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色畫卷

丁子

本名丁玉成，七十年代生，呼倫貝爾人。系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理事，額爾古納市文聯副主席。散文集《寂靜長河》獲第六屆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

一

去陳巴爾虎草原冬季那達慕采風前三天正是一度被宣揚得沸沸揚揚、惶惶恐恐的“世界末日”——2012年12月21日。

那天我和往常一樣，一覺睡到天亮。一睜眼，屋里已經亮了，卻沒有開燈，我知道末日沒有來臨。洗完臉站在窗前，恰巧看到一輪火紅的太陽冉冉升起，那天的太陽比往日的還要鮮艷。

人們恐慌之后對這些末日謠言感到很無聊，但是這類關于災難的謠傳也不斷地擊打著人類曾經的盲目自大，使他們重新有了敬畏。對于大自然的脆弱，人類已經開始了擔憂。諸如全球變暖、核武威脅、星際災害、極端天氣等，讓人們逐漸發現了自然的脆弱和人類的渺小，明白了人與自然休戚相關、生生相息、唇亡齒寒的關系。

剛剛經歷了“世界末日”，又要去陳巴爾虎草原參加冬季那達慕。從對宇宙的恐慌中轉移到感受冰雪、欣賞自然，這種場景轉換太快也太大了。

冬季那達慕會場在陳巴爾虎草原茫茫雪海深處。那天，我和呼倫貝爾及其它省市遠來的主編、作家們一起來到了會場。

會場上一切準備停當，除了休息用的蒙古包外，會場上的看臺、雕塑等都是用雪堆砌成的。大家在蒙古包里品嘗了熱騰騰的奶茶后就急著出去拍照了。雖然光線不是很好，但是這潔白的冰雪世界對遠方來的客人來說充滿了誘惑。這樣灰蒙蒙的天氣有利于客人們認識北方的冬天。神秘而威嚴這才是真正的呼倫貝爾的冬天，在它的面前你更能感受到人的軟弱和渺小。

不久，開幕式開始了。在蒙古族群舞《套馬桿》表演之后是隆重、虔誠的祭火儀式。我們先是看到南面的兩支隊伍燃起了熊熊的火把，火神的祭祀儀式開始了。兩條火把組成的火龍進入主會場。主會場上已經準備好了三座祭壇。首先點燃的是主祭壇，然后點燃了左右兩邊的祭壇。三堆大火沖天而起，那些蘆葦、干草、柳枝、油脂、牛頭等祭祀品燃起滾滾黑煙，火焰旁薩滿在起舞，百姓在祈拜。這時，剛才僅有的一點兒微風也停了下來。濃煙直直地拔起，直沖蒼穹，彌漫在天空。一切變得更加朦朧了，天與地融合了，天與人融合了，在場的一切完全進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火神祭祀源自自然崇拜。從遠古的洪荒時代直至近代歷史上的游牧民族都無比敬畏大自然。大自然中被奉為神靈的有長生天，日、月神，風、雨、雷神，火神，水神，山神，河神，各類植物神，動物神等。那個時代因為自己的軟弱無力而恐慌的人類把一切不能解釋的神秘，不敢面對的力量都神化了。雖然用現在的眼光看這些自然崇拜中有一定的環保理念，但這種接受畢竟只是一種不自覺的被動。

工業革命開始資本主義經濟快速發展，生產力得到迅速提高。人類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的孱弱了。伴隨著文化和物質的積累，人類越來越強大，人們開始不斷地向自然挑戰，向極限挑戰。伴隨著現代曙光的來臨，人類的自信最終樹立起來了。也正是從工業革命開始，人類就已經開始了對自然的破壞，只是直到現代，人類才正視了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

生態的破壞與生產力的發展曾經是并進的。呼倫貝爾經濟近年發展迅速，但由于起步晚，它在一定程度上規避了經濟建設初期以環境為代價的發展模式。目前呼倫貝爾算是生態保持相對較好的地區之一。一方面這與過去這里的偏遠落后有關，同時也不乏一些有識之士做出的努力，更與當地人原始樸素的生態理念相關。近年呼倫貝爾又提出了美麗與發展共贏的發展理念。

