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瀧湫宴坐》作偽的背景、依據
畫史著述黃公望畫目有一百二、三十幅,而今人崔衛的《黃公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附錄黃公望主要傳世作品目錄為36幅;周積寅的《黃公望現存畫目》(《中國書畫》2010年第4期)共收集署名黃公望的畫目51幅;壽勤澤的《丹青圣手:黃公望王蒙吳鎮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收錄有84幅。可以肯定其中摻雜了不少偽作,例如題作《天池石壁》就有多幅,分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款署元至正元年)、日本藤田美術館(元至正元年)、北京故宮博物院(元至正元年)、藏家不詳(元至正八年)。
黃公望偽作的產生與黃公望的畫史地位升格有關。黃公望在生前已經畫名昭著,頗得時人推許。其中緣由一方面自然與其本人“天資孤高”,畫格高邁有關,另一方面黃公望加入元代最具影響力的宗教流派全真教,非但提升了其畫學修為,也獲得超脫世俗之上的社會身份地位。元代自丘處機至李志常(全真教第七代掌門人)時代的大約30年時間,為全真教全盛時期,宮觀遍及天下,道士可免除賦稅差役,蓄發營地,各種道官都有一定的品位,與世俗相埒,形成特殊的階層,吸引了許多世俗地主托名詭寄或帶田入寺。黃公望的人道有利于結識諸如倪昭奎(倪瓚之兄)之類的富豪教友,獲得更廣泛的社交網絡,又如黃公望曾問學前輩全真教徒趙孟煩(吳興人)松雪齋門下,以及與其他教友如曹知白(松江人,富豪)、楊維楨(紹興人,官僚)、張雨(道士)、倪瓚(無錫人,富豪)、方從義(貴溪人,道士)、高克恭(北京房山人,官僚)、王蒙(吳興人,趙盂煩外孫)、吳鎮(嘉興人,隱士)、張渥(杭州人,隱士)的關系,黃公望可以接觸到大量先賢名跡,提升眼力、水平,其畫名的播揚亦在情理之中。
及至明清,黃公望的畫名逐步提升以至于“人人子久,家家一峰”。董其昌梳理出一條南宗道統,建立董巨→黃公望→董其昌為主干的“南宗正統”,黃公望的位置自然舉足輕重了。婁東、虞山畫派更是將黃公望抬到教主地位。因此,在以“董其昌(松江)→四王(婁東、虞山)”統領中國山水畫主流的其后數百年,構成滋生黃公望偽作的歷史大背景,即在此時間段之內有充分條件因黃公望熱而制造黃公望偽作,包括像《瀧湫宴坐》這樣的作品在內。
但從歷史學的角度看,偽作的背后也包含真實的成分,需要我們予以發掘。“歷史里有真史也有假史,無論真實的歷史還是層層積累的假史,小心翼翼地剝開它們,都會發現背后真實的心情,重新組織和發掘,就會看到一些原先看不到的東西。小心剝歷史的外殼,先是虛構的歷史,之后有虛構者的心情和選擇這些事實真實的想法,反應著一些價值取向,背后是一套用觀念包裹起來的思想。”
我們無從得知《瀧湫宴坐》的真實作者、背景和創作情境,但通過該件作品,我們可以這樣判定,《瀧湫宴坐》的產生必定有充分的依據使人相信黃公望來過雁蕩。我們可以推測作偽者至少有以下諸種可能的理由來說服觀畫者、藏家以及研究者:
1.史有黃公望為溫州人繼子的提法。關于黃公望的出身,有平陽、杭州、松江、常熟、富陽、衢州、徽州、莆田、永嘉等說法。查檢現存款署黃公望的題識中,至少有5處署“平陽黃公望”。我們尚未逐件考察該5件作品的真偽,但即使5件均為偽作,亦可以透露黃公望與溫州的某些關系,佐證鐘嗣成《錄鬼簿》中“螟嶺溫州黃氏為嗣”的提法。
