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亞哥：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X：圣地亞哥是智利最大的都市圈，對吧？

E：是的。智利全國總人口1500萬，其中有600萬居住在圣地亞哥都市圈。圣地亞哥都市圈共有32個市，圣地亞哥市位于中心，居民人數大約為15萬，所以在這里你會看到很多市政建筑和金融機構。圣地亞哥市是個名副其實的都市圈，包含了周圍一些相鄰的地方。此外圣地亞哥與智利其他幾座大城市相距不遠，所以其實智利的城市地帶都集中于這個國家的中部。當然，圣地亞哥市規模要遠超其他城市，從人口規模上來說，智利第二大城市康塞普松（Conception）跟圣地亞哥根本不是一個等級。

X：您的新書，《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主要關注圣地亞哥從上世紀50年代至今的居住條件和有關住房的社會運動。上世紀50年代的圣地亞哥是什么樣子？當時人們的居住條件如何？

E：19世紀以來，圣地亞哥人口一直在穩步增長，20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曾經出現過一次突飛猛進的大增長，從100萬驟然增加到300萬，進入70年代以后，這一數字再次翻番，如今圣地亞哥總人口已超過600萬。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來自秘魯和玻利維亞的移民潮，很多秘魯人和玻利維亞人來到智利從事低端服務行業；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智利的城市化浪潮，很多農村人口來到圣地亞哥；當然，城市人口的自然增長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X：農村人口進城后住哪兒？

E：上世紀50年代，大部分進城的農村人口都只能住在破舊的出租房里，其中很多出租房都靠近市中心。上世紀10年代到60年代，圣地亞哥興建了很多新的行政區，很多新移民選擇居住在這些地方。此外還有很多用木板或鐵皮搭建的簡易住所，以及一些投機商們用假土地產權證非法搭蓋的違章建筑。當時這種行為催生了非法房地產項目，很多人上當受騙，以為自己擁有合法產權，但其實沒有。

X：這些新興行政區會有富人區和窮人區之分嗎？

E：圣地亞哥的貧富區劃分一直都非常清晰。你很少會看到富人跟窮人做鄰居。這座城市的市中心和東部地區是富人區，這些地區地勢較高，空氣也比較干凈，從山上往遠處看，風景也不錯。而位于山谷地帶的窮人區空氣就比較差，也沒什么風景可看。圣地亞哥西部也在開發一些高檔封閉式小區，但這都是近期才出現的事，而且為數不多。

有些新興行政區是為富人階層設立的，他們不放心跟那些住在市中心附近的出租房里的人做鄰居，寧愿搬到距離市中心更遠的地方。還有一些行政區是給低收入人群準備的。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在窮人區還是富人區，都會有合法和非法住宅。尤其是現在，圣地亞哥的貧富分化非常明顯。進入富人區，你會感覺自己來到了美國中產階級居住的城市郊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智利處于獨裁統治之下時，貧富分化進一步加劇，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今天。那些在富人區謀生的窮人搭巴士上班往往都要一兩個小時。沒辦法，只有富人區才有工作。

圣地亞哥市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座后工業化城市。智利一直都沒有發展重工業。圣地亞哥曾經有過紡織業，但隨著上世紀90年代新自由主義的興起，其他國家的廉價紡織品大量進入，很快沖垮了圣地亞哥的紡織業。你會看到一些工業區和空空的廠房。智利的工薪階層大部分都集中在服務業，還有很多非正式行業。很多人都在酒店業工作。圣地亞哥就像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斯基婭·薩森（Saskia Sassen）所說的“全球化城市”，這座城市一部分居民是手眼通天的跨國貿易階層，另外一大部分則是從事服務業的窮人階層。

X：所以說智利的社會空間分層主要是階級分化，而不是民族或種族隔離？

E：這個問題非常復雜。總的來說，我覺得是這樣的。有一種說法，“在智利，每個人都是一個混合體，是各地移民的后代”，但智利也確實會有一定的種族分化現象，有不同膚色，而且從長相也能看出來，但很少有人會在公共場合談論這些問題。比如說如果你到富人區，你會發現那里的人的膚色往往比較淺，而來自南部的土著人則會受到更多歧視。近些年來智利的秘魯人和玻利維亞人膚色都比較深，也會受到很多歧視。所以總體來說，智利主要是根據社會經濟地位來劃分人的地位，但同時也確實存在一些人們心照不宣的種族歧視問題。

X：我明白了。您剛才所說的合法或非法住宅是指什么？這里的“法”指的是什么？

E：如今智利已經沒那么多非法建筑了。“非法”主要是指那些住宅在某些方面—比如說社區的街道規劃模式—不符合國家規定，或者說缺乏諸如水電之類基礎設施的建筑。有時“非法”還被用來指那些沒有獲得合法土地產權的住宅項目。一般來說，財產之所以沒有合法產權，原因主要有兩個：一個是這份財產本來就是非法占有的，第二個原因是出售方自己就沒有合法產權。

很多非法占用土地的現象都跟左翼政治運動有關。智利有一些政黨支持占用土地，其中之一就是左派革命黨。從1967年到1973年，超過40萬人，約占智利城市人口的15%，參與了非法占用土地活動。很多人都在政府土地上搭建了一些臨時性棚戶區，但也有占用私人土地的。當時如果有人在鄉下擁有一大塊土地卻沒有用來生產任何東西，人們就會指責他沒有為國家作貢獻，貧民就會去占用這塊土地，搭建簡易棚戶。如果是政府土地，政府就很容易將這些非法棚戶區變為合法小區。