在那達慕火神祭祀時，天地朦朦朧朧，渾然一體如混沌之初，這也許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吧。祭火儀式之后還會有更多的比賽項目將在冰雪中進行，冬季那達慕的精神也許我已經讀懂了：它體現的已經不再是人類與自然的對抗，那是一種欣賞的目光、一種平和的融入、一種牽手的溫暖。寒冷的嚴冬不適合生產，舉行一場冬季那達慕，為了放松，為了愉悅，為了在嚴寒中其樂融融。

二

呼倫貝爾美輪美奐，不用說夏季的草原一望無際、碧野萬里，更不用說春季、秋季的森林絢麗多彩、氣勢磅礴，單單是呼倫貝爾冬天純粹、潔凈的銀白色就已讓人流連忘返了。呼倫貝爾的冬天色彩單一可并不呆板，它有時氣象萬千，有時風情萬種，有時親切細膩，有時又讓人備感蒼茫遼遠。

《濟南的冬天》是老舍寫冬景的名篇。我覺得老舍筆下濟南冬天的景致在我們呼倫貝爾還算不上真正的冬天，在呼倫貝爾來說那頂多算是初冬吧，那是一種并不透徹、意猶未盡的感覺。

江南的冬天相比就更遜一籌了。在南方，雖然偶爾也下一場小雪，可南方的雪只能算是離開家鄉的游子。它孤獨、迷茫、憂傷地演義著柔美南國冬天的情懷。南國的冬天，一場雪來了就像人經歷了一場初戀，朦朦朧朧才有那么一點意思就結束了。如此，南方的冬天與呼倫貝爾的冬天相比就成了一種冬的情調、氛圍。

呼倫貝爾的雪冰清玉潔，它是呼倫貝爾冬天的主人。呼倫貝爾的整個冬天，嚴寒與冰雪朝夕相伴，在冬天里它們也制造出一些景致和情調，但更多的卻是淡定、從容和相濡以沫。

嚴寒和冰雪賦予呼倫貝爾冬天純粹的銀白色。

銀白色呼倫貝爾的冬天其實是豐富的。

有時候呼倫貝爾的冬天碧空晴朗如同一個陽光的少年。天空是如此地藍，空氣是如此地新鮮，太陽是如此地明亮，冰雪世界中的一切是如此地清晰透徹和耀眼。

有時候呼倫貝爾的冬天是一位清純的少女。天空飄著細細的冰晶，那樣的晶瑩剔透，那樣的涼爽潤澤。它輕輕地打在你身上，頭上，甚至還會有幾粒落入你的眼瞼。在落入的一瞬它就融化了，清涼滋潤著你的眼球。只要你細心體味，迎面撲來的輕風和冰晶有一種清新的美好味道。

有時候呼倫貝爾的冬天又是一位兇悍、暴躁的莽漢。北風嚎叫著，呼嘯著，它挾裹著冰雪，激蕩過山谷，沖撞著森林，襲擊著牲畜，攻擊著人類。這時候呼倫貝爾的冬天失去了理智，狂躁不安如一位不可一世的暴君，破壞著人們對它的美好印象，卻極力地重樹著自己的威嚴。

有時候呼倫貝爾的冬天又成了一位慈母。你常常能夠感覺到它那母親般的慈愛、細膩和博大。大雪無私地撲向大地，覆蓋了山巒、麥田、街道，每一個角落和每一棵已經枯萎了的花草。漫天飛舞著棉絨般的雪花。走入雪中，毛茸茸的雪花兒把你包圍著，你吹一口氣，面前的雪花就輕輕飄走了，新的雪花又會飄來。伸出手來，讓雪花兒落在手掌，你感覺它是那樣的輕柔、涼爽。

