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太行

一個十分響亮的名字——李莊。

李莊的《任弼時同志二三事》，很多人都讀過。這部作品，作為記敘文典范，幾十年來一直沒離開過中學語文教科書。李莊，是一位資深記者，遠在抗日時期采發的通訊《在保衛大武漢的緊急聲中紀念魯迅》、《敵后三月》、《殲敵老虎嘴》，解放戰爭時期采寫的《為七百萬人民請命》、《真理的勝利》，開國大典時報道的《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在抗美援朝戰地采寫的《“皇家重坦克營”的覆滅》、《被人們歡呼“萬歲”的部隊》等文章，都已經成為中國新聞史上膾炙人口的名篇。

李莊，有40多年時間在《人民日報》當編審，經他審閱和修改的文稿難以統計，不知有多少萬篇。李莊畢其一生干著一事——辦報，期間經歷了那么多的風風雨雨和磨難的考驗。他，是當之無愧的當代中國新聞工作者的卓越代表！

——作者題記

至若亂世能橫戈立馬，以筆代槍；盛世能夙興夜寐，殫精竭慮，以其文、以其聲感召萬眾者，不可勝計，其間卓然特立者，《人民日報》原總編輯李莊等前輩是也。

——范敬宜（《人民日報》原總編輯）

德高望重的新聞工作者李莊同志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遲浩田（中央軍委原副主席）

2006年3月3日，《人民日報》原總編輯李莊與世長辭。

3月15日，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大禮堂，舉行隆重的送別安葬儀式。上身覆蓋著黨旗的李莊，靜靜地躺在了大廳。周圍布滿了鮮花，擺滿了黨和國家領導人胡錦濤、江澤民、溫家寶等贈送的花圈。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長春，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宣部部長劉云山等領導以及千余名報界人士和親友親到禮堂來送別。

大廳里奏響的哀樂，是一首節奏放緩了的抗日名曲《在太行山上》。那一刻，“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看吧……”

這深沉、雄渾、莊嚴而壯麗的旋律，深深地撞擊著每個人的心，送別的親友，眼睛全都濕潤了。

人們知道：播放這哀樂是逝者生前留下的遺愿。此刻老人家的靈魂可能就在神圣的太行山飄蕩……

身許太行

李莊的青春歲月是在太行山度過的。

李莊于1918年出生在河北徐水縣。徐水臨北京、靠保定，卻不是現在所言的“福地”。清末曾遭八國聯軍的踐踏，民初又遇直奉戰爭、直皖戰爭軍閥的戰禍，徐水成了一個積貧積弱積亂的小縣，老百姓過著暗無天日的苦日子。李莊的家族本來算得上是大戶人家，只是他生不逢時，一出生便是一場接一場的災難。到他十八九歲時的“七七”盧溝橋事變，日寇的鐵蹄又很快踏向這里。

那一日，李莊全家三代人23口，徹夜不眠，聚集在一起商議一件緊急的事情：日本鬼子就到，咱們如何逃生？長輩們油燈耗盡，苦無良策，最后議定：全家人進山避難，另外拔出全家里人品、體格和才學最好的長子與長孫，也就是李莊與父親向南遠逃，也不至于滿門滅絕斷了“根”！

