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第四屆魯迅文學院高級評論家班學員。近年主要從事散文及文學評論的創作。先后在《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美文》《讀者》《長城》《芳草》《作家》《文匯報》《文藝報》《人民日報》等四十多種報刊上發表作品近百萬字。《文藝爭鳴》推舉的全國11位新生代散文家之一。散文《岳樺》被2009年全國高考作文試卷選作閱讀理解試題。著有散文集《玉米大地》《輕云起處》《說服命運》《糧道》《松漠往事》。《說服命運》獲2004年全國電力系統職工文學大賽“優秀著作獎”;長篇散文《玉米大地》獲“長白山文藝獎”、“吉林省精品圖書獎”,入圍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散文《后土無言》獲第二屆吉林文學獎。長篇散文《糧道》被《美文》全文轉載并入圍2011年度“在場主義”散文獎。
一
雪,一遍遍、一層層灑落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如一種奇特的制劑,洗去了它的顏色,洗去了它的溫度,也洗去了它往日的紛亂與嘈雜。一望無際的原野上只有靜靜的寒冷和靜靜的雪,向茫茫無際的遠方鋪展開有如夜晚、有如夢境的安寧。
遠處的灶煙和近處人們呼出的哈氣無聲,以極慢的速度向上升騰著,仿佛隨時都會在零下四十幾度的嚴寒里凝固下來,化作一襲霧的冰凌。冬天的蒙古包,并不像歌中所唱的那樣潔白,而是一身深褐色的披掛,但整個傘形的篷頂卻被厚厚的白雪所覆蓋,靜美且生動。有曲曲彎彎的小路,從包門口伸出來,一直伸向雪野的深處,仿佛有人從高處俯下身,用手指輕輕一劃,就劃破了雪地的完整。
吃過了飼草的羊群也是無聲的,很多只羊緊緊地擠在一處,從遠處望去,宛若一堆積在一處的雪。走近時才發現,它們并不是雪,而是一些和雪有著相同顏色的冬天里的精靈。它們身披著潔白的毛衣,口銜一束裊裊的哈氣,正與雪中散發出的冷做著無言的對峙。它們有的把頭插在同伴的頸下,那姿態很像是在努力搜尋、聆聽某一絲隱約飄渺的聲音;而另一些卻揚起它們沒有表情的頭,直直地望著望不到盡頭的遠方,像是在期盼著什么景象的出現。
有人從雪上走過,便傳來“咯吱咯吱”的響聲,空曠而又清脆。似乎每一片雪花下都埋伏著許多的聲音,只要誰稍微動一動,它們就會乍然地響起來。如果這時有一駕馬拉的爬犁從不遠處馳過,那聲勢就更加宏大,馭手的吆喝聲、馬蹄的踏雪聲和爬犁與雪地的磨擦聲響作一處,轟隆隆,順勢卷起一團白蒙蒙的蒸汽和雪末。
這樣的氣溫下,我們所熟知的海拉爾河、伊敏河、呼倫湖、貝爾湖以及草原上所有那些我們能夠叫得出和叫不出名字的河流與湖泊都已經結了厚厚的冰。對于步行的人和牛羊來說,往日不可逾越的障礙,如今都變成了最平展的道路。無事生非的風,再也撩不起水上的波瀾,再也惹不起浪的絮語和濤的怒吼。走在冰上,正在思忖著那些聲音如今都去了哪里,突然就有一聲金屬斷裂般的脆響從無限幽深的腳下傳來,剛烈而又略帶顫音。就這么一響,便足以讓人從某種渾濁中清醒過來。原來,此時的草原,所有的聲音都深藏在暗處。那么溫度呢?大概也都藏在了無法觸及的地方,比如人的胸膛、動物的胸膛、房屋的胸膛、城市的胸膛和大地的胸膛。
當我們趕到呼倫貝爾冬季那達慕現場時,突然發現,那些走失的聲音、色彩和溫度有時并不是處于隱藏的狀態,而是以集會的方式聚在一處,沸騰著,如翻著花兒的水波一樣。