這就是呼倫貝爾的冬天。它時而粗野，時而溫和，時而調皮，時而安靜。整個冬季它不斷變幻著，整個冬季它都是滿眼的純凈和雪白。

生活在呼倫貝爾，除了第一場雪的驚喜，冬天里你會慢慢習慣雪的顏色。如果你離開溫室，走向雪原，爬上小山，你仍會為呼倫貝爾冬天的景觀動容感嘆。當你俯視著山腳下被大雪覆蓋的城鎮，遠望遼闊的雪原與連綿的山脈相連。你看到那些銀白色遠山，隨著它們的身影越來越遠，顏色也變得越來越暗。你放眼四周，雪霧彌漫，一片蒼茫。你會感覺自己好像站在銀白色海洋的一座小島、一塊礁石、一條小船上。這時候你會有朗誦一首詩詞的沖動：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

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

這首詞雖然不是毛澤東為呼倫貝爾的冬天而作，但是它卻最能表現出呼倫貝爾冬天的氣勢。《沁園春·雪》是呼倫貝爾冬天的大寫意，呼倫貝爾的冬天正是這樣的徹底、純凈、大氣磅礴。

三

在陳巴爾虎草原的冬季那達慕大會上，我被大群馬隊在雪原上奔馳的雄壯之美震撼了。

當我們來到冬季那達慕會場時，草原的騎手正騎著馬從四面八方趕來。這些馬可不像平時在旅游點看到的馬。它們抑制不住自己興奮的情緒，不安分地躁動著。每個騎手都緊勒著韁繩，那些馬則不停地用蹄子刨著雪，在原地兜著圈子，或不斷地揚起脖子，打著響鼻，呼著熱騰騰的白氣。

這些躍躍欲試驕傲的精靈們啊，只要主人一聲令下，你們就會一躍而出，箭一樣飛馳而去。

開幕式一開始，那些勇敢的蒙古騎手威武雄壯的馬隊向廣場奔馳而來。它們飛揚起漫天冰雪，潮水一樣涌來，風一樣卷過。每匹馬都是那樣的桀驁不馴，每匹馬都是那樣矯健迅猛。那攪起的漫天雪霧在迷蒙蒼茫冬天的天空下更增添了壯美的氣勢，甚至有時候你會懷疑是馬隊奔馳的雪霧使得天空變得昏暗了。

不難想象，在戰場上，當這樣一支氣勢磅礴、凌厲迅猛、雷霆萬鈞的馬隊沖來的時候，它的對手只有選擇望風而逃，否則，“勇敢”這個詞將會成為對抵抗者死亡的追悼。

這就是草原上的雄風與彪悍，這就是傳說中的“蒙古鐵騎”的氣勢，這就是“上帝之鞭”的威武。

伴隨著陣陣馬蹄聲，我的目光穿越茫茫雪霧掠過千年時光，我仿佛看到蒙古帝國的騎兵一路呼嘯著掃過整個中亞、西亞直指多瑙河畔，所向披靡……

在中國的歷史上，呼倫貝爾的游牧民族成長壯大后入主中原，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擁有數量可觀的優良戰馬。在冷兵器時代，游牧民族用大隊騎兵沖鋒的作戰方式，對農耕民族來說，有極大的軍事優勢，同時騎兵的速度也使游牧民族掌握了戰爭的主動權。

雖然冬季冰雪里馬隊的奔馳更加雄壯、威武，更有氣勢，但這只限于表演。事實上，冬季是呼倫貝爾草原最艱難的季節，它不但不利于征戰也不利于生產、生活。歷史上游牧民族是絕對不會在冬季發動大規模攻勢的。這是因為冬季里馬相對瘦弱，另外行軍打仗飼草也是重大問題，這個季節騎馬遠征，馬不但沒有優勢反而成了累贅。