基督教民主黨（1964年～1970年）和社會主義政黨（1970年～1973年）當政時期，智利政府先后采取了一系列激進的社會改革，大幅提高城市窮苦階層的居住條件。這場改革被稱為“民眾提升”運動（popular promotion）。當時農村發起土地改革，城市則進行住房改革。政府投入大量資金補貼住房。但問題是，申請國家住房項目的人太多，國家可以提供的住房又太少，遠遠無法滿足民眾需求，于是那些申請住房但最終卻沒有成功的人便開始占用土地，搭建寮屋，宣稱自己是合法公民，政府理所應當去滿足自己的要求。最后這40萬人中的絕大部分都得到了土地產權，以及相應的基礎設施和配套服務。

X：這么說政府比較容忍非法占用土地行為。

E：后來是如此，但剛開始可不是這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政府一度對占用土地行為進行嚴厲打擊，甚至動用防暴警察，殺死了很多人。1967年，政府發動了一場屠殺，9人遇害。這件事一度在智利成為全國性丑聞。當時的基督教民主黨政府宣稱支持人民的土地和住房要求，但又不允許非法占用土地。社會形勢一度非常緊張。后來的社會主義政府決定不再壓制民眾的土地占用行為，大力支持“群眾激進運動”（popular activism）。1967年大屠殺之后，人們發現政府開始不再鎮壓占用土地行為，于是全國出現了大規模的占用土地現象。智利的左派人士非常好斗，一直堅決支持工人運動，這也是拉美左派人士的普遍特點，跟其他地方，比如說中國的左派人士截然不同。

X：隨著土地不斷升值，如果政府或開發商想要從這些非法占有土地者手中收回土地，會導致什么問題？

E：在社會主義政黨執政時期，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但在此之前，情況確實不同。大多數非法占用土地者會繼續占用，他們相信政府會允許他們這樣做。但如果這些人想要進入中產階層居住的地區，政府就會采取措施，以免后者產生嚴重不滿。我讀到過很多案例，發現政府采取了大量具體措施來維持貧富隔離，比如說修建高墻、人行道等，確保窮人和富人不會混到一起。

但獨裁時期政府的態度則截然不同。國家會堅決鎮壓左派團體，將非法占用土地的居住者趕離富人區，“保護”社會免受革命分子危害，同時也為房地產繁榮作好了準備。開發商們在城市邊緣地帶為窮人修建很多廉價住房作為回報，政府允許他們在市內黃金地段開發房地產項目。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房地產投機大行其道，政府和民營開發商之間暗通款曲。政府將占用土地者從中產階級居住區驅逐出去，結果造成了如今的圣地亞哥貧富隔離現象。

X：上世紀90年代之后情況怎樣？您覺得之前房地產行業公私聯手的老做法還在繼續嗎？

E：很多做法還在繼續，但確實也有一些變化。比如出現了很多私有化以及新自由主義政策。軍事政變之前，智利人把民主定義為“群眾激進運動”，而在后獨裁統治時期，政府已經對社會運動聞風色變，也不想再看到占用土地的現象發生—他們把這些事情定性為“撕裂社會”。政府也投入巨資為低收入階層興建住房。從1990年到現在，中左派政府也在不斷加大對廉價房建設的投資。

由于智利以往的住房運動影響太大，所以如今在智利，住房市場受新自由主義的影響不大。如今城市窮困階層的住房條件已有所改善，比如說他們擁有了合法的住房、安全有保障，而且可以長期居住，很多人也不會因此背上債務。可問題是，這些人依然居住在城市的低收入地區，就業機會很少，公共服務很差，犯罪率又很高，他們其實在很多方面并不安全，生活質量也不是很高。所以這是一個矛盾，一方面窮人終于擁有了合法的住所，另一方面他們又被隔離開來。而一旦實現了居者有其屋，窮人們也就找不到理由表示不滿了。所以總的來說，近些年智利確實有進步，但我并不覺得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功。

美國也有貧富隔離，但智利跟美國不同。在智利，低收入階層的居住條件要比美國的貧民窟好得多。在智利不可能出現大規模次貸危機，因為在智利，住房是一種權利。而在美國，住房是個人問題，如果不能承受房價，那是你自己的問題，與政府無關。所以說智利要比美國穩定得多。

X：如今在智利，當一個農民從鄉下來到圣地亞哥時，他在住宿方面有哪些選擇？

E：住政府在低收入居民區大規模興建的廉租房。你可以只付一筆首付，不用作按揭。如果首付也付不起，你還可以住到平房棚戶區，在智利，住所是一項基本的公民權利。這點跟其他國家截然不同。

我還要補充一點，上世紀80年代以來，智利經濟一直發展良好，在全球經濟中占有重要地位。銅、農產品和木材出口暴漲，經濟欣欣向榮。問題在于，經濟增長是否可持續。一旦來自中國的訂單明顯減少，智利就會立刻陷入麻煩，政府也無法再為低收入階層繼續提供跟之前一樣水平的住房補貼。

X：您是說智利能否解決低收入人群住房問題，關鍵取決于中國？

E：從某種程度來說是這樣。如今拉美各國經濟之所以能保持增長，抵抗衰退，主要是因為中國在不斷發展，要從拉美進口大量原材料。銅是智利的一項重要收入來源，占智利出口總額的40%。智利政府一直在投入大量資金刺激經濟，避免蕭條。一旦來自中國的銅訂單減少，或銅價下跌，智利的經濟衰退就將無法避免。所以說智利的城市擴張和住房問題是和中國緊密相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