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壺老酒

韓 光，遼寧省阜新縣人，1987年11月入伍，1992年7月畢業(yè)于裝甲兵指揮學(xué)院，現(xiàn)為沈陽軍區(qū)白山出版社第三編輯室主任、副編審。199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累計一百五十萬余字，出版長篇小說《根》、散文集《桃花深處》等十部，有部分作品獲獎。遼寧作家協(xié)會會員。

清明節(jié)，我值班沒能回老家給父親掃墓。天剛亮就悄悄地起來了，小心地捧出父親留下的半壺老酒，輕輕地打開密封的瓶塞，晃晃，一股醇香撲鼻而來，仿佛又看見了父親坐在炕桌旁捏著小酒盅有滋有味地喝著酒。

這酒是家鄉(xiāng)再普通不過、極便宜的“老白干”，原本辛辣刺鼻，不想越放味道越好聞。我對父親的理解也像這酒一樣時間越長越深。

我家在蒙漢雜居的遼西邊地，那里的人們大多愛喝酒。父親酒量不大，多說也就二三兩，但愛這口。父親四十歲前家境不怎么好，不經(jīng)常喝酒，只有家里來了客人，或者逢年過節(jié)時才喝。

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平時不怎么愛說話，可要是喝上酒，話匣便打開了。這是我小時候最怕的。因為這時我常常成了被“修理”的對象。什么“你作為老大，怎么能欺負(fù)你的妹妹弟弟呢？”什么“不支使你，你眼里就沒活，這樣怎么能給妹妹弟弟帶個好頭？”什么“學(xué)習(xí)不用功了，考不上大學(xué)，就只能‘修理地球’啦”……

這時我是萬萬不能頂嘴的，否則皮肉肯定受苦。最初聽父親數(shù)叨我頂過一次嘴，被狠狠地打了兩巴掌后學(xué)乖了，再說我時就恭恭敬敬地聽著。在耳朵都聽出了繭子后，我也變得更聰明了，平時嚴(yán)格按著父母的要求去做，用心念書吃苦在前，照顧好妹妹弟弟，爭取少留或不留下“罪狀”。果然，因為我表現(xiàn)好，父親喝酒時不再拿我當(dāng)“下酒菜”了，喝盡興時還夸我?guī)拙洹?/p>

1992年我軍校畢業(yè)當(dāng)上了排長，休假時狠了狠心給父親買了一瓶茅臺酒。父親仔細(xì)地端詳著酒瓶，說這酒是國宴上喝的，可是好東西啊，我是沾了兒子的光。當(dāng)聽了酒的價錢后，父親臉木木的，說咋這么貴呀，咱哪能喝得起呀，再也不能這么糟蹋錢了，要買就去鎮(zhèn)上酒廠買散白酒。晚上，我打開茅臺酒，給父親倒了半口杯，父親喝酒的速度比以往慢了許多，喝第一口時還吧嗒幾下嘴。吃完飯，父親又說，我也嘗到好酒的滋味了，以后再也別買了。

我心里清楚，喝好酒和次酒口感絕對不同，父親堅持不讓我給他買好酒，絕對是心痛錢。以后我回家，總要給父親買兩塑料桶“老白干”。一次我回家告訴父親我立功了，父親很自豪地笑了，張羅著讓母親殺只雞，晚上父親招呼全家人都喝了點兒酒。那次父親喝高了，提到小時候打我的事兒時竟落了淚，爹沒能耐，不想讓你走我的路，只能逼你成人。當(dāng)時打你我心里也不好受，但不打不成才呀，就狠狠心沒輕沒重地打了你……我連忙說爸，多虧你打我，要不我能有今天嗎？父親笑了，你不記恨？爸，我要是記恨了，還給你買酒嗎？

2000年4月間父親動了大手術(shù)，我伺候父親二十多天，是我當(dāng)兵十二年間與父親單獨相處最長的日子。我一個人忙里忙外端屎端尿，幾天就累瘦了。每當(dāng)我趴在父親的床頭，他就用那雙枯手輕輕地?fù)崦业念^，眼里滿是愧疚地說，我這病拖累了你，耽誤了好些天，領(lǐng)導(dǎo)沒意見吧？爸，這是我第一次請長假，領(lǐng)導(dǎo)很理解沒意見，你就好好治病吧，回去我給你買好酒。唉，你有這份心意我就心滿意足了，這病不讓喝酒啊。

望著父親滿臉的遺憾，我心里酸酸的。生病把父親唯一的愛好也給剝奪了，想盡孝也沒有多少機會了，不爭氣的淚水在我眼圈里直打轉(zhuǎn)。見我這樣，父親咧了咧嘴，都這么大了，還哭？沒出息。

小時候，我對父親疏而無視，及當(dāng)兵后又視而無識，這段時間我漸漸地讀懂了父親。父親小氣、自私、笨拙、樸實、怕事，但心地是善良的，從來不抱怨什么，不管日子舒心也好，不如意也罷，總是一如從前那樣打理著自己的日子，在使笨力氣中喜滋滋地看著子女一點點長大，心甘情愿地讓自己變老。

父親出院時，我又把父親送回老家。安頓好父親，我第一件事就是給父親買滿滿兩塑料桶酒。父親愛不釋手地看著，但尊從醫(yī)囑，每次只喝一點點，及至后來連這一點點也不能喝了，饞了就聞聞酒味。實在饞得受不了，就用筷子頭沾點酒放在嘴里吮，這時我不敢多看父親一眼，流著淚悄悄地走開。

兩年后，飽嘗病痛折磨的父親走了。清理遺物時，我單單留下了父親剩下的半壺酒，想父親時就拿出來，跟酒說說話，這時“子欲孝，親不待”的巨大遺憾壓迫得我?guī)缀醮贿^氣來。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報恩要趁早。要是父母離世了，再想報恩哪還有機會啊，只有無盡的自責(zé)，但這又有什么用呢？

責(zé)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