我小的時候也常常在冬天的雪地里騎馬。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我家住在農場。冬天時班里的一個男孩約我去一處村屯。我倆商定之后，從家中牽出自己的馬來，各自給馬背上搭了一張麻袋片，翻身上馬就直奔雪原深處了。

要說騎馬自然不在話下，可是跑個十來里路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當時我心里多少有點新奇。

記得當時我騎的是一匹棗紅馬，那位同學騎的是一匹青灰色的馬。起初我們倆的坐騎是并排而行的，但是兩匹馬卻總是爭頭，這匹馬快走兩步超過了那匹馬，那匹馬再快趕兩步超過了這匹馬。最后，我們的坐騎失控了，兩匹馬在雪地里奔跑起來。我們倆畢竟是小孩子，既好奇又好強，剛開始還勒住韁繩盡量控制著馬兒，但很快我倆也角逐起來。我倆甚至吶喊著，用腳磕著馬的兩肋，騎馬趕超對方。結果這次出行成了一場賽馬。

馬不停蹄，我們一口氣跑到那個村子的另一位小朋友家。兩匹馬跑得熱汗騰騰，身上滿是白色的冰霜。我們抱來草喂馬。馬兒叼起一把干草，咯吱咯吱地咀嚼著，草在馬兒嘴邊兩側快速地縮短。

我們也各自抓了一把草，把它當做刷子，一下一下地把馬身上的霜雪打掃干凈。記得我當時一邊給我的棗紅馬梳理毛上的霜雪，一邊為它剛才的出色表現而自豪，對它一身的汗霜也感到很心疼。

多少年過去了，偶爾回想起那次騎馬出游的場景感覺還是美美的。馬背上兩個少年緊張，新奇又有些興奮。兩匹坐騎，一紅一白，雪霧翻飛地奔馳在廣袤純潔的銀色世界。這算得上呼倫貝爾冬天一幅唯美的畫面了吧。

四

在呼倫貝爾，冬天會有極寒天氣。這樣的天氣無風無雪、昏昏暗暗。這就是當地人所說的“凍冒了煙兒”的天氣。這樣的天氣只要人一到室外，身上穿得再厚也馬上就會被寒冷的空氣打透了，人也凍得發抖。

前不久，我們參加冬季那達慕時就遭遇了這樣的極寒天氣。當時天地間茫茫一片，寒冷無比。

嚴寒是呼倫貝爾人冬天要面對的最大困難。這里冬天雪一下就能下好幾天，半年的時間都不會融化，大地被蓋得嚴嚴實實。呼倫貝爾冬天的嚴寒和冰雪給人們的生產和生活造成了很多困難和災難。呼倫貝爾人凍傷手腳耳鼻是見怪不怪的事情。如果暴風雪來臨，會帶來更大的災難。它阻斷交通，凍死，餓死草原上的牲畜，甚至凍死迷途的行人和醉酒未歸的人。漫長難耐的寒冷磨練著生活在這里的人們。

一直以來很多人研究北方文化、草原文化，認為在歷史上，北方民族入主中原給中原農耕文明輸入了新鮮血液。我覺得研究草原文化、北方文化都應該考慮到呼倫貝爾的冬天。在歷史上，無論是入主中原的鮮卑，還是橫掃歐亞大陸的蒙古鐵騎，他們都來自呼倫貝爾北部的深山密林，成長于水草豐美的呼倫貝爾大草原。他們剽悍、勇敢、堅強、開放、進取、大氣、干練，乃至有時表現出來的冷酷的性格，可以說在進入草原之前就已形成了。這是一種嚴寒氣候造就的性格。

嚴寒是呼倫貝爾冬天最根本的特點。呼倫貝爾的冬天是一位冷峻的漢子。它沒有春天的溫情，沒有夏天的熱情洋溢，也從未像秋天一樣地搖擺徘徊過。它是如此地堅定，冷酷，純凈而又大氣磅礴。它的寒徹九天造就了放眼萬里的純凈與銀白。