2.元代杭溫之間便利的交通提供了畫家的游歷條件。元代江浙行省杭溫之間有一條線:杭州至嚴州,經建德(今建德梅城鎮)、蘭溪、金華、永康、縉云、麗水、青田,至溫州。由嚴州(轄今淳安、建德、桐廬)至溫州,是浙江中部通往南部的要道。另有一條水路,從嚴州沿浙江(今錢塘江、富春江)南行,經三河站(今建德東南三河)到蘭溪,由此分支往東南陸路可至金華、麗水,再到溫州。據楊舞西的考證,從臺州到溫州的驛道大體如下(圖14):臨海郡城-黃巖縣城-盤山嶺(盤山旅舍)-鄭家嶺鋪(明清石坦鋪)-蔗湖溪(東晉三京亭)-元明清大荊驛-南宋嶺店驛,從此處分兩支,一支:白箬嶺-白溪驛(北宋)-筋竹嶺-芙蓉驛(北宋),另一支:謝公嶺-馬鞍嶺-能仁寺-丹芳嶺-芙蓉驛(北宋),由芙蓉驛南下,為:窯奧嶺(南宋窯奧驛)-新市接待寺(虹橋)-芳林嶺(竹嶼)-白沙嶺-樂清簫臺驛(樂清縣城)-橫春驛(館頭)-橫春渡(甌江)-永嘉郡城(溫州)。從天臺至臨海有水路,如果黃公望“吹笛憶過天臺峰”,則順流而下至雁蕩亦不無可能。
3.浙江地區道教風氣歷來非常之盛,有可能吸引畫家南下雁蕩。
浙江歷來是道教繁盛之地,從溫州地區來說,道教的歷史源遠流長,據道書記載,唐宋時期溫州的洞天福地就有5、6處之多。至今溫州瑞安、蒼南、平陽一代道教仍然非常發達。
黃公望因為張閭案被牽扯入獄。出獄時已屆天命,遂絕意仕途,加入全真教拜道士金月巖(江西信州上清宮道士)為師。以其游民的身份,往來溫臺之間乃至游歷天臺、雁蕩,在邏輯上是可能的。
4.雁蕩山的地質構成適合荊關皴法來表現。
元鄭元佑撰《黃公望山水》詩云:“不憚北游行萬里,歸來畫山復畫水。荊關復生亦退避,獨有北苑董營丘李,放出頭地差可耳。”概括了黃公望的藝術創作淵源主要有兩端,即所謂“神肖關荊、染宗北苑”。簡要地來說,董巨的披麻(麻皮)皴法傾向細密,表現南方土坡草木繁滋。而關仝皴法取自北方峰巒,皴法疏朗,強調塊面性。黃公望畫風的特征兼收了董巨、荊關皴法。我們為其畫作風格稍作分類,其中近似荊關的有:九峰雪霽圖(1349年)、富春大嶺(圖15、圖16)剡溪訪戴圖(1349年)、快雪時晴圖;近似董巨的有:溪山雨意圖、天池石壁圖(1341年、1348年)、富春山居圖(1338年)、水閣清幽圖f1349年)、丹崖玉樹圖(圖17、圖18)、九峰珠翠、山居草堂。
黃公望學荊關畫風的生活來源不可能是荊關所在的北方,而應該是南方。黃公望晚居杭州、富陽,往來浙東一帶,并自號浙東老人。那么,認為黃公望在上述等地活動亦屬題內應有之義。今年初筆者曾游樂清東北部大荊鎮羊角洞風景區,此處為道教圣地,又系溫州、臺州的交界處,隔山遠望即為臺州,而此山地質結構與雁蕩山相同。更加逼近筆者猜測的“真相”。相反,王石谷大力強調黃公望為虞山畫派鼻祖,固有鄉誼認同的因素在內,但觀察虞山風景,多為泥質山巒,或者石質構成以層積巖為主,體現于山石皴法為折帶,即偏向橫向的紋路,如倪云林畫過的《虞山林壑圖》,并不適宜表現《富春大嶺》之類的圖式。當然如果表現披麻皴法的泥質山巒是可以的。如果黃公望要表現大塊面的峻拔的山石圖式,有所取資于荊關畫風,那么往來浙東(例如富春、天臺、雁蕩)是不錯的選擇。雁蕩山的山體接近荊關畫風所表示的疏皴法,符合荊關“云中山頂,四面峻厚”的特征,即山體平地突兀而起,塊面感比較強,山頂點綴植被。沈括描述雁蕩山的山體特征:“予觀雁蕩諸峰,皆峭拔險怪,上聳千尺,穹崖巨谷,不類他山,皆包在諸谷中。自嶺外望之,都無所見,至谷中則森然干霄。即雁蕩山(圖19)的奇瑰之處在于平地突起千萬丈,適宜表現黃公望畫風中的荊關畫風。
《瀧湫宴坐》的山體皴法就是采用了黃公望畫風中的荊關畫風,顯然作偽者是有所依據的。而跋文指出黃公望畫過另外一張雁蕩山全圖,如果確有其事,則可能亦是荊關畫風(圖20)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