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有一句話,“我不寫五十年以前可寫的東西,也不寫五十年以后可寫的東西。……我只為我的時代而寫。”五十年前梁啟超是保皇黨、反革命,絕對不可寫,今日的主流話語也沒有給梁摘帽改正,這么說來,寫這本書似乎應該是五十年之后的事。可是,解璽璋現在就把它寫出來了,這,是不是有點太超前?
然而,這本我所認為的超前之作,居然首印五萬套,網上三大書店:當當、卓越、京東每天銷量在三百套以上。購書之潮洶洶若此,出版方不得不在首印的當月,加印一萬套。上述情況說明,這本超前之作,與當下的需求暗合。
暗合什么呢?作者借龍應臺的話做了回答:“一百年之后我仍受梁啟超的文章感動,難道不是因為,盡管時光荏苒,百年浮沉,我所感受的痛苦仍是梁啟超的痛苦,我所不得不做的呼喊仍是梁啟超的呼喊?我自以為最鋒利的筆刀,自以為最真誠的反抗,哪一樣不是前人的重復?”一百年后還在重復,說明問題之老大難。臺灣的龍應臺尚且有如此感受,大陸的解璽璋的感受只能更痛更深:“從她回顧的戊戌百年,到今年的辛亥百年,又過去了十幾年,中國知識界最關切的問題,應該說還是中國的現代化,不僅是文化的現代化,還應該包括國家的現代化,人的現代化,乃至政治領域的現代化—也即民主化。這些都沒有超出梁啟超的政治遺產和文化學術遺產的范圍。有人說,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上有一個承前啟后的‘新道統’或‘新學統’,其主鏈即梁啟超—胡適—顧準—李慎之,或者還可以增加晚年陳獨秀,在臺灣還有殷海光和雷震,他們一代又一代、一波又一波所不斷追求的,歸納起來就是憲政主義、民主主義、民族主義。”(解著下冊,第333頁)
如果有這么一個“新道統”?那么什么是“舊道統”呢?
作者用六十萬言回答了這個問題:革命—伴隨著暴力、破壞的革命。
一百多年來,中國一直在革命: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北伐戰爭、國內革命戰爭、土地革命、思想革命、“文革大革命”……
三十年前就有一位美國的漢學家問我,你們革了一個世紀的命,為什么還要搞“文化大革命”?難道你們不厭倦?
厭倦?為什么要厭倦?
你看看,國家大劇院演的是什么?人民廣場唱的是什么?電視臺播的是什么?官書上寫的是什么?《切·格瓦拉》呼喚的是什么……
別的不說,就說“為窮人說話”的《切·格瓦拉》。這部話劇把小劇場變成了大廣場,把區區一部“紅色話劇”變成了席卷全國的“紅色風暴”。電視轉播,各地邀請,媒體熱議……血脈賁張的觀眾給編導寫來了無數熱情洋溢的信。請看清華大學教師徐彥輝給張廣天(此劇的導演之一)的信。首先他向張介紹了自己的經歷和變化:他生長在遼寧農村,父母都是無權無勢的農民。從懂事起,他“就看不慣不公平的事,看不慣當官的欺侮窮人,搞不懂為什么父母拼命干活收入卻遠遠低于那些什么也不干的人,更對貪官污吏恨之入骨”。上大學后,書讀多了,眼界開闊了,小資情調濃了,對勞動人民的關心少了。然后,他告訴張,這個劇給他的教育:他“告別了過去的生活,走上‘革命’的第一步,也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回歸”。回歸之后怎么辦呢?他告訴張廣天,“我們要站在勞動階層一邊,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忠于自己的信仰,我們要有行動。”什么行動呢?除了參軍打仗之外,這位中共黨員、生物學博士的回答是“薪”和“釜”:革命的薪,“燃燒自己,短暫的生命投入到革命中”;革命的釜,“理想如同深潭之水,不會遇到大風就起波瀾,能夠忍受烈火的煎熬。”(劉智峰編:《切·格瓦拉:反響與爭鳴》,第166、167頁)
