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笹原留似子背對著窗外的陽光,她握著畫筆,小心地在白色的、帶著點輕微皺褶的紙上留下顏色。她畫了許多張笑臉,他們大多是杏色的皮膚,雙眼輕輕地閉著,嘴角帶著微微的弧度。那些笑臉,就藏在笹原大紅色封皮的速寫本里。
那里有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有人頭發已經變成了灰色;有人眼角生著兩三條魚尾紋;還有的是長頭發女生,或許是因為太愛笑了,臉頰上刻著兩道深深的笑紋。一個剛剛出生10天的小嬰兒,戴著白色的小帽子,蝴蝶結就系在他胖乎乎的小下巴上。那孩子也閉著雙眼微笑著。
這是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的笑臉。笹原速寫本中的300個人,早已在去年3月日本大地震時不幸死去。地震和海嘯過后,許多遇難者肢體殘缺,滿是傷痕。作為日本很少有的掌握特殊技術的修復入殮師,40歲的笹原以志愿者身份前往災區。
她面對的是許許多多已經失去了本來面容的遇難者。大多數時候,她得先將傷痕累累的面容清洗干凈,再用脫脂棉填充凹陷的部分。她仔細地按照嘴唇的形狀尋找逝者臉上的笑肌,并希望恢復家人們最熟悉的微笑。
“我希望,家人都能記住逝者最后的笑臉?!彼@樣告訴日本NHK電視臺的紀錄片導演。鏡頭里,遠遠的,一片淡粉色的櫻花正在開放。
“我很想抱抱她,想為來迎接她的爸爸媽媽修復她”
大地震是在2011年3月11日上午發生的,地震還在震源附近引發了區域海嘯。兩天后,日本氣象廳將西太平洋大地震震級修正為里氏9.0級。在隨后的9個月時間里,死亡人數仍在不斷上升。這一年圣誕節前,已經確認的死亡人數為15843人,還有3469人失蹤。
當災難剛剛發生時,并不在震源附近的人們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在東京,大樓像狂風暴雨中的船一樣搖晃著,人們跌跌撞撞、勉強行走,但卻隨時像要被拋出船外、掉進大海??扇藗儧_出建筑物后,還是顯得很平靜,地震在這個島國并不是罕見的經歷。
一位東京的母親在自己的日記里寫道:大樓、樹木、汽車都在不停搖晃,我們在一棵正在開始綻出新芽的櫻花樹下的石凳上坐下,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默默祈禱著不要出現太悲慘的局面。
但很快,地震造成的災難畫面通過網絡、電視傳遍了這個國家。比如氣仙沼市,海嘯拍在岸上,將海邊的重油罐擊碎。油罐爆炸,岸邊的樹也被點燃了,墓地也燒著了,甚至連墓碑都被燒焦,一片火海。整個氣仙沼市一邊被海水浸泡,一邊在熊熊燃燒。
許多遇難者遺體被擺放在體育館里,那也是笹原第一次遇見他們的地方。如今的體育館,籃球架已經被拆除了,墻壁上因地震造成的破洞被釘起來的木板遮擋著。褐色的木地板上沒有雜物,但似乎覆蓋著許多灰土。陽光從體育館高處的窗戶里灑進來,灰塵在里面沒有邏輯地亂飛。
笹原有時會回那個體育館看看,這個微胖的中年女人穿著黑色的衣服,手里攥著白色的、紫色的雛菊。她很白,但眼角有些下垂,在這樣的場所看起來,悲傷的味道就更濃。
在許多人的遺體中間,40歲的笹原一眼就看到了一個被裹在毛巾里的孩子—那是一個她并不知道名字的小女孩,生前,她也許長著一張圓鼓鼓的蘋果臉。可事實上,在當時的遺體安放點,這個大概只有3歲的孩子傷痕累累。