于是，第二天，全家湊齊了盤纏，父子二人匆匆告別了全家，母親痛別難忍，李莊黯然垂淚，加入了向南遠行的難民群。

不料，李莊這一走與母親全家人分離就是十幾年。

父子倆一路漂流，從河北到河南，又從河南到湖北，滿眼所見，到處是饑荒，到處是戰亂前人心惶惶不安的景象，父子倆竟找不到一處落腳的地方。父親惦記家中妻兒老小，不久，便返回徐水老家。李莊卻執意不肯隨父回家，他懷著一腔報國熱情，于武漢報考了在抗日前線的“山西民族革命大學”，并以優異的成績被這所抗日統戰的進步學校錄取。經過幾個月的短期培訓畢業，李莊以文采出眾分配到了《民族革命》半月刊當了記者。這里名義上是閻錫山字號的雜志，實際上是被犧盟會與共產黨人所掌握。李莊的領導杜心源（1954年任四川省委宣傳部部長）、胡采（中國文壇巨子，曾任陜西省文聯與作家協會黨組書記、主席）、李質（曾任內蒙古政府副主席，被四人幫陷害致死），還有許多同事都是一些不公開身份的共產黨員與革命進步青年。李莊文中曾經回憶道：“大家擠在光線灰暗的窯洞里，和衣依偎，黑甜一覺。幾個人辦一個刊物，寫稿、編稿、校對直至送到黃河西岸的出版社印制，全是自己人。無拘無束，親密無間，兩孔窯洞成了幾個青年的天地，大家說這才像救亡工作的樣子。”在《民族革命》，李莊以滿腔的愛國救國熱忱宣傳抗日救亡運動，度過了他“心情最舒暢”的一段時期。他曾多次采訪國民黨與八路軍高級將領。正是以一個記者的銳利眼光，清楚地認識到了國民黨高級將領（比如臭名昭著的東陵大盜孫殿英）的腐敗與無能，看清了八路軍解放區那里才是“藍藍的天”，那里才是民族革命的曙光與抗戰勝利的希望。

有一次，朱德將軍親自到閻錫山官邸做講演，李莊聞訊及時趕到了會場，認真聽講，做了詳細的筆記。恰好朱總在散步的時候，被不少熱情的人圍住，李莊趁機又與朱總做了面對面的交談。李莊被朱總的風采完全給迷住了，當夜，他不顧被國民黨迫害的危險，立即寫出了“朱總印象”的文稿，經胡采改定，發表在了《民族革命》半月刊上，文章立時被各刊所轉載，轟動了抗敵前線與大江南北。這也成了“我不久之后堅決要到八路軍總部所在地——晉東南的重要原因。”

1938年冬，李莊以《民族革命》記者的身份，直接奔赴太行山八路軍駐地晉東南。李莊一生唱不了幾個歌曲，但在這里，學會了他一生中最喜愛的歌曲《在太行山上》。他以最飽滿的激情歌唱：“看吧，千山萬壑，銅墻鐵壁，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并以筆鋒做刀槍，寫下了《敵后三月》、《殲敵老虎嘴》、《大島司令》等大量的通訊與文章，及時地反映了太行山革命根據地抗擊日寇的戰斗與生活。李莊負責的民革上黨分社與中共太行區黨委機關報《勝利報》合并不久，一起又與《晉冀魯豫報》合并。李莊曾寫道：“晉東南是一個新天地，我覺得找到了歸宿。”

1940年3月，李莊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有一次填表時，李莊實在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他以為自己真正的生命應該從黨的生日才開始。于是，“七一”，便成了他一生中每年最值得慶賀的日子，太行山也變成了他政治生命的誕生地！

八年，整整八年，太行山革命根據地的八路軍軍民與日寇反復周旋與較量，一次次地粉碎了日寇所謂的“鐵壁合圍”。在李莊的記憶中，1942年那是日寇最為猖狂的一年。李莊永遠也忘不了5月里的那一天，太行山被日寇層層包圍，李莊他們毫不畏懼，冒著日寇飛機頭頂的轟炸，勇敢沖出了重圍。八路軍編外的機關人員一萬多人雖有副總參謀長左權將軍的英勇指揮斷后，還是在遼縣十字嶺與日寇遭遇發生激戰，左權將軍不幸被炮彈所炸而犧牲。《新華日報》總編輯何云等46名新聞工作人員在戰斗中全部犧牲。戰斗之慘烈，犧牲之慘重，成為中國新聞史上最為血腥的一頁。

敵人的兇殘，更加激起了李莊的斗志。此后，李莊變得更加堅強更加勇敢。哪里有戰斗，他就主動要求去哪里采訪。采訪歸來，一邊寫稿，一邊哼唱著“我們在太行山上”。解放戰爭時期，李莊隨報社依然轉戰在太行，他奮筆采寫了《為七百萬人民請命》、《真理的勝利》等文稿。這一篇篇通訊就像射向敵人的一發發重型炮彈，成為中國新聞史上的不朽名篇。李莊他們這一代新聞戰士正是在這樣的腥風血雨的戰斗中成長起來的。

