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首先要確保不變得更壞

××大兄：

近好，我有幸從2012年穿越到今天給你寫這封信。已經很久不寫長信了，這種形式似乎早就過時了，只是為了專門表達自己，才想起用這個老派的形式。

人們都說過去是今天的影子，其實今天又何嘗不是過去的影子。過去和今天永遠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我們現在生活的2020年其實就是2012年的投影而已。陽光之下遍地是新事，但陽光之下也并無新事。其實這個年頭和那個年頭相比，當然有迅速的變化、讓人感慨的起伏，但其實普通人的日子還是要一天天地過。無論到了什么時候，都會有高興和不快、戀愛和失戀、得意與失落，這些基本的人生要素都不會缺少。社會怎么變化，這些其實都不會變換。今天和我們八年前談論的一切當然大有區別，科技在革新，互聯網在變化，我們的生活有了巨變，但人性其實和幾千年前沒多少不同。這么看的話，我們的生活也未必就和八年前有天壤之別。人不能相信太浪漫的事，也不能相信太悲觀的事。八年前有人告訴我許多故事，今天這些故事有的是現實，但有的根本不靠譜。就和三十年前有人告訴我們的一樣，那些其實早就是歷史的諷刺了。

看看八年前的一切，有些就是浮云，但有些東西留了下來。從今天的北京家中向外望去，一切又變了，門口的大商廈由于網購的發展都關門了，電視臺已經有網絡公司參股了，電視劇開始變為網絡劇了。電視已經變成了網絡的一部分，就像當年的農業突然被工業吸納進去了一樣。QQ和奇虎360今天已經是全球人民都在用的軟件的供應商，網絡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我們手里拿著的那個像我們器官的東西還叫手機，但它當然是一切的終端。至于華為和中興就不用我們多說什么了。過去北京周邊的廊坊、固安這些地方已經變得格外繁榮，大家都開始搬到這些地方居住，你瞧，你就已經住在廊坊了。其實，這些年中國的面貌真正發生的大改變是三四線城市繁榮了—已經看不出哪里是大城市了。全球情況也在變化，中文也很普及了，現在到西方留學的都是要學關于西方的文化、社會學和哲學等專業的人了，這其實是個有趣的變化。葡萄酒在中國蠻流行的，但白酒已經變成了世界各地宴會桌上的一部分。我們其實就是世界，現在沒人關心你出國還是在國內了。過去我們看著是小孩的80后、90后，已經成了社會的棟梁，而2000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已經畢業了，正要在職場上開始人生的新旅程。他們的觀念開始影響和沖擊我們了。新一代開始對于“計劃生育”這個詞感到陌生，已經有幾年聽不到它了。中產階層開始越來越有自己的影響力，對于自身的權利的伸張已經越來越明顯了。這些零零碎碎的小趨勢其實正是世界的大趨勢。

但現在，許多苦惱仍然存在，沒有計劃生育的限制了，但生育的意愿還在下降；有了基本的保障，但人們的苦惱還是很多。我們可能比八年前掙得多了，比八年前安定些了，但我們的焦慮和不滿足的感覺依然存在。現在輪到2000后感到苦惱了。舊的苦惱少了，新的苦惱就多了；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問題就來了，這其實沒有什么可說的。但我覺得有兩個大趨勢會從八年前延續到今天，一是中等收入者的不斷壯大，二是年輕人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但有些不變的東西其實會讓一些人失望，他們在八年前預測過什么什么是熬不到今天的，但其實熬住了。這是由于多數人其實并不希望一個社會瓦解， 也不希望已經獲得的一切和已經到來的機會就此喪失，盡管現實不盡如人意，但總還在不斷向，起碼不比別的國家壞，在別人暮氣沉沉的時候，其實我們還有興致繼續走下去，而且走得還可以。這就夠了，夠讓一些人失望了。但他們不失望，就會讓更多的另外的普通人失望，因為這些人不想承擔不可預測的一切，他們需要有確定性，有觸摸得到的現實感，而不是各種五顏六色卻空洞的烏托邦。不可能出現那種一些人認為是美夢、但在另一些人眼里是噩夢的情況。中國的社會可變的很多，也真變了許多，但我沒有看出今天會有那種想像中的被一些人視為美夢成真、同時被另外一些人覺得是災難降臨的時刻。

變化都是一點一滴的，各種人在經歷長時間的磨練和考驗之后都會調整自己的目標。他的目標未必都是錯的，但太急切、太一廂情愿，無論如何是辦不成事情的。激情早就遠去了，但必須要有不斷的、連續性的、積少成多的改變。這些改變其實是必然的，沒有人不需要、不歡迎這樣的改變，這樣的改變不可能讓我們的日常生活垮掉也是同樣必然的。我們從一種解放的激情夢想，回到了每一個具體生活的改善和調整之中，我們會痛恨、批判那些不合理的事情，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此要毀掉自己的生活或讓自己的社會沉淪到一個貧弱無力的狀況。這個代價是真正明智的人不會付出的，盡管他們的理想很高遠，但這理想總得和歷史的趨勢和理智的判斷相合。滿足一些人往這邊走的想法，必會讓另一些人堅決不答應；但滿足另一些人往那邊走的想法，也會讓另一些人不答應。他們之間拉鋸式的較勁沒有止息，但他們最終都不會變成主流，而只是多元的眾聲喧嘩里的一部分。許多人在發言，包括最激烈的人，但其實沒有人愿意為了某些虛幻的肥皂泡毀掉自己的真實的生活。把話說透，生活往往要做出的選擇并不是好和更好，而是首先確保不更壞，然后慢慢努力讓事情變得更好。沉默的大多數在這樣的狀況下會起作用。

其實中國和世界都很簡單，就是這樣的小趨勢決定了大趨勢，我們每個人最終的世俗理性一定超過浪漫幻想，因為我們經歷的太多太多，已經有許多人在給我們上課，從俄羅斯到中東，這些課都很有啟發性，這啟發不浪漫、很現實，但很有用。其實世界上的事有些時候就這么明明白白，讓誰輸掉一切去賭一場沒譜的局，大家都不敢，因為其實我們沒必要上賭桌，就靠我們自己一點一滴地努力，一點一滴地奮斗，一點一滴地改進，一切已經早就不是舊觀了。我們在過程中不斷地試錯和調整，不斷地選擇和實驗，不斷通過各種不同力量的博弈而達到一種新的狀態。我覺得中國人已經足夠聰明了，這就是走向未來的力量。不會聽忽悠，不會浮在表面，這就會讓社會好得多。

對了，馬上又是諾獎季，讓我們猜一猜，誰是今年的獲獎者？不僅僅是文學獎，所有的獎項都要猜猜。

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