笹原的眼睛避開了鏡頭,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很多人的遺體擺在這里,但我看見了她,一個傷痕累累的孩子。我想將她修復過來,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定都在拼命地找她,真想將她修復得漂漂亮亮的再去見家人?!彼硨χR頭說。
但她不能這樣做。那時,大地震剛剛過去7天,眼前的小女孩還沒有被家人找到。沒有家人的請求,笹原不可以擅自對遺體進行修復,她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孩子。這一切,都讓她感到自己的無力。
直到去年7月,遺體修復的請求慢慢減少,可她卻始終不能忘掉自己第一眼看見的女孩。她想象著那個小女孩笑起來的樣子,并決定把她畫下來。這正成為她速寫本中的第一頁。
在畫像那頁的空白處,笹原寫道:“我很想抱抱她,想為來迎接她的爸爸媽媽修復她。對不起?!?/p>
速寫本上留著很多孩子的笑容。
她有時要花費一個小時,才能將混雜了沙土的頭發和面部清洗干凈。她在本子里這樣寫道:“在用過洗發水和護發素后,孩子的發質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在誰都不在時,我忍不住抱了她一下?!?/p>
笹原已經為100位以上的孩子做了修復和記錄。其中有一張畫里,媽媽和兩個孩子在一起。那兩個小姑娘一個叫楓夏,另一個叫穗香。母女三人被巖手縣的海嘯吞沒一周后,遺體才被發現。
白頭發的外公外婆向笹原提出了修復請求,他們希望女兒和外孫女們漂漂亮亮地離開這個世界。在楓夏、穗香的外公家里,笹原看到了小姑娘們天藍色的小單車。外公銀灰色的手機里還收藏著一段錄音,那是地震4天前楓夏的語音留言,她們就住在附近,常常過來玩。而那一天,她又想來外公家住了,“來接我們哦,外公!”
兩位老人反反復復地聽著這段留言,不斷念叨著,“終于會叫外公了”,就好像孩子們還在身邊似的。在笹原為兩個小姑娘做完修復并為她們穿上漂亮的和服后,外公外婆給她們拍了最后的照片。
“謝謝了,留下了最漂亮的樣子?!崩先说难劬υ谘坨R后面眨巴著,喉嚨不斷抽動,淚水落下來了。
“就好像把這些日子累積的悲傷全哭出來了”
海鷗仍舊在這里飛翔。整座島國,在一種深深的悲哀與平靜中慢慢修復。
那種平靜從大地震后就開始了。一些東京市民曾經前往東京大神宮避難,當天深夜基本確定東京不會受太大余震影響后,他們步行回家。路上的行人都裹著大衣,急匆匆地趕路。但人們始終排著長隊,沒有任何督導員在場,隊伍維持著整齊而蜿蜒的蛇形。
步行者沿路經過的巴士站、出租車??奎c和便利商店,人們都低著頭排著隊,靜靜地等候著。
一家中國媒體曾貼出過一位日本人2011年3月11日的日記,那位中年母親寫道,沒有人知道災難是否會繼續降臨,她曾希望將女兒送往國外躲避一段時間。但她很快收到了在外工作的女兒的郵件回復:
“我的工作就是在人們陷入悲傷的時候,制作出能使人們鼓起勇氣、燃起希望的作品提供給大家。如果災害過去,經濟也徹底崩潰的話,那么日本也就會隨著這場地震一起徹底垮掉。所以我覺得我們能夠工作的人應該照常工作,創造一個能讓受災的人們早日重返正常生活的環境。……基于以上想法,我覺得在還安全的時候,媽媽,我不能逃跑!”