徐彥輝是清華生物系博士,1998年入黨,曾經做過生物系的團委書記,在看這部戲的時候,即將擔任四個班的政治輔導員。他告訴張廣天,那天,他帶了生物系六十多個同學看了這部劇,他很希望張來校與同學和黨員座談。“為了擴大影響,我們幾個人做了一塊大宣傳板。”(劉智峰編:《切·格瓦拉:反響與爭鳴》,第167頁)
張廣天在回信中諄諄教導這位教師:“我相信,時代的事實會教育越來越多的勞動子弟回到本階級的立場上來,而且擦干革命先輩的血跡,接過他們的槍,重新奔赴戰場。……只要時代需要,做革命的薪釜都在所不惜,犧牲在勝利之前,永遠是不可避免的。”(劉智峰編:《切·格瓦拉:反響與爭鳴》,第168頁)
血、槍、戰場、犧牲……革命在新生代的心中生根發芽。是啊,社會不公、貧富分化、官僚專制……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革命有功,造反有理。
這種情緒、情感,梁啟超當年所見多矣。然而,他仍舊沒有選擇革命。因為在他看來,一、革命必施以暴力,引發戰爭,暴力戰爭會殃及無辜,令百姓涂炭。二、革命會誘發暴民,暴民會破壞社會秩序,造成國家分裂,列強會乘機瓜分中國。三、革命以暴易暴,革命成功之后,還要靠暴力維持,形成惡性循環。四、條件不成熟。“人民程度,增進非易,恐秩序一破之后,青黃不接,暴民踵興,雖提倡革命諸賢,亦苦于收拾。”
梁啟超如此惡毒且系統地反對革命,在革命成功之后,自然沒有好果子吃。不說史書,就說影視。電視劇《走向共和》中的梁成了一個跳梁小丑;電影《建黨大業》里,他成了袁世凱的跟班,蔡鍔護國討袁被大書特書,而他這個討袁主謀連提都不提。
其實,梁啟超也不是生下來就反對革命,反對破壞。曾幾何時,他也是個高談破壞,倡導革命的激進派。
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之后,他在日本主政《清議報》,即鼓吹革命、倡言民權,高談破壞:“今日之中國,積數千年之沉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盤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怎么辦呢?他開出了這樣的藥方:“故破壞之藥,遂稱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為今日第一美德。”1899年,在東京辦高等大同學校時,他和他的學生們“天天摩拳擦掌要革命”。 (解著上冊,第274頁)他曾夫子自道:“當時承團匪之后,政府瘡痍既復,故態旋萌,耳目所接,皆增憤慨,故報中論調,日趨激烈。壬寅秋間,同時復辦一《新小說報》,專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時為最矣。”(解著上冊,第137頁)
孫中山到了日本,康有為躲著不見。梁啟超不怕,非但不怕,還對孫“異常傾倒,大有相見恨晚之慨”。(解著上冊,第296頁)有一次,二人在屋里大談革命,梁啟超的女兒梁令嫻在隔壁聽見,以為他們吵起來了,跑過去一看,“見其父來回踱于室中,孫先生則倚床而坐,各敘所見,狀至融洽”。(同上)
本著愛吾師,更愛真理的精神,他在給康有為的信中直抒己見:“滿廷之無可望久矣,今日日望歸政,望復辟,夫何可得?即得矣,滿朝皆仇敵,百事腐敗已久,雖召吾黨歸用之,而亦決不能行其志也。先生懼破壞,弟子亦未始不懼,然以為破壞終不可得免,愈遲則愈慘,毋寧早耳。”(解著上冊,第137頁)
