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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屠刀能成佛?

2013-01-01 00:00:00董保存丁一鶴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3年4期

誰能想象得到,杭州兩座名寺赫赫有名的住持“惟迪法師”徐心聯,會是一個殺人逃犯!

2012年4月20日下午,筆者趕到九江縣公安局時,得到一個糟糕的消息,這天上午徐心聯剛在九江市中級人民法院“過堂”,當庭痛哭流涕,情緒起伏很大。九江縣公安局政委擔憂地說:“此時采訪,肯定不是時候。”

但時間不等人,為了順利采訪徐心聯,筆者請九江縣公安局政委,徐心聯老家沙河派出所所長陳新、副所長王飛翔,第一個給徐心聯戴上手銬的刑警中隊長程和建,以及看守所長等人,一起去做徐心聯的工作。

而筆者在監舍外焦躁不安地等候消息,隨著時間的推移,筆者有一種不祥預感。

經過將近一個小時的等待,監舍內傳出來的消息是徐心聯堅決拒絕采訪。筆者只好硬著頭皮說:“我試試,這么大老遠跑來,總要見一面。”

看守所所長答應了。

跟在看守所所長身后,穿過重重鐵門,進到監舍內一個管教干部的房間內,幾位警方的領導滿臉無奈地站成一圈兒,圍著坐在沙發上的徐心聯,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看到有人進來,徐心聯視若無睹。頭不抬,眼不睜,裝作養神的樣子。顯然,他抵觸情緒太大。

筆者將事先準備好的一袋蘋果和一盒茶葉放在徐心聯面前的桌子上說:“我是北京來的作家,我只跟你說三句話,如果你不同意接受采訪,三句話說完我立即就走,絕不糾纏。”

徐心聯抬了一下眼皮,沒吭聲,但他還是掃了一眼蘋果。想必他已然明了,這蘋果代表著平平安安,而那茶葉的名字叫“頂上春芽”,這發新芽的寓意也很明顯。

不等徐心聯開口,筆者說:“第一,我不把你當作罪犯,也不跟你探討犯罪,只想關注你這17年來干了什么、想了什么。”

“第二,不是我要采訪你,而是組織安排采訪,這是公安部的安排,也不止采訪你一個人,凡是清網行動中的重要逃犯都要面對面采訪。我采訪過的殺人放火坑蒙拐騙的罪犯成百上千,比你殺得多、下手狠的多了去了,要采訪也用不著千里迢迢來九江求你。我只是想,要是你被判死刑,你要帶著全部秘密離開嗎?你想不想把你的人生經歷甚至痛苦、委屈和要說的話留在這個世界上?當然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數據,我采訪過的死囚犯,起碼有十幾個保住了性命;第三……”

還沒等我說出第三條,徐心聯抬起頭說了一個字:“行!”

筆者大喜過望,但表面上仍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知道你上午剛開完庭,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下。今天不采訪了,明天拿出一整天咱們好好聊天。”說完扭頭就走。

4月21日,從上午9點到晚上9點,筆者與徐心聯在看守所綠草茵茵的小院里,在高墻鐵絲網下曬著日光浴,像多年老友一樣促膝交談,聊了整整12個小時。其間為了提神,戒煙多年的徐心聯甚至還抽了筆者帶來的幾支香煙。直到看守所要熄燈了,徐心聯才戀戀不舍地送筆者離開,分手前,還不忘當場揮毫筆者寫下了幾幅字。

自斷退路

時間回到案發時的1994年7月27日。徐心聯剛滿二十一歲。

徐心聯家在江西九江縣城郊的沙河鎮楊花村,祖祖輩輩都務農。徐心聯兄弟姐妹四個,一個姐姐嫁了出去,靠擺小攤生活。兩個弟弟當時都還小。

徐心聯初中畢業就輟學回家務農。他的老父親在生產隊當過隊長,即便沒有報酬,照樣干得很賣力,聲譽也很好。老父親對外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他們家的地標被鄰居一次次挪動、一點點蠶食。眼看家里的地慢慢變小,徐心聯說:“你帶我去跟他們評評理吧,把咱家的地爭回來。”

父親說了兩個字:“不爭。”

對外寬仁的父親對子女卻很嚴厲。徐心聯至今刻骨銘心的是,三年級那年夏天,鄰家小孩兒拿徐心聯的課外書看,徐心聯去要時,跟人家打了起來。聞訊趕來的父親正好肩膀上搭著一條汗巾,當場朝徐心聯掄去,抽得他身上一條條血楞子,半月方消。