潔白的雪原上,突然就樹起了無數斑斕的彩旗,這一片素凈中突兀的絢麗,總讓人聯想到寧靜中的一聲大喊。高音喇叭里果然就不停地傳出蒙漢兩種語言交錯震蕩的聲波。廣場上升起了薩滿祭祀的篝火。煙霧、水汽、塵土和嘈雜交織成一派熱烈而亢奮的景象。不知道一下子從哪里來了那么多的車、那么多的馬、那么多的駱駝和那么多的人。上到官員,中至名流,下至百姓,各種身份、各種裝扮、各種色彩的人們紛紛聚在一處,祭祀、摔跤、賽馬、唱歌、炫美,如翻滾的巖漿一樣,以各自的方式盡情釋放、揮霍著被久久壓抑的能量。一時間仿佛整個草原上的一切色彩、熱量和聲音都因為難以承受那巨大的而凈而冷的壓迫,紛紛出走,從這一個小小的破口宣泄而出,只把那一片靜靜的白留在來處,留在原來的家中。
然而,一切不過是一次小小的炫耀或起義,如夜空里旋開旋滅的一束焰火,很快便熄滅、安寧下來。一次集會不過臨時表達了一下人類的性情、心態和意愿,激越之后的平靜與平和才應該是人類或這個世界的常態。
數日后,天空上的雪再一次落下,大地上那個碩大的黑色破洞被一雙執拗而又看不見的手,一針一線反復修補,最終仍舊變得完好如初,覆雪的草原依舊是一片渾然的潔白,安寧且悠遠。
也許,冬天的存在并非沒有深意。
二
“貓冬”,這個意義有一點兒含糊的詞匯,這時便成了冬季草原的基本法則。似乎一切生命及活動都要潛伏或深入到冰雪之下。長于在地下打洞的鼠、兔們自不必說,就連有些鳥類和家畜們也不得不潛到雪下或把頭伸到雪下才能覓得果腹的食物;人類是有氈包或房屋的,有的人類甚至要住進摩天大廈,但只要雪降下來,人們的房屋不管有多高、多大總是在雪的籠罩之下,一切活動仍然在雪之下進行著。
東北有游戲叫“藏貓貓”,就是把自己藏起來,盡量不讓別人找到。大概,“貓冬”的這個“貓”就是取自于“藏貓貓”里的那個“貓”,就是把自己藏起來,不著冬天的面,讓那刺骨的嚴寒摸不著、抓不到自己。于是,人們便把門窗嚴嚴地封起來,風從外面往里擠了擠,見無隙可乘,便轉了身悻悻地走開;于是,人們便用很厚很厚的棉花或羽絨制衣把身體從頭到腳嚴嚴地包裹起來,遠遠看上去儼然一團會移動的棉絮包了一層好看的包袱皮,風這回以為自己一定能夠得手了,便一圈兒圈兒地轉著尋找一個突破口兒,好容易找到了一處縫隙,剛剛擺出一個長驅直入的姿勢,就有一部分被守在那個縫隙間的熱化成了雪白的霜,粘結在睫毛或帽檐兒上。
臨出門之前,安排我們去呼倫貝爾采風的艾平大姐事先就給大家上了一節預備課,叮囑我們一定要把自己“扎裹”好,萬萬不得隨意把臉或耳朵露在外邊,否則的話,只要感覺皮肉“吱兒”的一下刺痛,那個部位便被無聲而口狠的冷“咬”傷了,如果不想留下永久性的殘缺,就得立即用冰冷的雪搓救。于是我們幾個同去的人,都很聽話地把自己裹得嚴嚴的,連照相時都不敢把圍巾和帽子打開。合影是照了,可是每個人除了眼睛是露在外邊的,或可作個區別,其余的部分都無法分辨是你是我,好在短時間內每個人都會記得哪件衣服是自己買的,但多年之后,沒有人記得自己當年在什么地方買過一件什么衣服時,合影照里的人就會不分彼此了,也許,那時我們點到誰都會認為是自己。
在雪地上行走過久,即便躲在棉衣里也有點“貓”不住了,纖纖細細的冷已經從羽絨細小的縫隙中慢慢地滲了進來,絲絲縷縷地接近人的身體。毫無辦法,那就只好“貓”到氈包里。好在那里的朋友們事先已經就近備好了一個包,我們很快就可以進去。于是,走在前頭的人,迫不及待地拉開了氈房的門,瞬間,就有洶涌的熱量夾裹著白色的水汽把我們的身影淹沒。有戴了眼鏡的人,眼前一片迷茫,一時竟不知道落入了什么境地。原來氈包里爐子已經生了旺旺的火,火爐上的鍋里已經煮上了肉,水正沸騰著,女主人手持笊籬小心地涮著新切的羊肝。在一個人處于寒冷和饑餓之中的時候,肉的香氣和煙火的味道混亂在一起,雖然具有難以說清的復雜,但卻擁有著人世間最溫馨、最感人的力量。置身于這樣場景中的趕路人,往往不僅身體會得到溫暖、修復,心也將在那種氛圍里被熏烤得溫暖和潤澤起來,一種并不具體的家園感,用不了多久,便在情感里一點點滋生、散發出來。
