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禪一味的提法,在時下似乎已成為一種時髦的事,茶界則尤其然。大概是茶總是涉及了傳統與文化的緣故,不管是賣茶人還是喝茶人,常見有許多總喜大表茶與禪之關聯種種。也不知是誰啟的濫觴,茶界“禪”潮涌動,漸漸乃趨泛濫。
茶與禪的淵源極深。兩者間連綰相契,自古留下了許多典故,傳說,軼事,公案,大多精致,典雅,深具靈性價值。茶禪一味的說法也由來已久。廣為流傳。然而,“禪”,“禪修”,“茶禪一味”,這些詞語實際上都包含有無窮的意義,并非任誰都能一窺而知,如果只是口頭上臆說,表面上抄襲,那不僅可惜,大概也并不合適。
“茶禪一味”之所以“流行”,大概因為茶本身比較直觀,看得見摸得著,沒什么可供引發,只是茶而已。而相比而言,禪,則似乎天生一副高山流水般格調高妙而和者寡鮮的氣質,像是一直嚶嚶求其友聲而仍不可得,每使見者聞者捉摸不透也不敢隨意捉摸,就不免暗地里生起親之譽之或者自慚形穢之感。見者聞者或許也隱隱間感知可能不是所見所聞的這么直接的這么回事,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卻憑誰也說不清道不明。而這辟出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空間,正可讓“其茶”和“其人”的價值隨意騰挪虛高。
傳統。文化。禪,都賦人以或“高”或“雅”的印象,總似藏有不足為常人道哉的滄桑往事或妙諦玄旨,所以歷來總是那些能用者會說者占了便宜。就禪而言。似乎只要禪衣一披,一下就雅起來,高上去,人品學識素養境界,紛至沓來,費力不著分毫。而如果單純說茶,只論產地、種類、外形、香氣諸般,那就跟賣菜差不多,索然無味,還如何彰顯茶的內涵及魅力。哪來的“茶文化”呢,而這自然是不入高低不等的“高人”們的法眼的。
總之,流而行之的“茶禪一味”之“禪”。其“禪”無價,卻有無價之價,善演繹者處之,也可是“無價之寶”。
我并非有意臧否人物,也無意否定真實的“茶禪一味”,更無意臆測佛法和禪宗教義。只是禪之為用,用出了時下這般光景,實覺可惜。而以訛傳訛之“禪”潮涌動,更覺攪擾視聽,不免有漸致真禪于死地之患。因此,個中分明,頗需剖析。
如此,也并非表示自己懂禪。然而自己不懂,畢竟不等于不明別人的胡來。《皇帝的新裝》里的小孩,只是小孩,而非那些懂得服裝的裁縫。
大致而言,“禪”潮涌動之現象,可分三類觀之:
一是以禪為騙。此輩中人,多是讀了一些佛經,看了一些禪宗公案或修行開示之類文字,但其“聞、思、修”。都只是淺嘗輒止。甚至還未入其門。卻貿然自以為得之矣,以修道之人甚或得道者自居,動輒引經據典,竊劫前人牙慧,肆意闡發,也常能自圓其說,騙了不明就里的無涯過客。此種“剽(剽竊)禪”行徑,以說“空”,說“無我”為能事,于“修行人”中常見。有些是故意為之,內在動機本就是沖著財色名權而來,有些是無意,但源于淺薄的貢高我慢,都可稱之為“野狐禪”。
二是以禪為飾。只是著意于禪的外在形式,喜歡禪的氛圍韻味,以此妝點生活。此種類型,是禪的“追星族”。其學禪,也類似許多裝扮古怪的“藝術青年”之學藝術。只是急于體驗“藝術家”,而非要追求藝術。禪對他們而言,像是一種端坐不動的特殊體操,為的是調養身心和“感悟人生”,或也像是許多文人之琴棋書畫、梅蘭竹菊,格調分外雅致,雅致到發俗。這種“禪”,是過戲癮的客串,于“文化人”中常見,可稱之為“口頭禪”。