烽火家書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在抗戰的八年中，李莊與家人基本上是斷絕音訊的。唯一的一次是他轉移在河北涉縣托人給家里捎回去一封簡信。徐水家中收到信的那天，李莊父親母親、二弟李蓁、三弟李蒴全家人圍坐在一起觀看和思謀。信封上發信的地址是“涉縣恒大山貨莊”，信紙上只有李莊寫的十個字：“我處生意興隆，體健，戎莊。”在信紙上貼著李莊一張很小很小的人頭像。一眼就能瞧出，這相片是從一張集體照片上挖下來的。全家人反復研究，認為李莊是為了防止敵寇迫害而使用了隱語，而自家人也能看明白：“戎莊”，那就是說孩兒參加了抗日的部隊；“山貨莊”，就是指太行山一帶山區；“生意興隆”，除了日益壯大的八路軍還能指誰？

全家讀后，又是高興，又是哭泣。老父親拿著信的雙手，顫抖著不肯放下。他說：“人說家書抵萬金，這信可不，是超萬金呀！”李莊的母親哭著哭著就笑了。李蒴說娘：“娘，你以后就不用再哭了！”母親說：“不會了，不會了，老天爺總算有眼啊，我的好兒子，身體好，工作好，這就好。”

李莊的這封信給全家帶來了莫大的喜悅，在好長的日子里，連李莊他都沒有想到，就在這封信的影響下，父親作為一個開明的進步人士，更加主動積極地為八路軍辦事，連李莊的幾位弟弟都在解放前夕勇敢地參加了革命。于是才有了北平解放后第三天，與兩位弟弟還有母親在北平酒醋局10號“別離二十載，乍聚一刻鐘”的骨肉團聚；才有了“一母三子，相擁而泣”說來就讓人落淚的那一幕人間悲喜劇！

本來此情此景，勝卻人間無數。但李莊并沒有那么灑脫，他總是活得很累。他腦子里一直在背著一個“地主——資本家”出身的包袱，并且他一生都在檢查身上的這種“烙印”。他寫過第一次遇到樵夫的感受，也寫過參加減租減息、土改斗地主的通訊，并說他深受教育。當我在《難得清醒》看到：他進京前路過家門，十幾年未歸的家門而不入，甚至都不敢向身邊歡迎的小孩打問一下家人。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李莊文中用了一個詞句：近鄉情更怯。難得這么準確一個“怯”，包含了李莊多少復雜的情感？讀來真是讓人酸楚。

不過，李莊有一個幸福家庭。他的妻子趙培蘭，現已是90歲的老人，也是一個老革命，她回憶起老伴李莊來，神情依然是那么笑容可掬和甜美。她說，第一次是在演出的舞臺上看到李莊的。那是在1940年前后，她剛剛參加了革命，在老家左權三民校教書。李莊當時名聲已經很大，舞臺上的李莊顯得更高大。后來，1944年趙培蘭搞書畫展調入太行文聯，在文聯經人介紹才認識了李莊，并結成了伉儷。

婚后，他們總是聚少離多。一直到1948年5月，趙培蘭調入《人民日報》華北版，兩人才工作生活在一起。1948年6月15日，《人民日報》華北版正式改成中央機關報。夫婦倆當時大概誰也沒想到：這一生就在《人民日報》干到老；這一生就干一件事——辦報。

赴朝采訪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李莊內中很有一種男子漢的豪邁。在青春的歲月里，他操起槍是戰士，拿起筆是記者。他最為瀟灑的形象之一：中國新聞工作者抗美援朝戰地采訪第一人。

1950年6月，美帝國主義悍然發動了侵朝戰爭。當時李莊擔任人民日報編委、總編室主任，正在開展人民日報的早期創建工作。組織上以他對黨、對祖國的赤誠與“立馬可得”的寫作才華，以及隨軍轉戰的優越能力，授命李莊擔任中、英、法三國記者國際采訪團領隊之職。李莊十分豪邁地接受了這一任務，并在美軍仁川登陸前趕到了朝鮮。