徐心聯的母親是典型的農村婦女,愛嘮叨,但心腸慈悲。徐心聯跟母親有個共同點是不敢殺雞,也就不好意思吃雞肉,只有喝湯的份兒。有一次奶奶生病,娘兒倆商議著要殺只雞,兩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敢殺。最后還是徐心聯動了個心眼兒,叫小時候吃過朱砂精神有點兒不大正常的叔叔殺,結果雞脖子劃出血來,那老母雞卻慘叫著跑了。老母親說:“看它命不該死,放生吧。”

徐心聯十五歲就輟了學。在廬山水泥廠當駕駛員的三叔托了熟人,把徐心聯介紹到九江市廬山區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學習發動機修理。

徐心聯很不安分,村里有兩個同伴要到少林寺那邊的武術學校去學拳,問他去不去。這等好事哪能不去?徐心聯偷偷跟著去了河南登封,在少林寺不遠的一所武校里,只呆了四五天,就風光無限地回到村上:上身穿武校的訓練服,后背上印著一個龍飛鳳舞的“武”字,下身是表演時才穿的黑色燈籠褲,腳上是雪白的回力鞋。

實際上,徐心聯純粹是跟著去瞎玩,沒錢交學費,人家武校不要他,最后他連少林寺都沒舍得花錢進去玩。但他要面子,把手頭上所有的錢都買了這身行頭。

當然免不了老爹的一頓狠揍!揍完之后只好還去修理廠當學徒。到1994年案發時,二十一歲的徐心聯已經出徒,開始拿工資了。

案發后,有人說他在湖北的五祖寺練過武術,甚至還有人說他小時候當過和尚,其實根本沒那么回事,大家這么說,只是當年見徐心聯從少林寺回來,穿著那身虛張聲勢的行頭而已。不過,徐心聯身手敏捷、機警過人,在當地得了個綽號叫“徐貓”。

轉眼徐心聯過完了二十一歲生日。有一天趁周日回家的時候,路過九江市水泥廠,看到好友王軍民宿舍門開著,他就敲門走了進去。這次偶遇,改變了他的一生。

二十四歲的王軍民是九江水泥廠的工人,徐心聯是通過一個同學認識他的,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這次敲門,徐心聯還遇到了一個叫張勇的人,這個張勇自稱是貴州人,剛從海南闖蕩回來,跟著幾個九江的朋友來玩,朋友介紹朋友,就認識了王軍民,而且已經在王軍民這里住了兩個月。

至今無法查證這個張勇到底是哪里人,因為誰都不知道他的來歷。徐心聯只知道,這個張勇見多識廣,把海南描繪成了可以一夜暴富的天堂。

兩天后的1994年7月27日,徐心聯邀上三名同伴郭勁、劉選金、廖慶力,來到王軍民在廠里的單身宿舍,與王軍民、張勇、郭亞兵會合,共同商討去海南淘金的大業。

王軍民說:“我們準備去海南,你們去不去?”

徐心聯說:“我好不容易從徒弟熬上師傅,一個月掙八九百,我不去。”

廖慶力是徐心聯的朋友,已經結婚,他也說:“我有老婆孩子,也不去。”

“看你們那點兒出息,到海南一個月能賺好幾千,舍不得老婆孩子,一輩子在家受窮,我連正式工作都不要了,你們怕什么?”王軍民有些不屑地說。

徐心聯和廖慶力都有些動搖了。前有曾經闖蕩過海南的張勇引路,后有王軍民煽風點火,幾個年輕人聊得熱血沸騰。王軍民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們這一去天涯海角,就要抱著混不好就不回來的決心。我們得想個法子,先把退路斷了!”

滅門殺戮

“怎么斷?”幾個小伙子紛紛詢問。

“咱們惹點兒事跑了,就不用想著回家了。我上中學時,同學徐敏踢過我一腳,落下了病根,我現在腰椎體結核,就懷疑是徐敏踢壞的,一直咽不下這口氣,咱們干脆將徐敏搞掉再走。”王軍民提議。

幾個腦子發熱的年輕人立即表示贊同,好像誰不同意就是可恥的逃兵一樣,哪怕是殺人。徐心聯接著話頭說:“那我們去準備幾根棍子吧!”

