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那么孤獨

W，展信安。

我知你會詫異，今時今日，居然還有人這樣鄭重其事寫信給你，這個時代對傾訴早已失去耐心，即使你愿花時間寫封長信，告訴一個人你看到與想到的事，但對方卻無義務付出時間去接收這些訊息。每個人都那么孤獨，每個人也毫不關心別人的孤獨。

但我仍想寫信給你。

七年過去，我仍然留在這里，你大概記得當年我曾怎樣地斬釘截鐵—如果天平的兩端是香港和你，我會毅然選擇前者，為這個選擇，我的確付出了代價。那時的香港雖也不夠好，但如今呢？十年梁振英時代還剩下三年，這個城中的人們卻早已麻木。沒有人再寄望于名不副實的普選，人民幣升值到令港幣無力招架，特區護照在中國護照全球免簽后再無優勢可言。五十年未夠一半，一切就全變了，當年喧囂熱烈的“去大陸化”爭議早就沒了滋味，因為人們都心知肚明，香港回不去了，而內地的自由程度，也早就持平了。

我沒有懷舊情結，可街道、食肆、地鐵里已成主流的普通話交談聲，有時仍會帶來時空的錯位感。這個曾讓我迷戀到寧肯選擇放棄你的香港，如今同北京、上海有何分別？世界太平了，地域差異無形中已消弭，沒有人再排斥簡體字，書店里的簡體書比繁體和英文還多幾倍。不少港人更在內地供樓養老—香港的空間就算地產商怎么絞盡腦汁也再無計可施，而內地新開放的退休保障政策又太吸引人。告老反要離鄉，從前誰會這樣設想，但如今卻是潮流所向。

而對我來說，北京的面目也愈加像異鄉。

上次回去時，從機場搭的士，師傅一路都在抱怨生活變得全無人情味。我好奇追問，原來他女兒也加入了“咖啡館陪聊”的求職大軍。從小到大在國外，讀到博士后回京，卻發現最趨之若鶩的好工作是幫人“抵抗孤獨”，薪水差不多是公務員的二十倍。明明聯絡一個人已便捷到對著手機念對方的名字就能接撥，但人們仍要花高價去找專業的“聆聽者”，而不敢向熟人傾訴。時間比什么都昂貴，沒有人敢請求別人付出時間—但付費購買卻合理。用花錢買來的時間，坐在咖啡館、會所或是出差的酒店，毫無負擔地向人傾訴，而對方也勢必全神貫注響應。的士師傅抱怨，一個正常的時代不該讓人孤獨至此，但他又頭痛女兒手中攥著高學歷卻擠不進這行業。千軍萬馬競爭，實在無可奈何。

故鄉一年比一年陌生。記得三年前誠品開幕那天，你傳SMS給我，說書店越開越大，但其實人們早已不讀書。誠品入駐北京，開起了全國最大的書城，書籍和生活用品、食品乃至小家電捆綁出售。后來回京時去光顧只覺失落，當“閱讀”已被整合進人們的整體消費中—買養生書送保健品、買旅游書送打折機票、買雜志送購物禮券時，“閱讀”的意義也就變了質。人們買書，往往只考慮夠不夠“劃算”、贈品組合是否超值。窮途末路的實體書店靠這種整合重燃生機，可是“買書”的心境卻已變得完全不同，消費主義發展到這種地步，大概我們也只能哭笑不得地習以為常。

但每當看到新聞公布非洲移民的數字再度上升，我又會覺得，這個國家的確比以前更發達了。第三世界國家眼中的中國已是值得向往的發達之地，大批非洲移民申請來華務工、經商、定居。這些黑皮膚的新移民帶來的是中下游勞力的激烈競爭和艾滋病感染率上升的恐慌。住在上海的一位朋友告訴我，和黑人做鄰居讓她毫無安全感，她會本能聯想起電視新聞中有關黑人犯罪的片段。從前無處可發的民怨如今都聚焦在對比較寬松的移民政策上，人們相信是黑人讓社會資源更少、世道更難。但其實若你留意過每天擦身而過的那些黑色面孔，便會發現他們與我們并無不同—都只是想生活得更好一些而已。