赴朝之后，李莊置生死于度外，僅用四五天時間便發回了第一篇報道：《美麗的河山，勇敢的人民》。

他想著，祖國人民正期盼著知道他的親眼所見，他白日行軍，夜晚寫稿，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發回了《罪證》等40多篇稿件，每篇文稿都被全國大小報刊轉載，后結輯為《朝鮮目擊記》，先后竟6次出版印刷。

1950年12月，李莊又帶領《人民日報》6人組成的記者團第二次趕赴朝鮮。上次采訪時間為50天，本次采訪歷時為99天。他與同志們多次出入漢城，甚至遠到南半島采訪。他發回通訊十多篇，另有戰地日記3.3萬言。他的通訊《被人們歡呼“萬歲”的部隊》及《“皇家重坦克營”的毀滅》一時成為社會上膾炙人口的名篇。著名記者羅爾莊曾寫道：“這段時間在他筆下既有中朝人民浴血奮戰搏取的勝利，也有敵人兇殘野蠻的暴行；既能看到麥克阿瑟絕喪的臉孔，又有所謂‘聯合國軍’潰敗的悲鳴……”

的確如是，李莊兩次赴朝，不負眾望，不辱使命，24篇作品在中國新聞史上留下了深刻的記憶。2006年，寧夏人民出版社又將《李莊戰地日記》出版。其實，這部集子更具有真實的現場感，與鮮明的歷史記憶。因為文稿屬私人的日記，并不準備出版發表，恰好從另一個側面十分真實地反映了60多年的那場戰爭。

很有幸，趙培蘭老人就贈與了我這本書。90歲的老人，在扉頁上親筆為我題了字，應該說是寫了一篇小短文，她認真地簽了名，還蓋了一方鮮紅的篆章印。我對這本書的感動，從看到老人的題字短文便開始了。老人精美的鋼筆字很應該在書法界享譽，她寫道：

這是我老伴李莊在特殊年代（抗美援朝）、特殊地域（異國他鄉）、特殊環境（冰天雪地）、特殊條件（飛機大炮聲連天）的情況下，艱難地記錄的點滴事件和心愿。具有特殊意義。

請不要忘記歷史，歷史永遠是我們前進的一面明鏡。

趙培蘭

2012年5月

當著老人的面，我鄭重打開這部《戰地日記》，剛讀完第一篇，我就被深深地打動了。李莊開篇寫的是車離北京站，惜別祖國、戰友與同事，尤其是對妻子真情真意樸實的自然流露和感受。我們不妨摘一二句：“離別本來是不好受的，但是，為了抗美援朝，說不得許多了。我懷著一種悲壯、惜別的復雜心情，向我們的首都告別。我在汽笛聲作、車已徐行的時候，看見培蘭眼睛上一層明晰的淚光。……在我‘凱旋’的時候，培蘭也會‘破涕為笑’吧。”

李莊記下日記的時間是1950年12月2日。而此時，妻子趙培蘭的肚子里正懷著小女兒東東，妻子身邊還有兩個正待撫育的幼童，大女兒李晨與兒子李平。

難得清醒

趙培蘭老人還送我兩本書，厚厚的都是30多萬言的書。一本是《難得清醒》，一本是《紅藍記憶》。前一本《難得清醒》，是作者李莊在八十歲時花了15個月的時間所寫的回顧一生的傳記。后一本《紅藍記憶》，則是李莊逝去之后，他的親友、同事與后學所寫的一本回憶文集。“記憶”何謂“紅藍”？因為李莊36歲跟隨周總理出席日內瓦會議之前主要是記者生涯；其后的歲月里，他主要是在編輯位置上度過的。藍筆又寫，紅筆又編。于是，就有了這么一個美妙的書名。

我想特別說一下《紅藍記憶》，這是我看到過的同類文集中最為本人贊賞的一部。并非因為作者都是些大才子，而是作品行文內容扎實、情感真實、評價如實。作者的內中是極其沉重的，而我卻是很舒心地讀完的。《紅藍記憶》，幫我輕松地讀懂了久已仰慕的人。