正是因為呼倫貝爾的嚴寒與偏遠，呼倫貝爾才成為了現在的呼倫貝爾。

歷史上的呼倫貝爾是天寒地遠，很多部落從這里走向中原，大多數再也沒有回來。

建國初的呼倫貝爾資源豐富，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需要開發邊疆資源，采伐大軍、農墾大軍開進了呼倫貝爾。

今天的呼倫貝爾生態完好，四海游客絡繹不絕，寒冷的冬天也可以舉辦一場體驗寒冷的冬季那達慕。

五

在我幼年的記憶里，呼倫貝爾的冬天是飛舞的鵝毛大雪，是憨笑著的雪人，是打雪仗、滑爬犁……兒時的記憶充滿了童趣和詩意。

現在即使生活在溫暖的樓房里我也能發現冬天的樂趣。圣誕節之后的一天，我在樓道里看到一個俄羅斯族小男孩正聚精會神地望著什么。仔細一看，我在對面窗戶上發現了一朵霜花兒。

小的時候住在平房，屋子很冷，每天都能看到窗上結的厚厚的霜花。它們有的像動物，有的像樹木，有的像森林。與那些厚厚的笨拙的霜花相比，眼前這朵小小的霜花紋路是那樣的清晰和精致。

我瞅了瞅那個小男孩，沒說什么，我們只是會心地笑了一下。

我們這里的俄羅斯族家庭保留了過圣誕節的習慣。在每個圣誕節一早，大人會把圣誕節禮物偷偷裝入孩子的鞋里。這樣，孩子起床穿鞋時就會發現圣誕老人送給他的禮物。大人把圣誕節禮物偷偷裝進小孩子鞋里，這是大人的秘密；霜花是圣誕老人親手送給孩子們的，這是孩子們的秘密。

呼倫貝爾的冬天總是能讓小孩子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天上飄落著稠密柔和的雪花。路過郵局門前時，我看到兩個小女孩取了包裹正要回家。那是一個又大又輕的紙箱，攜帶很不方便。兩個女孩子靈機一動，把纏在紙箱上的所有膠帶放開做了繩子，把紙箱放在雪地上，輕輕一拽，紙箱就被她們拖走了。兩個小女孩說說笑笑，輕輕松松，好像背后牽著一只聽話的寵物。她們身后拖拽箱子的痕跡很快被剛剛降落下來的雪花覆蓋了。

還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有幾天中午上班的時候我總是遇見一個小男孩在樓前的雪地里放鞭炮。我問他多大，他一邊忙著在雪地里打滾一邊告訴我：八歲。

小男孩放鞭炮時穿著羽絨服，戴著滑雪帽、棉手套，手里還有一根點燃的炮香。他放的鞭炮大概是那種稱作麻雷子之類很響的鞭炮。每次放炮時他把鞭炮隨意地往雪里一插，小心地點燃，向斜側躲出幾步，就地側身倒下，雙手捂住耳朵，當然還要保證不讓燃著的香插入雪中熄滅。“啪”的一聲鞭炮響了，小男孩從容地從地上爬起，然后再選個位置插鞭炮，點燃，臥倒，爬起……

我在家看書時會坐在書桌前，或者坐在沙發上，有時也會躺在床上。我感覺變換著各種姿勢看書很自在，很受用。可是我萬萬沒想到放鞭炮也可以躺著放。這種放鞭炮的姿勢實在是自在隨意得有些夸張，這真是讓我羨慕嫉妒呀。當然這樣受用的放鞭炮指南只能用在冰天雪地的呼倫貝爾。

六

冬季那達慕的第二天，我們陪遠方來的作家們去海拉爾西山觀賞冬景。與昨天恰恰相反，一出門，我們見到一輪明亮耀眼的太陽掛在天上，天空瓦藍瓦藍的。

我們乘車來到了被大雪覆蓋的海拉爾西山公園。大家興致勃勃地爬上樟子松叢林的一處沙丘上拍雪景。這些松樹都有些年頭了，其中不少有一抱粗。陽光明媚，滿眼銀白，雪壓青松，確實是難得的景致。這正是普希金描寫的《冬天的早晨》：