梁啟超不但說,還要做。革命、破壞,知行合一。
他與孫中山商議維新派與革命黨合為一黨,孫為會長,他為副會長。
他配合唐才常,組織和領導了自立軍的武裝勤王運動,并在最危急的時刻準備親赴前線。
為了反對袁世凱稱帝,他赤膊上陣,成為蔡鍔的護國之役的“黑后臺”。
但是,幾年后,他還是告別了革命,回到了改良。1903年是梁思想轉變之年。黃遵憲的“守漸進主義,以立憲為歸宿”成了他的宗旨。
梁啟超思想轉變,得力于他對歐美各國歷史和現狀的考察,也得力于康有為和黃遵憲的勸說。
康有為是革命的天敵,他對革命的觀察和人性的體悟,超過了梁啟超。請看他給革命開的罪狀:第一、革命以惡為善,虛偽騙人。“言革命者,必謂非經大殺戮,不能得大安樂。故殺人數萬萬,原不足動其心。然使殺之而必能救中國猶可也,然自相殘殺,剪其種族數萬萬,乃其本懷。”康看得很清楚,如若披上革命的華服,天下最大的惡—殺人,就會成為積德行善的理由。赤地千里,不過是進入人間天堂的門票;餓死上千萬,不過是交給主義的學費。第二,革命是改朝換代,新瓶舊酒。“能以革命成大事之人,其智術必絕倫,又必久擁兵權者。中國梟雄積于心腦者,人人有漢高、明太之心。” 因此,康認為,即使革命成功,也不過是“李自成之入燕京,黃巢之破長安,且為劉、項之入關中矣”。康預見到,能當上革命領袖的人一定是權術、兵權兼備的梟雄,這種人嘴上說的是為人民服務,心里想的是當皇帝、搞獨裁。“假令革命果成,則其魁長且自為君主,而改行壓制之術矣。”(解著上冊,第140頁)
李澤厚稱贊康有為有遠見,選擇了英國式的改良,以避免革命破壞。(李澤厚、劉再復合著:《告別革命》,第141頁)但是南海先生也只預見到了革命會拿活人祭祀,不曾預見到青島的紅衛兵會把他的尸骨從棗兒山的墓地里挖出來,放到翻斗車里游街示眾,還要在他的顱骨上貼上“中國最大的保皇派康有為的狗頭”的標簽,供人欣賞。梁啟超逃過了這一劫—賀鵬飛率領的北京紅衛兵只拆了清華的二校門,沒想到挖一挖清華“四大臺柱子”之一、老牌反革命梁啟超的墓。在“破四舊”上,清華大學的紅衛兵遠不如青島的小將們堅決徹底。
梁啟超生前身后,最遭人詬病的是他的多變善變。譚人鳳說他:“反復無常,甚至賣朋友,事仇讎,叛師長,種種營私罔利行為,人格、天良兩均喪盡。”李肖聃說他:“曲學阿世,且忍獻媚小生,隨風而靡。”連胡適也對他的善變頗有微詞。(解著下冊,第326頁)
這些人,包括胡適,都忽略了清末民初的復雜情勢,沒有體悟到在夾縫中求存的改良之艱。在中國,保守易,革命易,改良難。保守派有政府,有國家機器,足以逞威于一時。革命派有群眾,有槍桿子,搞暗殺,搞暴動,搞起義,辦法多多,實在不行,還可以武裝割據。改良派上無國家機器,下無群眾武裝,有的只是一支筆,靠的只是開明士紳、中產階級。其能做的也只是辦報興學,普及新知,啟迪民智,全是長久才能生效的文化軟實力。盡管從長遠上講,這“軟”才是國之命脈、民之根本;盡管武昌首義的成功,頗賴梁啟超多年的啟蒙,但是,人家“槍桿子”不認這個賬。
不認賬,更說明了改良之艱難。梁啟超在國家最困難的歷史關頭,選擇了人生最艱難的路。這條路,讓他腹背受敵,兩頭作戰—既要反對康有為的保皇、袁世凱的稱帝、孫中山的暴力;又要與他們尋找共同點,試探合作的可能。而最讓他為難的,則是清政府死到臨頭了還冥頑不化—嘴上答應維新變法,心里想的是維護專制。人們信其承諾,以為很快就會改革,可清廷以此當幌子,茍延求活,極盡拖延、搪塞、壓制,以及血腥鎮壓之能事。如此“唯恐國之不速亡”的做法,怎能不刺激革命?主張改良的梁啟超尚且有“天天摩拳擦掌要革命” 之時,何況主張暴力的孫中山。換句話說,梁啟超之難,首先難在戰勝自我—以理性說服情感,以大局安撫躁進,以超人的耐心和意志致力于文化軟實力的建設和積累。