據說,在草原上行走,不論什么季節,走到哪一片草場,只要是累了、餓了或天黑了,遇到了蒙古包,就可以直接進去,隨主人一起吃喝,如果你不想走,就會無條件地得到一床鋪蓋和一個睡覺的位置。什么時候想走了,揮揮手徑自離去。不用交待自己的身份,也不用告訴主人你是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哪怕你是個賊人或強盜,只要你的生命遇到了困境或已經不堪奔波,都可以在那些牧人的家里得到將息。一只落魄的狼仔子半夜把他們的門撓開,也會得到一碗救命的牛奶。那是草原人對生命最樸素的憐愛、尊重和溫情。
雖然現在的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商品經濟和無處不在的商品意識改變了很多的人心和世事,特別像我們這種成群結隊的來訪者,已經多數都不可能再到牧人家里無償地大吃大喝了,但在這樣的蒙古包里花錢吃飯仍然感覺不到那種買賣交易中的斤斤計較和相互算計。面對那些最坦誠的目光、最盡心盡力的烹制和最實在、最美味的肉及奶茶,每個人都能明確地感到,自己是被當作朋友或親人一樣招待或款待的。
這是一個讓人遇不到心機和無法動用心機的地方,也是一個迥異于別處的去處。如果非要深究現象后面的原因,不僅僅因為那里的草原寬闊平坦得一覽無余;不僅僅因為那里的雪潔白得毫無瑕疵;不僅僅因為那里的空氣透明得不染一絲塵埃;也不僅僅因為那里的人心境單純得不知道什么叫做算計和欺詐;而是因為那里的人們都能夠放下一切世俗的法則和是非標準,遵從著那個潛藏在天地之間、人心深處,并一直在他們的傳統和文化中起著主導和支撐作用的法則,那個人性為本、生命至上的法則。
三
當我們談笑風生,大吵大嚷間或抒發一下對草原的種種好感時,蒙古包的男女主人靜坐在我們旁邊,微笑著一言不發,我從他們平靜的表情和眼神里,明確感知到他們內心里的愉悅和熱烈,可他們就是那么沉著平靜地用眼睛看著我們,不動聲色。他們是地道的草原人。生在草原的人,一般不太愛用語言與人溝通。從小到大,我有很多的機會和時間置身于草原,卻很少遇到過口若懸河的草原人,不管是草原上的蒙古人、漢人還是其他民族的人,相對于說話,他們更善于運用自己的眼神與歌聲。
蒼茫大草原,悠悠天地間,一個草原人或牧人每天最常見到的只有四樣東西:藍天、碧草、白云和牲畜,其間也有竄來竄去的風,如果不是因為跑得太急不小心踩到了草尖兒和馬的鬃毛,人的眼睛根本就看不到風正往哪邊跑,跑到了哪里。然而,這些東西沒有一樣能夠和人以語言相互交流。
藍天一向是空的,既是視覺的空,更是哲學的空,來自天空中的一切聲音,都不是天空的聲音,一切聲音在天空里也都找不到回聲。白云清高孤傲,始終飄在藍天之上,根本聽不到牧人的絮叨和牛羊的叫聲,除了跑得飛快的風和比風更快的目光,地上的一切它都不屑一顧。而草卻只聽從陽光和雨露的召喚,它們在人的刀鐮和牛羊的口唇邊戰戰兢兢四處逃竄,如果不是它們的生命密碼里根本就沒有仇恨,我相信每一棵看似柔弱的草都有理由在自己周身布置上如刀的葉片和致命的鋒芒。如此,只有他們自己的牲畜才是他們相依為命的伙伴兒,但牲畜們,由于需要一刻不停地用嘴進行咀嚼,所以就來不及、也騰不出時間構思出一種完整、通暢的語言與它們的主人交流種種生命的感觸與感慨。它們有自己的使命和命運,深知自己應該做什么、怎么做。它們就那樣看似簡單實則深沉地遵循著草的指引或誘導,一步步走向草原深處和命運深處,一路埋下頭來咀嚼排泄,把糞便還給草原,把時光還給歲月;一路交配、生產,讓生命在寂靜中發出陣陣回聲,在苦澀里浸潤出點點快慰,在虛無里幻化出種種實像,讓千百年之后的草原和世界仍然記得還有一種叫做牛、羊或馬的事物存在著。牧人們深深地了解、理解和憐憫著他們的牲畜,就如深深地了解、理解和憐憫著自己,他們有時就將自己的想法加載到它們身上,統馭著它們的行走方向、范圍,決定著它們的停歇或前行;有時就順應著它們的腳步、愿望、需求和情感,隨它們走向它們想去的地方和想處的狀態,成為它們中的一個有機部分,成為那片草原和自然的一個有機部分。于是,他們就不再需要語言,一切都心照不宣,一切都無比默契,他們只需要有心、有情感,用以交付眼前或以后的生命;只需要眼神,用以交付遠方和天邊;只需要沒有歌詞的長調,用以交付流云、風和歲月。