笹原同樣也以志愿者身份投入了工作。她接到了飛田啟章的請求,在這次地震中,與他共同生活了10年的太太遇難了。佳子在接孩子放學的路上遇到海嘯,1個月后,她的遺體才在車里被發現。而那時,佳子已經面目全非。
在佳子失蹤的一個月里,她的4個孩子都堅定地相信,能再見到媽媽一面。如今,這個家庭只能依靠笹原了。
戴著口罩、穿著白色工作服的笹原在佳子的遺像前焚香祝禱,照片里,那是一位戴著無框眼鏡、正開朗地大笑著的女士。佳子的遺體用黑袋子裹了起來。笹原首先需要對僵硬的面容進行按摩,然后進行還原生前膚色的化妝。為使化妝品能與失去體溫的皮膚貼合,她還將粉底擠在自己的手背上,用這種方法加熱。
在修復過程中,她常常會抬起頭來望著佳子的照片。笑容在這位中年媽媽的臉上曾留下過印跡,如今,笹原正在把笑臉的紋路找回來。
修復整整進行了4個小時,飛田就站在門外守候著。直到笹原最后從工具箱里拿出假睫毛,修剪過后小心翼翼地貼在佳子的眼睛上,一切才終于結束。
滿臉胡茬的丈夫飛田跪坐在棺木前,輕聲地叫著“佳子,佳子”,他微微笑著流淚了。這位父親領著孩子們來看媽媽。他們最小的孩子才1歲,還不懂什么是死亡,只是嘎嘎地叫。旁邊的兩個女兒一直在哭。兒子龍之介卻不愿意靠近,最后,飛田握著兒子的手,帶他走近媽媽,他突然放聲大哭,“就好像把這些日子累積的悲傷全哭出來了”。
“覺得自己真的可以慢慢地振作起來”
海嘯吞噬了一個剛剛出生10天的小嬰兒和他的媽媽,只留下爸爸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在看到修復后的孩子,那個已近失語的男人倒在地板上,終于大聲地哭出來了。
還有一個17歲的高中女生,在笹原的速寫本里,她梳著斜劉海,留著齊肩的長發,一副高高興興的樣子。在參加完社團活動回家的路上,她被海嘯吞沒了。爸爸緊緊握著女兒的手,“沒能保護好你,對不起”。
39歲的媽媽每天早上為上高中的兒子準備飯盒,地震那天早上,母子倆卻鬧了別扭?!霸缰肋@樣,那天早上不和媽媽吵架就好了,如果早點說謝謝就好了?!眱鹤涌拗f。在笹原的畫里,她并沒有忘記給這位媽媽的眼角畫上幾道魚尾紋。
一位80多歲的老先生一直趴在老伴的棺木旁哭泣,“你一直說自己是腌菜高手呢,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各種各樣的家人和逝者說話,握著對方的手,撫摸對方的臉,這是一段讓人印象深刻的時間?!惫G原望著遠方回憶。
今年7月,日本人迎來了大地震后的第二個盂蘭盆節。人們相信,對于遠去的魂靈來說,這是閻羅王一年一度放假的時候,也是逝者能“回家”與家人重逢的日子。這一天,日本家家設魂龕,點燃迎魂火和送魂火,祭奠逝者。
笹原也在盂蘭盆節被邀請去與逝者家屬久美子見面。久美子的丈夫智章是一名消防員,他們結婚8年了,從來沒有過大吵架??稍诖蟮卣鹬袌绦芯仍蝿諘r,智章犧牲,離開了已經懷孕3個月的妻子。
久美子已經認不出丈夫的樣子了,她在他的遺體邊哭泣著。她拜托笹原,讓智章恢復最初的容貌,也讓親人們能最后再見他一面。
笹原做到了。久美子一遍遍地撫摸著智章的面頰,一邊流淚,一邊慢慢地點頭,“真是柔軟、溫暖的面頰。啊,這就是孩子他爸了。一下子從痛苦、寒冷中解脫出來,原先恐怖的心情終于平復。覺得自己真的可以慢慢地振作起來”。
智章的笑臉后來也被畫進了速寫本—他戴著藍色帽子,笑得開心極了。他們的大女兒小葵如今剛上小學,正甩著頭上的兩個小辮子學騎自行車。智章去世時還沒出生的小兒子晃大,如今也已經9個月了。
笹原將自己畫的智章塑封起來,送給久美子?!艾F在回想起來,都是他生前平靜、溫柔的笑臉,都是多虧得到笹原的幫助。我在夢中見過他,雖然已經過去一年的時間,他已經不在我身邊了,他對我說,孩子們拜托你了。只是一瞬間,我在夢中和他重聚了。就是因為有他的這句話,我必須為孩子們著想。”久美子溫柔地笑著?;未髣t在她身邊爬來爬去,時不時好奇地拍拍爸爸的畫像。
正是因為笹原的工作,許許多多的孩子得以最后與父母道別。笹原還記得,一個剛剛上幼兒園的小女孩不能接受爸爸已經死去的事實,直到她最后見到了微笑的爸爸。
“爸爸,永別了。”4歲的女孩含著眼淚。
“說永別,太寂寞了,和爸爸說聲再見吧?!鄙砼缘膵寢屚⒆印?/p>
“那么,爸爸,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