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力,1970年生于重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北京。作品發表在《詩刊》《人民文學》《詩潮》等刊。曾在國內詩歌大賽中多次獲獎。有作品入選《星星五十年詩選》及各種年度選本。著有詩集《大地之弦》(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0年卷)、《向后飛翔》。獲首屆何其芳詩歌獎、第三屆徐志摩詩歌獎。
我是穿著皇帝新衣的人
我是穿著皇帝新衣
盛裝出巡的人
所有的人:王公、大臣、百姓、小孩
都來觀看吧
都來一眼看穿我吧
我是穿著皇帝新衣的人
我帶領儀仗、車隊、隨從
走在轟轟烈烈的寂寞中
讓你們都來看穿我吧
那車隊中唯一,穿著新裝的人
讓一個小孩來指正吧
讓我羞恥、尷尬、痛苦、無地自容
兩個騙子,一個叫虛無,一個叫理想
騙去了我的靈魂,留下了肉體
我燦爛,憂傷,目空一切
我的新衣名叫……孤獨
我是穿著皇帝新衣
盛裝出巡的人
一個人沖入了雨中
一個人沖入了雨中
相對于龐大的雨滴,他是
渺小的一滴。他頭頂著黑色的公文包
仿佛頂著一朵烏云,中間也許
夾著一支命運的閃電
他沖入雨水中,雨下在了他的四周
他跑,他帶動一大群雨水也跟著
他跑。但雨水沒有將他淹沒
雨水將他的孤獨洗得
閃閃發亮
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我是一個畫餅充饑的人
十多年了,我仍未將那張餅畫完
我是一個雨后送傘的人
不幸的是,我一直趕不上那一場雨水
我是一個馬后放炮的人
對未來,對命運,我總是缺乏警覺和預見
我是一個以卵擊石的人
我不自量力,以脆弱作為堅強
我是一個螳臂當車的人
我無法擋住肉體衰朽的速度
我是一個望梅止渴的人
我的渴意,使遠方的梅樹枯萎
我是那個背后捅刀的人
讓永生的疼痛,釘在你的背上
我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永遠做著一些不合時宜的事
歸來
房間突然涌起,寂寞的雨意
潮濕的氣息,溫潤的氣息
在黃昏里彌漫
庭院的青草上有著落日的氣息
有人歸來,門環響動
懸掛雨衣的釘子,在戰栗
它的戰栗一直傳到
墻壁深處,古老的時間深處
門開了,歸來的人
站在階前
一滴雨水,嵌在他的肩胛骨
住宿登記
夜晚,在一家旅舍登記處
我掏出自己的身份證
“你的身份證已經過期”
在夜色的迷蒙中,我立即顯得
有些模糊不清,似是而非
我還是我嗎,一張紙片的判定
在今夜,仿佛我已非我
一切都顯得可疑,一個失效的人
我還能堅決地指認:我依然是
十年前的我?一個鄉村孩子
一個謹慎的丈夫,一個勤勉的教師
我能毫無愧疚地說
我已經度過了一個有效的十年?
