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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也不知該怎么稱呼你,因為你就是我自己。盡管當年你叫陳希我,現在我叫蟑螂。
2012年末,也就是七年前,《信睿》雜志讓我飛到七年后,也就是2020年寫一封信,當時我確實想像不了七年后的情形,無法下筆。雖然小說家可以寫別的時代,但常是寫歷史,一切歷史都是當下史。寫未來也有,但也是把未來作為當下寫。要真寫未來,未來是最難預見的,特別是中國的未來。雖然只是七年,但這七年也許是比七十年變化還多。
現在,咱終于到了未來了,2020年。
今年,2020年,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多少中國作家曾為這獎把脖子拉成了天鵝頸。七年前,中國內地的莫言終于獲得了,莫言得獎最大的效應就是讓與他同輩的作家沒戲了,讓比他晚輩的作家想入非非。好在世界加快了跟中國的和諧步伐,從第一個華語作家高行健獲獎到莫言獲獎,花了十二年;到我獲獎,只花了七年。
2020年,中國真心強大了!
據說“諾獎”得主往往是在很不“諾獎”的狀態下得知獲獎消息的,有的在準備上班,有的在睡覺,因為北京與斯德哥爾摩有時差,莫言獲知得獎時在吃晚飯,我自然也是在吃飯時知道的。那天我正像蟑螂一樣吃著。我曾憤怒于日本人嘲笑中國人是蟑螂,但這七年來,我已不介意當蟑螂了。什么“地溝油”,哪里沒有“地溝油”?權當中國飲食文化的特色。當時看《舌尖上的“地溝油”》才知道,“地溝油”味道挺豐富的。得知獲獎時,我立馬想到又有“地溝油食品”吃了。但接著是反悔,恍然記得七年前的2012年,我曾許愿:“如果我獲獎,名譽歸我,獎金歸你!”現在我想的卻是:“獎金歸我,名譽歸你!”
我怎么就得獎了?我自己也不可思議。乍一聽,連“陳希我”這名字都記不得了。媒體也疑慮,怎么不是天涯屌絲刀? 陳希我是誰?“陳冠希”的筆誤?沒個官媒可查實。如今,中國雖然沒有實行西方式民主,但也已經沒有權威,卻發現沒有權威還是不行的。當年大家不滿官方“通稿”,但沒有“通稿”又無所適從,不知怎么由自己去判斷。回想這七年來,中國人只熱愛民主,卻疏于民主訓練,商業倒是異常發達了,各種獎都有交易網絡。我這次得獎也是在網上買通了三個教授為我寫了推薦,本來以為沒戲,竟然有戲了。
我期待著我的書大賣。2012年莫言得獎時,中國曾一度掀起“文學熱”,莫言的書被搶購一空,以至于出版社連夜趕印。當時我奇怪,有幾個讀得懂莫言?我所在的小區保安也問我:“有沒有那個什么言的書?”他也愛讀莫言?我就打趣:“海巖?”他搖頭:“好像不是,就是那個獎金拿了七百多萬的。”我故意拿《紅巖》給他,他說:“噢,原來是書的名字叫什么‘巖’啊!”不到兩小時就找到我家,說:“這書一點也不好看!就是講共產黨打國民黨,電視劇《潛伏》什么的比這要好看多了,怎么《潛伏》不得那個七百多萬的獎?”但附庸風雅意味著有藥可救,那時我也沒想到,到了2020年,竟連附庸風雅都沒有了,中國人讀的不是莫言,也不是海巖。在2012年時,我還預計2020年的文學經典是郭敬明,但我仍然錯了,不是郭敬明,天涯屌絲刀也朽腐鳥,現在最紅的是“段言十三姨”,一個寫段子的女作家。今年的文學經典無可非議就是段子。回想2012年莫言得獎時,我還期待著出現國人關注文學的契機,于是我再次獲得教訓:對未來,你盡管預料得壞一些,再壞一些,預料得再壞,都會成現實。
我獲獎能否讓文學再熱起來?印刷廠又連夜趕印,書店大量進貨。因為我名字變了,書店門上貼著大幅說明—“陳希我就是蟑螂”。但別說熱,連火星也不閃一下。中華民族本來就把文化當“敲門磚”,不能敲,也就棄之如敝屣。本來我對下一代教育還不死心,但這七年來也徹底死心了,新一代也不讀書了。中華民族又有把讀書人帽子當尿壺的傳統,所以在西單圖書大廈還舉辦了一場用我的書擦屁股的行為藝術。書店后悔進書了,要退貨。出版商說:我倉庫也是寸土寸金,你們直接跟紙漿廠聯系吧!書店異口同聲問:“運費誰出?”有一個還更過分,問:“打紙漿廠電話費報銷不?”
不得不承認,中國人堅定地、義無反顧地走向下流。其實,我難道不就是想用得獎忽悠撈錢?對諾獎的態度,我歷來策略是:能得就得,不能得就罵。我本來就動機丑惡,怎么就要求人家虔誠掏錢?沒有下流,只有更下流。
2020年,“段子”成了“文學”的同義詞,文學作家都轉型寫段子去了。本來,作家是特立獨行的,作家會鄙視“嗟來之食”,但是立起來沒人看,行起來顫巍巍,傻子才去立行,不吃白不吃。2012年,我們都曾害怕亂,但無可奈何亂了后,又發現也可以亂中富足。亂并非一無所有,只要你愿意像蟑螂一樣活著,亂糟糟反而是極愜意的環境。但最初我一時無法適應,我號稱特立獨行,其實是無能。我的書沒地方出了。2002年一些書商很歡迎我的書,2012年,他們見我都躲了。我把一部書稿給一個詩人兼書商,他已經不是詩人,只當書商了,于是見我就躲,都是朋友,不好意思回絕,最后叫一個小編回絕我。不過小編給我指明了一條康莊大道:寫性。寫性是我強項,但一寫出來,就被查禁了,書商還是賠了本兒,他們就直罵我是害人的蟑螂,于是我就索性去寫了現在得獎的《蟑螂》。
只是我很驚愕,“諾獎”評委怎么也看不到我全然沒有理想?理想,不是他們的首要標準嗎?才明白這七年來,世界以更快的速度認同了中國。資本主義國家本來就是物質至上,唯利是圖。咱們只是試金石,或者說是調味品,釣出了他們的胃口。當然,“諾獎”評委都已更新換代, 牛老現在成了中國文學的權威。
2020年,中國作家也迅速地下流化了。 當初我還說,文學自有自己的邏輯,但2020年,我自己都覺得荒誕:邏輯就是邏輯,難道還有兩種邏輯?韓寒當年也說兩種邏輯:“邏輯和中國邏輯”,現在韓寒已經徹底OUT了。這就好了,兩種邏輯合并了,作家和庸眾同流了。我又聽到有人在叫我“陳老師”,不是“陳大師”,人家叫你“大師”時內心基本是詛咒的。—“陳老師,現在是2012年喲!”
噢,2012年多好!盡管在2012年我覺得不好,但是到了2020年,才發現還是2012年好。不要期待未來,當下即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