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1月19日,我們7位泉州知青奔赴德化縣上涌公社紅村大隊(現為上涌鎮中洋村)插隊落戶。7個人,4男3女,兩個高中生,5個初中生,分別來自泉州5所中學,組成一個集體戶。
上涌在德化的西北部,也就是后來德化知青戲稱的“西德”。而紅村大隊則在上涌的最西邊,與大銘公社接壤,距上涌公社所在地還有近2小時的山路。上山前,我們對這個既偏僻又遙遠的小山村根本不了解,在得知被安排在紅村大隊插隊后,倒是對“紅村”這個名稱頗有好感。紅村,紅色的村莊!到那里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應該是不錯的。
“中級共產主義”
泉州有一位中學生,寫了一份《中級共產主義宣言》上街張貼,據說還將此《宣言》寄給金日成、胡志明、霍查等社會主義國家元首。于是,關于這位老兄,關于宣言的內容,一時成為我們議論的話題。
上山后,我們把集體戶的生活戲稱為“中級共產主義”,因為在我們這個集體戶中,很多方面實行“共產”。
首先是吃的“共產”。上山下鄉第一年,我們的糧食由國家供應,每人每月定量37斤(另有4兩油),并可領取8元生活補貼費。經過協商后我們決定將糧、油和8元補貼歸公,統一管理,伙食統一辦。至于煮飯,7個人,剛好一星期每人輪流當一天廚師。輪到這一天,如果大家都出工,他可以不出工,在家煮飯。這樣,其他人收工回來可以吃到飯。有時探親后從家里帶些東西來,也都充公。那時大家從泉州帶去的大多是花生、咸帶魚、蝦皮,直至固體醬油等。
其次是勞動所掙工分,也歸集體。事實上,公布工分結果是一年后的事。我們不算強勞力,只能評上六七分工分。生產隊工分值又低,只有6分多。而且當地海拔高,只種單季稻;雨季也長,有時一下雨就下十天半月,出不了工。一年掙下的工分夠交下一年的糧食款就算不錯了,所從大家也不多計較。女同伴雖然掙的工分比我們少些,但她們總是很自覺地幫我們洗衣服、被子,“各盡所能”。
此外還有煤油之類的,也實行“按需分配”。如果開支不夠,那就再每人收一點。當然,賬目有人管,買東西要記賬,賬目要公開。
實行這一制度,加以安排妥當,大家都可以吃飽飯。過一段時間還可買些豬肉、牛肉等來飽餐一頓改善改善生活。當時當地豬肉一斤七毛多,牛肉僅三毛多。我們還在隊里分給我們的“自留地”上種青菜,如空心菜、冬瓜、番茄、“苦尾菜”、四季豆等。
我們曾看到有的大隊的知青由于合不來,實行“單干”,各顧各的,一個廚房筑著10來個灶,收工回來餓著肚子還得忙著煮飯煮菜,廚房一片烏煙瘴氣。有一次,一位大銘公社的知青路過我們住地,我們留他吃午飯,他也不客氣,狼吞虎咽一下子吃了五六碗干飯(那碗可不是現在的小碗)。他一走,同伴們就議論開了:“好家伙,吃了那么多!”“一定是餓壞了!”相比之下,我們這種“中級共產主義”,就顯示出其優越性。
當然,這種“中級共產主義”生活,只能在上山下鄉前期。到了后期,隨著同伴一個個上調,就難以為繼了。
許多年后,我們被告知,我們至今仍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而且這個階段至少需要上百年時間。
滾一身泥巴
“在廣闊天地里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在當時是一句時髦口號,意思是知識青年要克服怕苦、怕累、怕臟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密切同貧下中農相結合,在農村鍛煉成長。上山下鄉后,滾一身泥巴對知青來說就成為經常的事了。
就說春耕。說起春耕,你可能會想到拖拉機耕地或牛犁田。而在德化山區,對那些一小畦一小畦窄長的梯田,就是有拖拉機和牛也使不上勁,大部分只能靠人工挖,用鋤頭翻土。田是水田,鋤頭揮下去,泥水濺上來,人臉成了大花臉,衣服成了泥衣。我們這些插隊知青,不得不克服“小資產階級怕臟思想”,閉著眼,揮下鋤,沾一身泥巴,收工后脫下泥衣服墻上一掛,懶得洗它,權當春耕的“工作服”。