王軍民說:“那個人學過武術,人少打不過,還是用刀。”

當天下午,王軍民、徐心聯等人買了菜刀四把、剝皮刀兩把、三棱刮刀一把。隨后王軍民、徐心聯去徐敏的住處踩點,又安排劉選金到九江市區去租來一輛紅色大發牌面包出租車。

晚上踩點回來后,王軍民把事先準備好的刀具放在一個蛇皮袋內。幾個人到達徐敏在鐵路九江南站附近的住處后,卻發現徐敏家里黑著燈,人還沒回來。王軍民就請大家去飯店吃飯,在飯店里,劉選金用一把菜刀切完西瓜,再次上車時隨手插進短褲內,誰知道這把刀之前還切過辣椒,直辣得劉選金肚皮上起了一層紅疙瘩,他一邊撓著一邊把刀放在了車上。

1994年7月27日晚上十點,他們第二次到達徐敏家樓下,王軍民順手把這把切過辣椒的菜刀遞給徐心聯說:“你是生面孔,他不認識你,你第一個上去敲門,開門就砍!”

按照王軍民的分工,廖慶力在樓下看車,徐心聯、郭勁、劉選金持刀來到二樓徐敏房門口,王軍民、郭亞兵、張勇持刀在一樓等候,敲開門后集體持刀往里面沖殺。

徐心聯戴上墨鏡,敲響了徐敏的家門。徐敏打開門,話還沒來得及說,頭上就挨了徐心聯一菜刀。接下來,六個如狼似虎的年輕人展開了無情的殺戮。郭勁沖進房內將徐敏妻子按在沙發上,王軍民等人持刀圍攻徐敏。徐敏退到房內,隨手抓起電扇抵抗,大聲高喊著:“救命啊!救命啊!”

郭亞兵砍中徐敏手臂一刀后,便同郭勁、劉選金逃離現場。郭勁臨走時還從徐敏妻子的脖子上搶走了金項鏈。屋子里只剩下王軍民、徐心聯、張勇三人,他們繼續圍攻徐敏,將徐敏殺死在陽臺上。

砍倒徐敏后,徐心聯跑下樓來,見王軍民還不出來,連忙上去叫他趕快走。王軍民奪過徐心聯手里的刀,和張勇又將趴在客廳沙發旁徐敏的妻子活活砍死。中途換刀的時候,徐心聯左手中指被劃破,留下了一道疤痕,至今猶在。

殺紅了眼的幾個年輕人根本沒注意到,在他們將徐敏妻子亂刀砍死的時候,這位年輕的母親把只有兩歲的兒子緊緊護在身下,不料孩子的兩條腿還是露在了外面。所以,徐敏兒子的腿部也被王軍民砍了十刀,落下了終身殘疾!

最后一個下樓的是手持三棱刮刀的王軍民,他是徐心聯下樓之后,又追上去拽下來的。

經法醫鑒定:徐敏全身有五十六處刀傷,系被他人砍擊頭部致使顱腦損傷伴失血性休克死亡;徐敏妻子全身有十七處刀創,系他人用三棱刮刀刺破右肺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

下樓的時候,王軍民說了一句話:“殺得過癮!”

幾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坐上出租車就往九江方向跑。深夜十一點左右,他們趕到九江開發區的江邊,燒掉血衣,又將所有兇器扔到水塘里。他們下車扔刀的時候,出租車司機沒敢要車錢,一腳油門就開車逃跑了。

七個年輕人,深夜在開發區躲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他們才商議著如何逃跑。

徐心聯說:“要跑一起跑,我們這就去海南!”

王軍民說:“事情有沒有弄大還不知道呢,要是殺死了人,哪里也去不了,還是分頭跑吧,誰也別管誰了。徐貓,你跟我走!”

徐心聯突然明白了,王軍民根本就沒想去海南,只是用這個借口讓自己和無知的兄弟們當了幫兇。他突然恨上了王軍民,但此時卻不得不坐在一條賊船上。

“咱往哪里跑?”王軍民等其他人四散逃走后,問徐心聯。

“到湖北黃梅,我有個認識的老和尚在那里。”電光石火之間,徐心聯突然想起一個人,就在滔滔長江對面。

二渡長江

原來,徐心聯的姐姐嫁到廬山東林寺邊上的一戶人家,徐心聯經常去姐姐家走親戚,也順便到東林寺里去玩,沒事就燒個香、磕個頭。由于徐心聯年紀小又剃著光頭,寺里的老和尚常文經常逗徐心聯說:“小孩兒,來這邊當和尚吧,給我當徒弟。”