生命,被一張紙片,輕易否定
我易朽肉體,脆弱不堪
而在今夜,作為一個過期的人
我注定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生日里未完成的詩
在生日里,我曾經寫了一首詩
寫到半途,突然卡住,就像
我的生活,出現了停頓——
我在一個鄉村教書十年。韶華已逝
激情的溫度計降低高度。頭發逐漸
露出秋后的空地,一陣風吹來
我感到冬日的涼氣。我寫到一處
一個詞語將我噎住,就如
我突然被堵在凋敝的屋里,面對
面目蒼涼的命運,目瞪口呆
咳嗽者
咳嗽的聲音不能將他帶走
——一個站在黑夜邊緣的咳嗽者
一個風中饑餓的谷倉
一個身在故鄉的異鄉人,在黑暗里
黑暗在落,黑暗已經整整落了一夜
數著指頭的人不知去向
但黑暗仍不能將他掩蓋——
他是一根孤獨的刺,釘在黑夜的肺里
釘在五點三十分,在清晨之辰
星在隱沒,月亮在潛行
咳嗽者依然在用聲音反復地
擦洗自己的身體
擦洗過去的歲月,雨中腐爛的
靈魂,在一個霧氣彌漫的凌晨
他一長串的咳嗽,更像一列震響的
火車,剛剛駛離身體——
仍然有漂泊的人 日夜兼程
仍然有肉體壓抑不住的驚呼
仍然有疼痛向黑夜深入
仍然有咳嗽從孤獨的背后升起
——一個人站在黑夜的邊緣,世界的邊緣
夜里打鳴的公雞
夜里打鳴的公雞肯定是
一位詩人,他一定發現了黑夜
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有著
壓抑不住的激情,來不及找來紙、筆
寫下血與火的箴言
在空氣中,他直接用聲音書寫——
讓一切果敢而敏銳的
靈魂,在暗夜驚醒,一個
夜里打鳴的公雞是令人敬佩的
他有著不同尋常的勇氣
在沉重的霧氣下,在簡陋的棚屋里
他的啼鳴,公開,響亮,充滿警醒的
力量,像斧鉞鑿擊而下
在空氣中刻下紋理
一個夜里打鳴的公雞的命運,是
令人感傷的:我曾經目睹
他杰出的聲音,他引吭高歌的抒寫
被我的母親打斷,我的母親——柔弱的
鄉下婦女,一把抓住,抄過他的翅膀
將高昂的頭顱放在
門檻,一刀宰下,一個詩人的使命
提前終止。母親說:夜鳴不祥
一只引頸啼鳴的公雞慷慨就義
只留下他的聲音,在暮色的大地上
孤單疾走——
雨水
我不能理解這一場雨水——
它們滂沱地下,肆無忌憚地下
我坐在醫院門口的長椅上
在晚上一點多鐘,呆呆地看著
這場雨水:它們仿佛是翻身而起
直接從高處跳了下來——
激烈處,屋檐上流下的水
像一匹河流從斷崖奔涌而下
地面鋪上了一層水的毯子
急速地向前移動
醫院安靜下來,現實的疼痛暫時
讓位于雨的聲音,向外看出去
世界安靜下來,只剩下雨的
聲音,我不能理解這場雨水
它下得如此暴烈,下得如此絕望
我呆呆地望著它們,看著
它們身上閃著,路燈破碎的光
秋雨
這一場秋雨下了。秋天的
第一場雨從一冊線裝書開始
一直下到了書頁的外邊
一場錯過歸期的雨,從千年的一首詩
越過宋代的煙柳,清朝的竹篷
下到今夜的瓦棱上
雨聲滴答,下得很是寂寥
甚至比一個垂暮老人的晚景,更加寂寥
戶外的天空墨黑如漆
柑樹,苦楝樹,桉樹,在雨中
肅立,模糊一片
是雨水取消了事物的界限
歡樂和悲哀,也連成一片,無法分辨
它們都不會比一場雨水長久
在千百年的詩中,雨水留下了
細微的聲響和
看不見的傷,難以觸摸的疼痛
聽著這一場雨水,漸漸地
我也變成了一滴雨水
下在這場秋雨中
窗外下起了雨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瀝瀝
我看不清窗外,雨是在黑暗里
下著。雨會把黑暗洗亮嗎
這是我的擔心,因為這已是
晚上11點29分,如果黑暗突然
變亮,會有多少人在驚恐中
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又會有多少人一無所知
用身體抱緊睡眠,像抱緊
另一個不切實際的身體
又會有多少床笫燃起熊熊大火
又會有多少做愛的人驚訝地
停下動作,赤身裸體,暴露在
明亮的黑暗里,甚至來不及羞愧
窗外下起了雨,遠方
夜行車的聲音,短促,有力,必將
和雨水消失在別處
此時,如果雨水洗亮黑暗
就會有孤獨的血滴,突然
找不到自己的傷口——
就會有人像我一樣,因瞬間的
盲目,而把自己丟失
責任編輯 王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