突然有人提出,要那名叫做索倫高娃的女主人給我們唱一首草原上的歌兒。正在為我們倒奶茶的女人臉上頓時現出了羞赧的神色,由素雅的白變成了羞澀的紅。但她還是唱了,據說唱的是歡迎客人來家做客的歌曲,用蒙古語唱的,雖然哪一句歌詞具體是什么意思我們搞不清楚,但從她的眼神里,從她歌聲的音色、曲調和蘊含其間的情感里,完全可以判斷出,一個女主人真心真意地歡迎一個或幾個遠方的客人,從情感上、態度上和眼神里,就應該是那個樣子、那個感覺。
用歌聲傳達自己的心情或心意,在草原上是件很自然、平常的事情。草原上的生活,有時真像是用歌兒編織、串綴而成,到處都有歌,似乎任何一項活動都能夠有一種歌兒與之相對應,勸奶歌、放牧歌、剪羊毛歌、轉場歌……不管男女老幼,只要一開口就可能有美妙的歌聲飄出來,而他們自己卻不認為是在歌唱。
在他們心目中,或許只有上了廣播或電視,至少在某一公開場合占用一個高音喇叭一頓狂喊才叫歌唱。換一種表述:只有被花錢雇用的“專業”演出才真正地叫做唱歌。這是商業時代的一種慣性思維和價值導向,人們幾乎都不約而同地順從了一個理念:有價值的東西都應該得到以錢為量度的合理估值,反過來能賣出價錢的東西才是有價值的東西。那么,草原人隨便而用心唱的這些歌兒,應該叫什么呢?那就只有叫做靈魂的震顫或呻吟了,反正它們不是用來換錢或取悅別人的,而只是用來抒發自己和愉悅自己的。可我就是喜歡這種不用花錢的震顫或呻吟,因為沒有任何技巧和虛飾,它們就往往對我具有極強的震撼力和穿透力,每每聽到這些歌聲,我都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在顫動。于我,那才是真正寶貴和值得熱愛的。很多東西一旦成為商品,一旦有價,實際便成了賤物,有時甚至就不是東西了,比如傾談、微笑和愛情還有歌聲。
好歌,應該從人的心底里自然流淌而出,如沒有兌過水的美酒或奶,醇厚、芳香、令人沉醉;如風、如雨、如天籟,拂過并滋潤那些懂得感應的生命和心靈。好歌,一經由好的歌者唱出,是不需要歌詞、不論語言的。它不是誰能夠“唱”出來的。它甚至不是聲音,而是某個人靈魂的物質形態,是生命與生命相互感應、相互交流的一條渠道。好歌,不僅人能夠聽懂,牛、羊、駱駝甚至小草、樹木、河流都能夠聽懂。
流傳于草原上的勸奶歌,都說是一首具有神奇力量的歌。當小羊失去了自己的媽媽不肯吃“代理媽媽”的奶水或剛剛產羔的母羊不知認領自己的孩子拒絕喂奶時,牧民家里的女人一般是年老的額吉或年少的幼女,就會唱起這首勸奶歌。大概因為這兩種人所發出的聲音更加純凈而接近于天籟吧。她們唱時,那些羊就會停下它們的咀嚼,豎起耳朵認真聆聽,慢慢地,那些一度迷失了的母愛或親情便一點點回到了羊的心頭,大羊們的眼睛里開始有閃閃的淚光,小羊開始靠攏大羊,雙膝跪地謝大羊的哺育之恩……
我先后通過不同方式聽過三次勸奶歌,一次是一個合唱團一大堆歌唱演員,通過領唱、合唱、輪唱等各種技法唱的;一次是一個嗓音很專業的女歌唱演員通過配樂、伴舞等藝術包裝唱出的;一次是在什么音樂、燈光、舞美和觀眾也沒有的情況下,一個老“額吉”對著自己的羊群唱的。前兩次聽那首歌,感覺很平常,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很嘈雜甚至很做作,本來心里已經做好了被感動的準備,實際上卻一直無法感動。但第三次,在聽老額吉唱那歌時,羊沒哭,我哭了,我覺得那老額吉并不是在唱歌,是拿一把刷子蘸著滄桑之墨、生命之水在輕柔地刷洗著我的心、我的靈魂。那歌聲,原是一種能夠把深藏于萬物心中的柔情統統化作一種共同語言的咒語。
四