三是以禪為商。禪只用來作為“招人之牌”裝點門面。常可見其店面入口處或茶座之壁上,白紙黑字,掛有一大大“禪”字,拖著長長的尾巴。此所謂文化營銷,只求錢財之速來多來,而佛教禪宗,半點不懂,也不想懂也勿須懂,直接就拿來用,別家用之,我亦用之,嘩眾兮而取其寵。此種“販禪”,于生意人中常見,可稱之為“快餐禪”。
“禪”潮涌動,凡此三種,倒也并非總是涇渭分明的“群雄割據”,有些是居其一二,有些是三者兼具,融而為一。但其心地丑態則大致若此,無不是動機淺薄。急急于功近乎于利之所致。因此,時下表面上處處禪蹤佛影,一派繁榮景象,好像誰都不是凡夫俗子,實則傖俗之流排山倒海,生動完整地演繹著一部“臉厚心黑”。這樣的“禪”,自然不會是禪宗之“祖師西來意”。
而茶,也決非與此類格調的“禪”,真的“一味”去了。
真實的樣貌,真正的禪,道地的茶禪一味,并非世俗價值觀所臆測所想象之高、雅、妙、玄——這么說,也不是意在通過否定而肯定禪之高、雅、妙、玄。
而另一端,所謂禪只是平實、自然,即常說的“一種平懷,泯然自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這種“平實”和“自然”,那其實是大師們證道后的言語。他們是真正的“平實”,“自然”,真正的“平常心”,我們只是因了急功近利而膚淺傲慢,膚淺傲慢而大言不慚。我們的“平常心”很不平常,我們的“自然”,只是不正常。如果讀了經典就懂了經典,學了大師就成了大師,那豈不是笑話?
茶禪一味,亦復如是。那應是一種很高的境界(這話之“高”和“境界”,已令人生疑、反胃),并非一般存心之所能臆測——包括“高境界”之存心。自然也有許多人是真切地“茶禪一味”的。但是多數,大概只是隨“禪”潮之涌動而涌動著而已。
關于茶禪一味,有一個著名的趙州禪師“吃茶去”的公案。有人說這個公案就是“茶禪一味”的來歷。
有兩僧人從遠方來,向趙州請教如何是禪。趙州問其中一僧:“你以前來過嗎?”答:“來過。”
趙州說:“吃茶去!”
趙州轉向另一僧,問:“你來過嗎?”
答:“未曾來過。”
趙州說:“吃茶去!”
寺院的監院不解,問:“怎么來過的你也說吃茶去,未曾來過的你也說吃茶去呢?”趙州于是喚監院的名字,監院應答。
趙州說:“吃茶去!”
這則公案,歷來有許多人解過。最直接的解釋,可能是:兩僧來問禪,禪師都讓去吃茶,是故——茶禪一味。較敷衍的解釋。可能是:兩僧來問禪,禪師只讓吃茶去,是故——禪是不可說。較諂諛的解釋,可能是:禪師不管對誰,都只一句“吃茶去”,是故——高人莫測。較修行的解釋,可能是:禪師自始自終,只是一句“吃茶去”,是故——平常心,任運自在。較矯情的解釋。可能是:“吃茶去”三字,本身就是禪,禪師一直示禪,特別是喚監院之名,然后說“吃茶去”,這就是棒喝啊。較“爽快”的解釋,可能是:什么“吃茶去”,只是俏皮話,禪師只不過故弄玄虛。哪有什么禪。這時,可能還有這樣一種“解釋”橫出:哈哈,你們都錯啦,公案怎么能解,禪怎么能參呢,你一解一參,就落窠臼!
茶禪一味,難考難究,正因其難考難究,就有許多人愛考愛究,考出許多篇章,究出許多花樣,然后他們又頷首捻須,說:不可考,不可究。于是眾生盲然,愚者更愚。厚者更厚,黑者更黑。
“禪”潮涌動,處處佛子禪孫,一花何止開五葉,宗門乍涌千萬祖。
禪既然是道,道只是在路上的修,是自家事,任誰都只是五十步笑百步,憑什么說,說什么?
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