從中我看到，《人民日報》那些年，業務能力最強的是李莊；工作最苦最累的也是李莊；這是公認的。幾十年如一日，用他那枝紅筆，改得總叫人心服口服。能用的稿子，改后錦上添花；不好用的，經他指點修改，竟能“變廢為寶”、甚至“起死回生”。李莊在《人民日報》多少年來值夜班，晚出早歸，一個月難得與妻子孩子見上幾回面。趙培蘭老人回憶說：“印象中只和他去過一次劇院”，“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在東單劇場演出《屈原》，報社人家買了票，我和李莊一起去了。沒想到剛剛開演，序幕剛完，舞臺旁邊的燈光屏幕就打出了一行通知：‘李莊，報社有急事，速回。’他看了二話沒說抬腿就走。”這樣，一輩子夫妻可憐得只看過一次“序幕”。

《人民日報》社名編眾多，而李莊在《人民日報》社時間最長，（40多年，只有擔任《蘇中友好》雜志顧問、專家組組長離社，在莫斯科兩三年），他在《人民日報》社所受的磨難最深，所作的檢討最多，所做的奉獻也最大，這是報社同仁語。

李莊具有高尚的骨格與人品。

在上世紀那段極左的年月中，幾乎是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而每一個運動李莊都要過關做檢討。他總是“跟不上腳步”、“二十多年不清醒”（《難得清醒》語）。凡事以“聽話”與“不聽話”來衡量對黨的忠誠，在那種特殊的政治生活的環境下，你能清醒得了嗎？從1951年批判電影《武訓傳》開始，《人民日報》就在某種程度上奉命進行違心的宣傳。反右派，“大躍進”，人民公社，反右傾，批“三自一包”，《人民日報》步步緊跟。李莊作為領導成員，雖有自己的看法，組織上只能服從，不能不違心地編，痛苦地編。

李莊不善口頭言辭，好像一緊張還會結巴。在他個性品格中，他有敢作敢為的一面，更有心地良善、十分謹慎的一面。《人民日報》身為“喉舌”部位，更是個是非之地。多年作為主持業務副總編輯的李莊，老跟不上形勢變化，錯誤便常犯常新。都說他人品好，是他的責任，他敢于承擔；不是他的責任，為了保護新人，他主動包攬；至于別人推給他的，或者是有意加給他的，那就更不提了。有人都要仰慕他了，以為他是善于檢討的大師，最會過關的神仙。

這就大錯特錯了，世上就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文革”之初的1966年，《人民日報》轉載一篇《解放軍報》所發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文章，這是由老人家親自審定了的文章，李莊不知內情，竟然將該文刪節重復之處約500字。這下可捅了彌天大禍，竟使得龍顏大怒，康生親自上陣，揮舞大棒，將李莊等《人民日報》第一批走資派斬下馬來。李莊被七批八斗，帽子越批越多，最后，被關進“牛棚”勞動改造。

李莊在“牛棚”，當的是搬運工。每天要到西直門貨運站往報社拉大紙，七八輛卡車，每天拉四趟。每卷半噸重的卷筒新聞紙，幾個人往車上裝，這種苦力讓這位書生整整干了一年多。后來改換了工作，那是因為有一天，沉重的卷筒紙突然從車上滾了下來，一下正好砸在李莊的腿上，嚴重的腿傷還未痊愈，他又被派到圖書館打掃閱覽室與廁所……

肉體的折磨夠痛苦，而內心的熬煎更痛苦。

李莊在他倒下前，是“跟不上”“難得清醒”，被批后成為了“想不通”與“想不到”。他怎么就成了“三反分子”，他想不通，斗死也堅決不承認，在整個《人民日報》社他的骨頭是最硬的。他還有一系列的“想不到”：想不到彭德懷同志一夜之間由黨和國家的大功臣變成“大反黨分子”；想不到堂堂國家主席劉少奇未經任何法律手續被批斗凌辱含冤而死；想不到陳伯達一夜之間成為位居第四位的中央領導人；想不到林彪被指定為接班人，還要寫在黨章上，而這位“經歷長期考驗的親密戰友”、“永遠忠于毛主席”的副統帥，陰謀敗露后竟然叛黨出逃……