徐心聯隱約記得,常文老和尚講自己六歲起在湖北黃梅的小廟六家庵出家,后來六家庵被焚毀,常文化緣重修了這個小廟,但香火一直不旺,小廟里只有常文老和尚一人。平時,常文都在六家庵,偶爾也到東林寺掛單修行。

等徐心聯和王軍民趕到六家庵時,幫著在六家庵看護的一個老爺爺告訴他們,常文外出了,幾天后才回來。這天晚上,兩人只好暫住在六家庵。當晚兩人發生了激烈爭吵,徐心聯質問王軍民:“我們為去海南才惹事,卻沒想到是去幫你殺人。對男人動手可以,你為什么連人家的老婆孩子都殺?這是滅絕人性!”

王軍民的回答是:“一不做,二不休!只要報了仇就行。”

可是爭吵歸爭吵,徐心聯只能跟著王軍民逃亡,原因是錢都在王軍民身上,徐心聯身上只有二百多塊錢,沒錢跑不遠。

8月4日上午十一點,王軍民和徐心聯來到了九江新橋頭汽車站,準備從九江坐車逃到南昌。徐心聯先去買汽水,回來要上車的時候,卻看見兩個聯防協警直奔王軍民坐的車而去。當他們擰住王軍民的胳膊往車下拽的時候,王軍民無助地喊著:“徐貓,上啊!救我!”

徐心聯裝作沒有看見,任由王軍民被抓走。徐心聯不想救這個欺騙他的人,同時他知道,事情鬧大了,要不是死人了,警察不會在案發一周后還在車站布控。

當天下午,徐心聯獨自跑到長江邊,望著渾濁咆哮的長江,他含淚一猛子扎了進去。在湍急渾濁的江水中,徐心聯一邊淚水奔涌,一邊奮力揮動雙臂。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長江對岸的湖北黃梅,滿身是水的徐心聯摸了摸口袋,那二百多塊錢還在。

到1994年8月4日,除徐心聯、張勇在逃外,王軍民等五名犯罪嫌疑人全部落網。1995年9月8日,江西省九江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王軍民、郭亞兵、劉選金死刑;判處郭勁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判處廖慶力有期徒刑十五年。1999年,徐心聯和張勇被上網追逃。

九江滅門案轟動一時,徐心聯和張勇不知所蹤。身為專案組成員的陳新,至今還珍藏著一本六十四開的筆記本,記錄著當年此案的辦案經過,包括調查中了解到的徐心聯的綽號叫“徐貓”,都一一記錄著。

2007年11月,陳新被任命為徐心聯老家沙河鎮的派出所所長。自此以后,清明、中秋、春節,只要遇到傳統節日,陳新就到徐心聯家里去走訪。這只是明里的,暗地里,九江縣公安局刑警和派出所的民警,在這些關鍵時間節點上,都化裝去徐心聯家附近蹲守,等著可能悄悄潛回家的徐心聯。

可是,這一等就是十七年。十七年來,死者徐敏的父母天天以淚洗面。而徐敏受傷的兒子,當年手術后切掉了膝蓋骨,走路一瘸一拐。更讓人忍受不了的是,徐敏老父親帶著孫子無數次來找公安局,問什么時候能抓到那兩個跑了的逃犯。老人家說:“這些人壞啊,殺了我兒子和媳婦,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還把我三代單傳的孫子砍成了瘸子。我老了,誰給我養老送終?我死了,誰來照顧我這個殘疾孫子?不抓到他們,我死也合不上眼啊。”

看著白發蒼蒼的老人眼含淚水,牽著孫子,一次次、一年年,一瘸一拐,抹著眼淚離開公安局,九江縣公安局一茬茬民警,滿是無奈和愧疚,臉上就像被抽了個大耳光,火辣辣地燙。

等了多年之后,眼看追逃無望,徐敏父母帶著孫子,舉家搬離九江這個傷心之地,到廣東討生活。

沒有人想到,十七年前徐心聯竟然游過長江,踉踉蹌蹌再次奔往常文老和尚的六家庵。

常文剛剛從外地回來,一見徐心聯就問:“你怎么來了?”