嚴寒和太陽，真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你還在微睡嗎，我的美麗的朋友——

是時候啦，

……

昨夜，你還記得嗎，風雪在怒吼，

煙霧掃過了混沌的天空；

月亮像個蒼白的斑點，

透過烏云射出朦朧的黃光，而你悲傷

地坐在那兒

現在呢……瞧著窗外吧：

在蔚藍的天空底下，

白雪在鋪蓋著，像條華麗的地毯，

在太陽下閃著光芒；

晶瑩的森林黑光隱耀，

……

大家都在高興地拍照，但是隨行的穆濤老師剛剛拍了一張合影就堅持不住了。他穿的衣服太少，他說自己一下車就遭到了寒冷的襲擊，冷空氣直接就打透了他單薄的衣服。看來遠來的朋友還是沒有認識到呼倫貝爾冬天的寒冷。

穆濤老師重新“武裝”回來后，我們很快追上了前面被美景拖住了腳步的隊伍。呼倫貝爾的艾平老師雖然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爬起山來卻是巾幗不讓須眉。我們追上時大家剛爬上一處小山，艾平老師正興致勃勃地為大家講解。

這時候在我們的前面，幾位老師正在南邊一座小山上奮力拍照。王童老師繼續發揚了一不怕苦、二不怕冷的優良傳統，全力拍攝這里的冰雪風光。他在昨天的那達慕會場臉部輕微凍傷，今天抹了點藥膏又繼續戰斗了。受他的感染，大家也紛紛加入了他們的隊伍。風景好、光線好、心情好，這些人越拍越有激情，也越走越遠。他們在山頂笑著，喊著，直到我們催促他們返回。

俞平伯寫《陶然亭的雪》時追憶大家玩雪的故事；梁實秋筆下的冬天充滿了人性的關注；魯迅冬天里的描寫則充滿了革命的激情；而我們多情的才子郁達夫在《雪夜》中則“狂歌大飲之余，我竟把我的童貞敗了”。那么，明天這些作家會寫些什么文章呢？

朱自清在寒冷的《冬天》喜歡一家人圍在一起吃熱鍋里的豆腐，而白居易在冬天不但點起了小火爐還想和朋友喝上一杯：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是啊！暮色蒼茫，風雪大作，爐火已生，在寒冷的冬天親情和友情的融融暖意是那樣的美好和珍貴，朋友們在一起小酌一杯會更有韻味。

先不要想文章了，還是先感受冬天里人情的溫暖吧！

中午，藍莓小鎮（酒店名字）。

寬敞溫暖的房屋里，餐桌上的鐵鍋里熱氣騰騰。鍋里燉了魚、肉和朱自清愛吃的豆腐。精致的燙酒容器里燙了白居易喜歡喝的黃酒。外面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屋內溫暖如春，把酒言歡……

呼倫貝爾的冬天你應該感受到一種徹骨的寒冷，還應該感受到一種熱情的溫暖……

七

日暮蒼山遠，

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

風雪夜歸人。

日暮西山，蒼山隱隱，風雪之夜有人歸來。這里描寫的是一幅淡雅的雪夜人歸圖。歸來的人是誰？歷來頗有爭議。有的說歸來的是“賓至如歸”的詩人自己；也有人說歸來的是芙蓉山主人。這首詩里歸來的到底是誰其實并不重要，關鍵是不管歸來的是誰，那一瞬都充滿了溫暖，這才是這首詩的高妙之處。

就像這首詩一樣，在呼倫貝爾冬天的記憶中，因為寒冷的感覺會特別強烈，所以冬天出門，每到一家首先感覺的是——真暖和。進屋先歇一歇，手指不再僵硬，臉上的肌肉不再麻木，暖和夠了，再和主人好好地聊上一陣。別人來到自己家也是這樣。客人進屋，不管是誰，先把客人讓坐到熱騰騰的炕頭或者是爐火邊，把凍透的棉衣放在一邊，然后再慢慢和客人聊天。