他越是“想不到”，事情越是讓他想也想不到。

他怎么也想不到讓他撕心裂肺的事情發生了，讓他陪斗彭德懷！著名記者、作家袁鷹這樣追述的：“那天五樓大禮堂里擠滿了人，氣氛熱烈，人民實際上都想來看一看敬仰已久的彭大將軍，未必會關心‘批斗會’的內容。我們這類人照例充當陪斗的角色，心里都有難以言宣的郁憤。我正站在李莊的身旁，只見他臉色陰沉，緊咬嘴唇，呼吸有點急促。他抗日戰爭時在太行山，抗美援朝時在朝鮮前線，都曾在這位叱咤風云的彭大將軍的麾下，親聆訓誨，怎會想到今天竟低頭站下充當陪斗！”當時李莊氣得都快炸了肺，袁鷹與旁人看得也撕心。

李莊他沒想到的太多了，他沒有想到：1974年，又因為議論江青被扣上了反黨、反“文革”的大帽子而再度遭到批斗！當時，在《人民日報》社掀起所謂“批一股邪氣，一股力量”的運動。有人認為報社內部，有一股與“文革”敵對的力量。于是又宣布揪出了一個“長短俱樂部”，李莊與一些老同志成了被斗爭的重點。批李莊的斗爭會一場接一場，僅大型批斗會就開了8次，一定要把一貫右傾的李莊批倒批臭，連李莊的家里也遭到了監視。《人民日報》社，李莊最早被批判，而被解放的時間又最晚，一直到1975年前后，才讓他出來參與工作。

思想解放

1976年1月8日周總理逝世，全國人民一片悲哀。1月15日，十里長街送總理，李莊歸來后心情異常沉重與憂郁，內心擔憂的是祖國的前途與命運。是夜，他與妻子還有工作在外從內蒙趕回來的小女兒東東，全家人徹夜不眠。他們懷念周總理，思念故去的老領導彭德懷，以及在世的太行山老首長。李莊為女兒講起自己的青春歲月，在民族危亡的關頭，八路軍將士奮勇抗敵奔馳在太行山上。父母女兒三人，在夜深人靜之時，壓低嗓音將《在太行山上》悲壯地唱了一遍又一遍：“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敵人從哪里進攻，我們就叫它在哪里滅亡！”

經過七批八斗后的李莊，頭腦已然開始清醒，特別是在悼念總理的“天安門事件”發生之后，他已經看清了“四人幫”極左路線的丑惡面目。看清了人心之所向，人心之不可欺。于是，悲壯聲中有慷慨，蒼涼音里有激情。

1976年10月，一舉粉碎“四人幫”，李莊精神獲得大解放！于是，就有了在機關與戰友同事們頻頻舉杯，“杯中灑滿幸福淚”；在路上滿臉是笑給文友們朗誦杜甫的詩歌“初聞涕淚滿衣裳”“漫卷詩書喜若狂”；人前人后時不時唱起《我們在太行山上》。

“四人幫”垮臺了，李莊的精神面貌大變了，一向謹小慎微，變得膽子大了，敢負責了，人更聰明更有智慧了。中央一把手簽發“兩個凡是”，不敢不登，李莊采取的是：“你交來不能不登，但我組織的文章也要發揮作用”。他另外組織了文章刊發，并在會上宣布：“如有錯誤，我一人檢討！”其后，在“檢驗真理的標準”的大討論的前后，李莊主動自覺地編發了《標準只有一個》、《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最基本的原則》等許多重頭文章，有力地促進了全國人民的思想大解放。