男人流淚并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情,古訓云:“男兒有淚不輕彈。”但草原上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兒往往一下子就能擊中我心中最脆弱的部位,讓我除了流淚實在無法再做其它什么了,包括順暢地呼吸。在這點上,我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蒙古族的小孩子。2011年上海“達人秀”節目里,從呼倫貝爾去了一個父母雙亡的12歲蒙古族男孩兒,一首表達自己對媽媽思念之情的《夢中的額吉》幾乎唱哭了整個中國,但他自己卻不哭,英俊如小王子的臉上始終如一地保持著平靜、剛毅的表情。愛哭的伊能靜,做作地煽情很久,他也沒有為之亂了方寸。周立波說,蒙古族男人對淚水的解讀與我們不同。
那之后,我一直心有疑惑,是不是生在草原的人從小就心硬如鐵,或淚腺嚴重退化,或從來不屑于在婆婆媽媽的小情感上打圈子,個個像成吉思汗一樣胸懷大志?后來因為多次深入草原,對草原和草原上的人了解漸多,才慢慢悟出,原來草原人并不是不哭,也不是淚腺萎縮,是因為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流淚方式。他們有他們的歌,有他們的長調和馬頭琴,他們就有了另外的淚腺。當小小的烏達木在臺上唱歌時,在場的人幾乎沒有人能聽明白他的歌詞,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他的歌聲里流淚。所有的人都明白,都理解,那孩子在用歌聲哭泣,然而,當他已經用歌聲哭過之后,便把心中的憂傷排解完了,自然也就沒必要陪伊能靜再秀一次另一種形式的哭了。
人生里到底有多少寂寞與哀愁呢?大概是很多,南唐后主李煜不無夸張地說:“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他是亡國之君,自然哀愁很多。實際上,就算生逢盛世,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人也是難免要愁的,因為人的情感是豐富的,神經也是敏感脆弱的,而生活從來都是不盡如人意的。大事放下了還有小事,正事放下了還有閑事,物質放下了還有精神,生活放下了還有生命。本來一切都很好,一個人自己躲在自家的閣樓上或別墅的后花園里,打理些自己喜歡或不喜歡的事情,忙著忙著突然抬起頭來,看看季節,看看天色,看看天上的流云和地上的落花,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突然就襲上心頭,于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哀愁就這樣無端地生了出來。但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好,于是只有長長的一聲嘆息。這是不會長調,找不到恰當表達方式的窘迫。
生活在草原的人,自小被大自然熏陶,在大自然中成長。隨牧群或徐行或疾馳在遼闊的草原上;上有長天如水流云如帆;下有大小河流或平和或浩蕩蜿蜒遠去;連綿起伏無間無隔的時日;此起彼伏時高時低的馬嘶羊叫……這些,本身就是一曲曲悠揚、曠遠的長調或馬頭琴曲,本身就是他們情感和情緒的有機組成部分或有效延伸。所以他們多半無師自通,天生善于騎馬唱歌,隨時可以把心中的喜怒哀樂、感觸、感慨以及那些難以言傳的情感波動交付于同樣是難以言傳的長調。
在草原聽長調,已經成了我與草原交談的一種特殊方式。每一次去草原,總是要聽幾曲長調,歡快的或沉郁的,有詞的或沒詞的。盡管很多草原長調在情緒表達上可以歡快如波光鱗鱗的河水,可以激蕩如波濤洶涌的馬群,可以輕快如風的腳淺淺地趟過深草,但從總體上說,仍然偏于沉郁和哀傷。即使是那些用于表達快樂情緒的長調,也隱含了一些淡淡的凄婉哀傷之氣。有時我就在想,這胎記一樣難以清除的氣息到底源自何處呢?