徐心聯說:“我想出家。”

藏身佛門

徐心聯不敢告訴常文老和尚他殺了人,無處可逃。但常文老和尚一看就明白,徐心聯遇到了難以逾越的人生障礙。但他并沒有追根究底,只是淡淡地說:“我沒有那么深的學問和道行,再說我都快六十了,你拜我門下,我不能教你什么,能不能出家要講究緣分,你自己去尋求緣分吧。”

常文老和尚給徐心聯指點的方向是安徽潛山的三祖寺。第二天,徐心聯拜別常文,坐車去了安徽。有多遠跑多遠,只要能逃命,徐心聯不怕遠。

安徽潛山縣天柱山腳下的三祖寺,藏于群山之中,是禪宗第三祖僧璨昔日的道場,禪宗六大祖庭之一。常文讓徐心聯去找的正是三祖寺的住持宏行法師。

來到偏僻幽靜的三祖寺,徐心聯買了些香燭直奔寺里去找住持。可寺廟里負責人事和外事接待的知客師告知說:“宏行法師去九華山傳戒,你下個月再來吧,能不能收留你我作不了主。”

你不留我,我直接去九華山找宏行法師。徐心聯心里著急,坐車直奔九華山而去。一下車才知道,九華山寺廟眾多,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他四處打聽宏行法師也沒找到宏行法師在哪里。但既然來了,就各個寺廟去轉轉,四處拜拜佛,留下一點兒香火錢,也算結個佛緣。在小天臺的一個寺廟里,徐心聯狠狠心捐出了幾十元。因為他看到那里立了很多功德碑,只要捐錢就能把名字刻在碑上。

“在這里刻下名字,就是被抓住槍斃了,也要讓人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來過一趟。”徐心聯留下錢走了。多年之后,法名惟迪的徐心聯再來九華山時,四處在功德碑上找自己的名字,卻一直沒有找到。

就這樣在九華山晃蕩了二十多天后,掐算著宏行法師回寺廟的日子,徐心聯又回到了三祖寺。一出潛山汽車站,徐心聯突然看見眼前的地上躺著一張身份證。撿起來一看,這張身份證是安徽宿松縣一個叫王龍貴的人的,生于1967年,比自己大六歲,長相倒是跟自己有點兒相似。

拿著這個身份證,徐心聯來到三祖寺。但宏行法師還是沒有回來,徐心聯哀求知客師說:“我立志出家,現在無處可去,又沒有什么錢在外面住旅館,讓我住在這里行不行?我什么都能干。”

知客師見這個滿面風塵的年輕人話說得誠懇,不忍拒絕,只好說:“你在寮房住下吧。”

終于有了落腳之處,徐心聯滿心歡喜,但卻不敢懈怠。第二天一大早,徐心聯就早早起來幫著砍柴、挑糞、種菜、掃地。隨后,僧人們給他端來一份齋飯。捧著那碗無肉無油的素齋,徐心聯的眼淚噼里啪啦地落在了飯碗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吞進肚里。這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

徐心聯明白,想在這里留下,首先要比別人起得早、睡得晚,多干活、懂禮貌。徐心聯聰明勤快,從不多言多語,面相也很周正。知客師觀察了十多天,就把徐心聯留下來當了帶發修行的居士。

半個月后,宏行法師從九華山回來了。他把徐心聯叫到跟前,問他出家的緣由。徐心聯哪敢實話實說?只得編造謊言說在老家談戀愛,雙方父母反對,萬念俱灰想到了出家。這是很多遭遇情感挫折的年輕人出家的普遍理由。

宏行法師當然看出徐心聯沒有說實話,但他不再細究,只是說:“孽障重,不怕,遇到人生劫難也不是說這輩子就沒希望了,只要弘法立身,也可成佛作祖,是心即佛。但出家的清苦,你能受得了嗎?”

“我能!給我剃頭吧!”徐心聯咬著牙含淚說。

宏行法師說:“剃度先不急,過了九九重陽節再說吧。”

過了幾個月,寺廟的幾個和尚見徐心聯一心向佛,就悄悄勸他說:“你去求宏行法師,請他為你剃度。”

徐心聯再次去祈求,宏行法師果然答應了。1995年農歷二月二十九這天,三祖寺為徐心聯舉行了剃度儀式。這個儀式的場景,曾經在電影《少林寺》中出現,只是被剃度的不是覺遠和尚,而是惟迪和尚。自此,法名“釋惟迪”的徐心聯皈依佛門,成為一名小沙彌,也就是初入佛門的小和尚。

受戒五祖寺

宏行法師教育徐心聯說:“皈依,是學習佛法開始的第一課。苦海常作渡人舟,千處祈求千處應。你當有慈悲心懷,斷惡修善!要嚴守殺、盜、淫、枉、酒五戒,立此身成佛之大愿。要知道,生老病死都逃不過因果,切記出家人責任,弘法立身、普渡眾生!”