李莊“夠膽大的”，他還犯了“一個推動歷史前進的‘錯誤’”。那是在1978年7月，讀者來信批評北京市委“捂蓋子”，不準為“天安門事件”平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批評時任政治局委員的北京市委書記的。但這份信確實反映了人民群眾要求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的強烈呼聲。敢不敢發？李莊拍板說：發！他親自編稿，全文加花邊，用黑字作標題，放在三版突出位置見報。事后，盡管挨了上級的批評，作了檢討，但是北京市干部群眾一片稱贊，讀者紛紛給編輯部打電話，有人說：“你們犯了一個推動歷史前進的‘錯誤’。”

說的很對，發表這封信意義重大，為“天安門事件”平反鋪了路，摘除了鄧小平同志與“天安門事件”的干系，也為這一年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順利召開創造了有利條件。

1978年11月，記者王永安寫了長篇通訊《在急風暴雨中》，記一位反“四人幫”勇士，但涉及許多“天安門事件”有關的內幕，其他社領導閱后只字未批改，只有李莊拿起筆來將“預感厄運來臨的‘四人幫’，露出真實面孔”中的“真實面孔”改為“猙獰面孔”。雖改兩字，卻也表明了李莊與“四人幫”余黨堅決斗爭到底的決心和勇氣！

1978年11月21日，在李莊的支持和推動下，王永安的長篇通訊《天安門事件的真相》（盡管有李莊無奈的刪節），在《人民日報》重要位置連載刊發。發后大快人心，大小報刊紛紛轉載，人民群眾歡欣鼓舞。其時，正值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開幕，會上傳閱，一些老首長見到《人民日報》的同志竟熱烈地擁抱與翹指稱贊。

還有，在黨中央尚未給康生作出政治結論并開除黨籍前的1年零8個月，受康生、江青迫害致死的王世英之子王敏清，向《人民日報》社寄了一篇《爸爸的眼睛》的文章。這是一篇揭露歷史真相、痛斥康生的戰斗檄文。李莊收到后，立即電話約了作者王敏清，明確表態，“我們想刊登此稿”。最后，李莊只是把文中的“康生”二字，改為“那個理論權威”，幾乎一字未改地發表于1979年9月24日《人民日報》第三版。康生的罪行終于首次向世人公開揭露，《人民日報》最早地敲響了這個惡貫滿盈的大奸康生的喪鐘，全國人民為此無不拍手稱快！

后來，作者王敏清在一篇文章中回顧：事后，他才清楚，李莊是冒著風險，一個人拍了板的，如果是向上級請示，有可能就發表不成了。并且發表后李莊是準備挨批的。作者動情地寫道：“我深深地佩服李莊的膽識，這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堅持真理、實事求是的高貴的品質。”

那一段，《人民日報》，走在改革開放思想解放的前列，得到了上下一致好評，是《人民日報》最“得民心、順民意”獲得全國人民真心擁戴的美好時期；也是《人民日報》在中國新聞史上最為光彩奪目的一頁。

1983年，李莊已經65歲，本想離退，這時，中組部任命李莊為《人民日報》社總編輯，李莊又超期服役3年，1986年才正式離休。李莊在一文中曾十分感慨，大意是：“過去有精力，但是難得清醒；如今清醒了，卻是老了，不濟了。”當然，也有老友祝賀李莊離休，終于“安全著陸”了。

其實，李莊在“休息”后的20年中，并未好好休息。還是老習慣，“年年夜夜伴星辰，案牘勞形分外勤。”（劉江語）他格外珍惜他所講的“老春”，成了圖書館和閱覽室的常客，撰寫了數十萬字的《人民日報風雨四十年》，又編撰了近百萬字的《李莊文集》，緊接著參與編撰了近百萬字的《太行山革命史料集》，最后80歲的高齡了，還撰寫了33.7萬字的《難得清醒》。不停地讀，不停地寫，一直到他住進了醫院。生病住院前后一年多，88歲的李莊老人，終于“清醒”地走了；有漳水彈琴，有太行歌唱，他真的“清醒”地遠逝了。

月有圓缺，人有死生；昨夜巨星隕落，明朝旭日東升。

只是誰人評說“存世萬篇辛苦文字”；無奈莊公仙游“欣留一縷清白家風”。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