這樣的疑惑經常會把我們引向與長調自身一樣悠長的歷史,從很久很久以前長調產生的那個起點一直掃視過來。大約一千多年以前,當蒙古族的祖先從額爾古納河兩岸叢林中走出,由狩獵轉成游牧時就有了長調,此后世代相傳成為草原民族一種永不丟失的表達方式。從幽暗的森林一下子進入天蒼蒼野茫茫的大草原,對于先人們來說,也許無論在視覺上還是情感上留下的印象和記憶都是刻骨銘心的。抒發和表達的沖動肯定使他們興奮異常,難以自制,于是便有了最初那些遼闊悠遠的呼喊。
如果說遼闊悠遠是長調誕生的背景和藝術基底,那么,進入到游牧生活的主體之后,其間承載的則是越來越多不可回避的孤獨和寂寞。在地廣人稀的大草原上,經常呈現出的景象往往是一人一騎放牧著一群牛羊,遠處一點孤零零的氈包支撐起一個臨時的家。游牧,就是人與畜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代復一代地跟著河流和牧草去遷徙、流浪,沒有朋友,遠離親人,連同類的聲音和身影都如雨后的彩虹一樣珍稀難見。故鄉與家,永遠是那么虛幻抽象、難以確定,就像調皮的百靈鳥兒,你不惹它它就在你的眼前鳴叫,你一伸手觸摸,它就飛得無影無蹤;就像掌心里的空氣,你越想把它牢牢抓緊,它就越不在你的掌握之中。這種從個體生命醞釀生發出的愁苦,經過世代沉積,最后終于生成了一個族群的生命基因,情感與氣質的底色,就像是加了藍的油彩,用來表達和描畫什么都脫不凈那一層骨子里的憂郁。
當草原上的道路修得越來越寬,工廠和礦區、現代化高層建筑、高高的煙囪和拖著長長一遛兒尾氣及煙塵的重卡越來越多的時候,牧場在一點點減少,綠色在一點點收縮。如今四大草原之一的科爾沁草原已經被蠶食、分割、損毀、沙化、改造得支離破碎,如一張腐爛的獸皮,千瘡百孔,只有一些勉強可以叫做草場的碎片似斷似連地支撐著最后的殘局;錫林郭勒草原也在西部的礦業開發中變得面目全非,到處是開發區、工業園、黑色的窯坑和煤場;只有呼倫貝爾還保留著昔日草原的形態,卻也正面臨著巨大而又興奮不已的開發計劃。一位了解開發計劃的朋友神色暗淡地告訴我,一幅巨大的工業藍圖正在落實,或有一天要將綠色徹底覆蓋、刪改。
其實,一場波及廣泛的心靈放逐早已隨商品經濟大潮同時同步地悄悄展開了。為了過上優越現代的生活,過上有錢有物的好日子,草原上的人們有的放棄了原有的生活方式,有的放棄了牛羊和馬匹,年青人紛紛涌向城市、涌向商業、涌向五光十色的現代氛圍,從蒙古包轉移到固定的磚瓦房或高樓大廈,從長調轉向現代流行歌曲,從蒙古語轉向漢語或英語……人們一直走到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遠離最初的起點,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暗暗地驅逐,沒有退路,無法回歸。對于很多人來說,人走了心和靈魂卻還盤桓在原來的地方,不能離去,因為那里才是最能讓靈魂獲得安慰的地方。但人們確實已經走得太遠了,遠得已經丟失了自己的草原,遠得已經無法辨認到底哪里是自己的故鄉。
于是,長調再一次被唱出的時候,已經不再是一種明亮的表達和抒發,而是悠長的回憶、依戀與感傷。
五
已經成為某種情感符號的長調,終究是不會消失的,它會像抽象的血液一樣在草原人的生命里循環。即便是置身于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它仍會隨時被喚醒,化作無形的精靈,在心與心之間流淌,并將它所拂過的每一個心靈依次震顫。
在冬天的呼倫貝爾,長調總是會成為人們消磨寒冷時光的一個必不可少的要素。一碗奶茶、一盆羊肉、一杯老酒、幾個知近的朋友,再加上如熱騰騰蒸汽一樣纏繞不去的長調,人們就已經擁有了抵御嚴寒的力量。
