[1]、吳福輝．《陽光》解讀[M]．北京：昆侖出版社，2004年版．第166頁

[2]、老舍：月牙兒．櫻海集[M] ．老舍文集（第八卷）[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版．第265頁．

[3]、老舍：陽光．櫻海集[M] ．老舍文集（第八卷）[M]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