你一定又要責怪我不孝，為追求心目中所謂的“美好”，遠走千里。身為獨女，最該侍母盡孝的年紀，卻不在她身邊陪伴。但母親近來反而常寬慰我，說自從家中有了“保姆租客”后，就不再覺得孤單。當初，我不放心陌生人住到家中照顧她，可后來也就順應潮流。樓價仍然不菲，但如今的年輕人是否更幸運？至少他們可以免費住進因人口老齡化而空置的那些“家”里—只要能同時照料“家”中的長者。

想來若未出臺這政策，大概我會終日活在內疚中，所以時代總算也有令人感恩之處。又與其說是“保姆”，不過是和長者做個伴。年輕白領初入職場每天朝八晚八，最多是周末為長者煮煮飯做做家務，緊急情況下可以有個照應。但細究下去，獨生子女無法陪在父母身邊，來自外地的年輕人為換取免費住宿，則要陪在別人父母身邊，都只因想追求“更好”，而母親想要的“好”，卻聽得我心酸—她常做好晚飯等“保姆”回來一起吃，那種感覺據她描述，就像在等我。

一線城市有不少想通的人，他們相信真正的“美好”在水泥森林中已不再能找到，于是去往鄉間。文明總會發展到這樣的階段，就像許多年前的臺灣，原鄉文化大行其道，如今在北上廣中產階層間也流行起來。

返璞歸真、親近自然不是做做樣子，而是真的賣掉房子，去山里住、開墾菜園農莊，減低生活成本，使用自然資源。小西就是這樣，我猜你記得她，七年前她被瑞銀lay off，正值你我分手時，于是約了她一起去臺灣過圣誕，兩人夜夜買醉，整個禮拜都神志不清。但新年過后她再回北京，整個人卻徹底變了，去遠郊過起了種菜、手作、有機的農田生活。如今舊同學個個羨慕她的手工肥皂銷路好，她淡淡回應，當初，這不過是一種生活選擇。那年她離開臺灣時，在機場買雜志，讀到龍應臺談“貼近泥土的情感與價值”，福至心靈，決心改變，去過一種“慢生活”。不料幾年過去，當內地也重視起“泥土價值”時，她反而成了走在潮流前端的人。

W，我們分開了這么多年，再談舊日約定，過于矯情。但我的確去了很多地方旅行—身邊沒有你，只有一本全球通用的中國護照。倘若沒有它，今時今日的我一定早已注銷戶口、換了特區護照。但正因為它，我可以安然放棄申請“香港永久居民”，在不必提交財產證明、健康保險，甚至房產證的情況下，去任何想去的國家旅行。當年苛刻的簽證手續，如今倒轉過來，中國對日本、東歐、南美和大洋洲等地區都收緊了政策，來華旅游必須提供各種繁瑣文件，但渴望來中國的人反而只增無減。

自由地走遍世界，這也是我們曾經的幻想。幻想成真，可這兩年里，你又帶著妻兒去過哪些地方呢？自由，那么迷人的東西，為追求它我一直不計代價，可如今，大家都自由了—再也沒有“墻”阻隔內地網民看Facebook和Youtube，人們卻懶得再看。有什么好看呢？這個世界，怎么看也看不完，就算看盡一切，枕邊、身邊和心里邊，連一個能傾訴的人都沒有。就像此時此刻的我，在new year eve，寫一封信給你，對你訴說時光的輾轉嬗變。

七年了，我們已能夠做更多的選擇和更多的“不選擇”，但我們收獲了什么，又忘懷了什么？歲月淘洗過記憶，生活真的變得更加美好了嗎？

W，我不知方向好壞，但我知，下個七年，我們仍會發生更多的變化。所以這刻，唯有，祝你新年快樂。

選凝 2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