外邊的雪,想下就下吧。仿佛冬天已經是件很遙遠的事情,而往事卻如一碗碗香甜的奶茶,在人們的眼前、口邊被一一品飲。
朋友中有自稱失去了母語的蒙古人為大家唱歌,嗓音、旋律和情緒都無可挑剔,但缺少了優美的蒙古語中獨特的音節,便總覺得如無醇白酒一樣少了很多的滋味。這讓我又想起了現代生活對蒙古人的另一種放逐——語言的放逐。
也許,最不可逆轉的放逐并不是路程的遙遠和生存環境的丟失。再遠的路程,只要你堅持走下去,總有一天會走到那個你想去的地方,并且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可能會幫助你輕而易舉地就實現心中的愿望;不管多么不同的生存環境困囿著你,只要你還能找到你的故鄉,去和那些原鄉人問詢,他們仍然會向你描摹、復原出一個你夢中的故鄉。但是語言,一旦丟失了,你用什么去問你的路?讓誰為你在記憶里尋回那些丟失了的一切?由誰幫助你找回那些語音中隱藏著的含義和韻味?
如今,住到城里的很多蒙古族家庭幾乎都已經兩代人不懂蒙古語了,等到了第三代時,怕是連血液都被自來水、碳酸飲料和加了大量激素的蔬菜水果“洗”得改變了成分。我們除了看他的履歷表中那個標著民族的小格,還拿什么來判斷他的族性呢?好在他們還能夠時不時地用流暢的漢語向人們強調:“我是蒙古族”;好在他們仍然能夠自覺地保持著一些自祖輩傳下來的習慣、風俗和理念;也好在他們仍然熱愛并以這片草原為驕傲。
那天,我們吃飯的飯店,剛好坐落在呼倫貝爾市的城邊,左手邊是草原,右手邊就是城市,中間是我們這伙與草原有關或無關的人。但是當熱氣繚繞的奶茶再一次入口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中并沒有人與草原無關。純粹的蒙古族朋友姚廣自不必說,只說漢族的艾平大姐,這個從小在呼倫貝爾長大的文聯主席,這些年為草原做的事情和對草原付出的心血和情感,差不多能夠拉上十個勒勒車再加上五褡褳。每次見面都在對人們講草原的歷史和草原人的純樸可愛;每次見面都不遺余力地把草原最美好的品質向朋友們展示推介;每次都會把自己和朋友們講得眼圈發紅。她雖然并不是蒙古族,但卻是一個真正的草原人,是能夠用生命去愛草原的人。當我們談起多年之后的去向,她堅定地說:“我哪兒都不去,我熱愛這個地方。”而我們這些一坐進蒙古包就喜笑顏開的人,若不是從心里喜歡,不是同樣想為草原盡一點微薄之力,又怎能不遠千里萬里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往返草原呢?大約,我們沒有人能夠說自己與草原無關。
但是冬天,畢竟是難以揣測的。我回頭看一眼窗外的雪,驀然發現,這巨大無邊的存在,原如一張巨大的魔術師的白毯子,不知道它還要在草原上覆蓋多久,也不知道等它被掀開的時候,是不是會有一些東西突然出現,而另一些東西兀然消失。
就在我呆呆地想象著有一隊棗紅色的蒙古馬,腳踏雪野冰河,揚起白茫茫的水汽與雪粉,以一種排山倒海之勢在晨曦里馳騁的時候,我歸去的飛機已悠然地躍上了呼倫貝爾的天空。
頃刻,蒼茫的大地以一種凝縮的形態再一次浮現在我的眼前。在無邊的雪野之間,有數條細如飄帶的曲線向遠處逶迤綿延,那是伊敏河、海拉爾河及它們的支流,那是呼倫貝爾大草原冬天里的長調。此時,雖然它們依然蜇伏在冰雪之下,但是它們的心并沒有死,它們的生命并沒有僵。待到春天重來,它們仍然會如一首首動聽的歌謠悠揚遠去,仍然會在陽光下泛起輕盈歡快的浪花,它們所過之處,仍會綠草如茵,鳥語花香。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