我稍稍大一點兒的時候，冬天常常跟著父親或哥哥上山去拉燒柴。每到日落后回家的路上，心里就想著趕快回到家里吃上熱氣騰騰的晚飯。

早上出去的時候，整齊的木板院落，大雪壓著的低矮平房，飄向空中的白色炊煙漸漸遠去，家的影子在視線里慢慢消失。之后就要爬過一道道山嶺。那些山都是銀白色的，有些山的陰坡長滿了金色枝葉和潔白軀干的白樺樹。

這時候，我吃飽穿暖，躺在車上的草窩里，身體被太陽曬得暖暖的，一路上總會打幾個盹。

到了山里伐倒樹木，砍去枝椏，干完這些活基本就到午飯時間了。午飯前先生一堆火，把冰冷的食物在火上烤一下。被層層包裹來的水壺，來的時候倒進去的是滾燙的開水，現在已經是涼白開了。

有時候我們還要遛一遛兔子套，要是有幸套到一只野兔、雪雞什么的我們就高興得不得了，忘記了勞累。然后就是把四處砍伐的桿子扛到馬車這兒裝車。這活兒很累人。扛桿子的時候要是恰巧是上坡，腳下再有沒膝的積雪，人就會累得兩條腿直打晃兒。咬著牙把這一陣子活干完，就輕松了。把木頭裝上車，用棕繩捆緊，迎著落日我們的馬車踏上了回家之路。

回家路上天越來越黑也越來越冷。經過一天的勞動，體能和熱情都消耗掉了，孤獨、饑餓、疲勞都涌了上來。一路上我們只能聽到馬蹄嗒嗒嗒和車輪子軋在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在寒冷和黑暗中心里只盼著早點兒到家。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遠處傳來幾聲狗叫，抬頭一看已經望見家的光亮了，心里一陣高興，人馬上從又冷又困中精神起來。這時候卻不需要“快馬加鞭”，因為“老伙計”自己也迫不及待，它早就加快了腳步。

八

在參加完冰雪那達慕之后，我正在寫這篇散文的時候，春節已經近了。坐在書房寫東西常常聽到外面的鞭炮聲。鞭炮一響就有了過年的氣氛。要說年味兒，莫過于雪地里放鞭炮了。如果放鞭炮時天空飄著雪花，再有一對兒紅燈籠，那就更好了。

呼倫貝爾的冬天天寒地凍，尤其是元旦到春節期間是冬天里最寒冷的時候，恰恰這期間也是呼倫貝爾最熱鬧的日子。街上處處是冰雕雪景兒，集市街道的兩側都擺滿了各種凍貨、鍋碗瓢盆和日常用品。鞭炮也這一堆兒、那一塊兒地擠上了街頭；春聯、福字在街頭鋪開或者掛起來供人挑選。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說話會吐出白色的霧氣，離開的時候都要抱上一大堆東西。汽車路過這里，早早就降了車速，在人群中緩緩而行。不知誰在地上扔了幾個小鞭兒，響聲和火藥味兒瞬間就傳遍了人群。沒有人為此不高興，大家反倒更加喜氣洋洋……

這就是呼倫貝爾的冬天。春節來臨之前，這最冷的季節、最冷的地方的熱鬧才最有年味兒……

呼倫貝爾的冬天不單單是嚴寒，不僅僅是冰雪的顏色，在寒冷的銀白色之下它泛著溫暖的七彩光暈。因為遼闊而大氣；因為執著而堅定；因為生命而豐富；因為友情而溫暖；因為久遠而厚重；因為保持了原始而超越了現代。

呼倫貝爾的冬天不再是閃耀的銀白色光亮，它是一幅豐富的銀白色畫卷。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