現實之中,改良不敵革命,“筆桿子”不抵“槍桿子”。以“軟”碰“硬”,梁啟超就得不斷地調整立場。這就意味著,他必須善變多變,必須“不憚以今日之我與昔日之我挑戰”,否則就無法堅守改良。鄭振鐸說得好,梁變的是方法,不是宗旨。
李澤厚看到了改良的深遠意義:“革命可說是一種能量消耗,而改良則是一種能量積累,積少成多,積小成大,看來似慢,其實更快。”因此,李也最體會改良之艱:“實際上改良更加復雜,更加艱苦,更需要耐心,更需要毅力,更需要意志。做改良家不像做革命家,只要一腔熱血、視死如歸就行了。改良者需要更多的知識、經驗和學問,要做許多更瑣碎、更麻煩的工作……改良者需要與自己憎惡的人對話、協商、妥協、退讓,需要和自己不喜歡的人打交道、交朋友,這非常不容易。”(《告別革命》,第72頁)
當下的改革正如當年的改良,它要革掉階級斗爭、暴力革命和激進主義的非理性的命,要學會點滴進步,積少成多,理性耐心。對于富于革命傳統的中國來說,這是一個全新且艱難的課題,它要告別舊的思想傳統和文化資源,建立新的傳統,尋找新的資源。梁啟超和他堅守的事業正是這一資源中最可寶貴的部分。大約十年前,焦國標先生給我看他寫的電視連續劇《梁啟超傳》,憤然于沒人投資。如果主流仍舊視改良為敵的話,就算有人投資,這個劇本也無法通過。
革命需要思想動員,《白毛女》讓戰士們血脈賁張,陳強演的黃世仁差點死于憤怒的子彈。改革拿什么動員?還是你死我活?還是暴力革命?還是憶苦思甜?沒有新的,舊的就會復活。社會不公、兩極分化、貪贓枉法的現實將這復活的階級斗爭化成了這樣的詩句:“啟航,啟航,前往陳勝吳廣大澤鄉,前往斯巴達克角斗場,前往昨天今天的三條石,前往姓張姓李收租院……前往巴黎公社戰士最后倒下的地方。”《切·格瓦拉》以其感人的激情,呼喚著高校師生、呼喚著下層民眾,呼喚著下一輪暴力革命、下一輪你死我活。
《切·格瓦拉》突顯了這本書的現實意義。
然而,為梁啟超翻案困難重重。半個世紀以來的教育灌輸,“使得幾代人都喪失了正確理解和認識梁啟超的能力”。作為曾經的喪失能力者之一,作者寫這本書,首先要戰勝的是自己:“在我的意識里,有太多的與梁啟超的思想和主張不能相容的東西,這些東西常常在我閱讀、思考梁啟超的時候跑出來,提醒我別忘了它的存在。……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因為對革命的崇拜和向往對我來說幾乎是自青少年時代形成的、滲入骨髓的一種情結,一種詩意的想象,清除它猶如刮骨療毒一般。”(《坦白與交待—回想〈梁啟超傳〉的寫作》)
正是經受了刮骨療毒般的痛苦,作者才有了如下的感悟:“如果說寫作《梁啟超傳》讓我有所收獲的話,那么,最大的收獲就是在現實情感、社會政治、思想理念等層面對革命進行了深入的再思考,使自己能在當下中國紛亂復雜的現實中找到一種比較理性的立場。有朋友開玩笑說,因為寫作《梁啟超傳》,我變成了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同上)
從激進到理性,由革命而保守,不限于作者,不限于中國。蘇聯劇變后,曾經被列寧斥為“自由派蠢豬”的“路標派”,成了民眾的“先知教誨”。其代表人物別爾嘉耶夫在他的故鄉得到重新肯定(金雁著:《倒轉“紅輪”—俄羅斯知識分子的心路回溯》,第133、135頁)。當年的紅色兄弟們不約而同地認識到,除了革命之外,似乎還有別的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