春耕中還要“劈岸”,也就是用一種當地農民稱“岸刀”我們稱“關刀”(形似關公使用的大刀)的農具,將上下梯田岸壁上的雜草劈掉。干這活還得小心,不然有時會劈傷自己的腳。
我之所以對“劈岸”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為有這么一次經歷:
那天我劈的那條岸壁有一人高,長滿雜草。劈著劈著,不能再劈了,前面有一段是用石頭砌成的,石頭縫里的雜草,只能用手拔。拔著拔著,我便有些心虛,因為我想到了蛇。德化蛇多,在山上,在田間,甚至在我們住的房屋四周,經常看到蛇。我們曾聽到過當地農民被毒蛇咬傷甚至致死的傳聞。此刻,說不定在這些石頭縫里、雜草叢中,就藏著毒蛇!心里雖怕,但這活總不能自己不干讓別人來干吧?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拔下去……正當我又一次將手伸向一叢雜草時,只聽“撲哧”一聲,一條黑乎乎的蛇箭一般從草叢中的石縫中射出,跌落到我腳下的水田里。我頓時頭腦一片空白,本能地后退,梯田太窄,沒退幾步便“撲通”一聲跌落到下一畦水田里……
“蛇!蛇!”當我驚魂未定地從泥水中掙扎著爬起來時,聞聲跑過來的同伴們看到的是:蛇不知竄到哪里去了,“關刀”扔在一邊,我渾身上下滾了一身泥巴……
值得慶幸的是,那條蛇沉不住氣,搶先躥了出來,我沒被咬到。
山村大串聯
“文革”初期,很多后來的知青都參加過革命大串聯,走南闖北,吃飯、住宿、乘車都不要錢。筆者只到過北京,回來后,我和一些同學準備步行串聯,不料串聯卻停止了。
上山下鄉后,知青們開始了另一種大串聯,一種不再有政府為其買單的大串聯。對我們來說,是山村大串聯,也是步行串聯。這種串聯直至知青大返城,從未停止過。
剛開始,是附近的串聯。到紅村沒幾天,我們就打聽到鄰近2個大隊也有泉州知青。東邊的桂林大隊有13位,北邊的門頭大隊有5位,均有男有女。同樣,他們也打聽到我們的情況。不久彼此便互相串門,雖然以前都互不相識,但很快就打成一片,你來我往。桂林大隊知青較多,還養了豬。后來殺豬時,請我們去飽餐一頓。
下鄉一段后,這種串聯就開始向外伸延。特別在農閑時,到同公社的其他大隊,到同縣的其他公社,甚至到外縣的同學朋友處,成為知青的一種時尚。我去得較多的是在我們公社所在地另一端的朋友處,要走近3小時路。往往是我們去他們那里做幾天客,然后他們與我們返回我們大隊住幾天。大家同吃同睡,一起抽煙喝酒,徹夜長談,天南地北高談闊論,上至國際、國內形勢,下至知青生活,有時也說些聽來的小道消息。插隊知青與兵團知青比較,要相對自由得多。在偏僻的山村,不必擔心有人打小報告。說錯了,也沒人追查。
當然,串聯也會串出問題來。你去了,同學朋友要招待;他們來了,你也得伺侯。如果碰上沒有東西可招待,又死要面子,就容易鋌而走險。我們公社有一位知青,平時為人挺豪爽。我到過他們集體戶,四五個人清一色“和尚”,廚房里吃過的碗筷都無人洗,一片狼籍。有一天,他的幾位同學朋友來造訪,恰好集體戶“一窮二白”。可能是受強烈的自尊心驅使,這位老兄不慌不忙地燒了一鍋水,然后對客人說:你們等等,我馬上就來。接著他跑到村邊的水溝旁,抓起兩只農民的大白鴨,將鴨脖子一擰,就往回走,結果讓農民發現,捉住了。他們把兩只死鴨子綁在一起,掛在他胸前,游街示眾……我們聽說后都為他鳴不平。他是錯了,但用這種辦法對待他,更錯。幸好他平時表現還可以,當地一些干部、農民和知青同情他,過幾年也被推薦招工了。
應該說,這種事在知青中是個別現象。我們附近幾個大隊的知青從未發生過偷雞摸狗、打架斗毆的事。如果當時每個集體戶都有男有女,并有一兩位相對成熟的高中生,情況一般會好些,這不僅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還因為在異性面前,不論男女,都會表現出矜持,做事注意分寸。
天下知青是一家,這在上山下鄉時的大串聯中體現得最為明顯。即使是素不相識的知青路過我們集體戶,我們也會熱情招待;我們路過別的知青點,同樣受歡迎。因為那時大家同命運,共甘苦,相逢何必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