跪在宏行法師面前,看著頭發緩緩飄落,徐心聯的眼淚不停地奔涌,他無語地啜泣著,不知道自己是傷心痛苦,還是快樂欣慰,更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著他。他只是任由淚水打濕衣襟,因為他心里清楚,這是他生命的轉折點!

“因果循環”四個字,在他的腦海中生了根。殺人種下的因,什么時候結果?徐心聯不知道,他只想那一天來得越晚越好。

宏行法師遞給他兩本書,一本是《禪門日誦》,一本是《覺海慈航》,這兩本佛教念誦集是僧人早晚必修的課程,宏行法師說:“去好好研習吧,參透了你就覺悟了。”

令徐心聯沒想到的是,他僅用一個星期就背誦下來兩千四百多字的《楞嚴咒》。而這部極難的佛經,一般人最少幾個月甚至幾年才能背誦下來。兩個月后,宏行法師送給他的這兩本書,他竟然也能全部背誦。

后來,幾乎沒有英語基礎的徐心聯,在浙江大學拿到土木工程學士學位,他的英語六級就是靠超常的記憶力通過的。乃至后來他被投進看守所,抓他的公安局副局長王義明讓他學點兒法律,他竟然說:“你給我一本法律書,我背下來就是。”

隨著對佛教的理解,徐心聯內心的苦楚也越來越深。當年那血肉橫飛的場景,讓遁入空門的徐心聯永不能忘!幾乎每天晚上,回想往事他都會無緣無故流眼淚。他說不清自己的心情,不是痛苦,不是害怕,只是萬千煩惱絲塞滿了他的胸膛,他想哭出來,卻又不敢放聲。只有在白天的忙碌中,他才會暫時忘記自己做下的孽障!

每天早上四點鐘,他要準時起來撞鐘,然后是上山砍柴、燒水、種菜。到晚上天黑下來,他再次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就像被關在一間沒有光亮的小屋里,一夜夜在黑暗之中左右突圍,卻永遠沖不破心靈上籠罩的陰影。

每天晚上,他都要把一首詩背誦好幾遍: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忘。心忘罪滅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

夜夜懺悔的徐心聯,很想達到大徹大悟的真如世界。但只要一閉上眼,滿臉是血的徐敏就會舉著電扇向他沖來!在夜夜揪心的懺悔中,徐心聯落下了心絞痛的病根。此后,這個病長期折磨著他。徐心聯自己也知道,他的病更多來自心理問題而不僅僅是生理問題,但他一直不敢去醫院,只好靠強身健體來抵御病痛。

就這樣,法名惟迪的徐心聯被心魔一天天折磨著。1995年3月,宏行法師把他叫到跟前說:“你有慧根,我想送你去佛學院學習,對將來有好處,你考慮一下。”

徐心聯想都沒想,立即說:“一切謹遵師父教誨!”

1995年4月,徐心聯拜別宏行法師,來到位于福建廈門南普陀寺內的閩南佛學院。10月,正在閩南佛學院學習的惟迪接到宏行法師的通知,讓他回寺辦手續,受俱足戒。需要說明的是,當僧人有三個階段:一是剃度,也就只是個小和尚,又稱沙彌;第二個階段就是受戒,即經過一定時間的培訓和考核之后,合格者發放戒牒,受戒之后叫比丘,憑戒牒就可以四處云游、掛單,走到哪里都會有寺廟管吃管喝;第三個階段是接法,也就是傳承衣缽。這不是一般僧眾所能達到的境界,必須修煉到一定程度才有這個資格。

這一年,經國家宗教局審批,全國五百個沙彌集中在湖北黃梅五祖寺受戒,徐心聯也在其中。

受戒有一套嚴格的規矩,在四十五天里,每天只能睡三個小時,要把所有業障全部懺悔掉。俱足戒要受三大戒:沙彌十戒,菩薩四百戒,比丘二百五十戒,共六百六十戒。不是所有參加的沙彌都能受戒,有些功課不熟悉、缺乏慧心或者文化底子差的沙彌,是不能完成受戒的。

最后的考試,惟迪各門都排名第一,被推為五百沙彌的“沙彌頭”。讓惟迪為難的是,被選上沙彌頭的人,按規矩要“打齋”,就是要拿錢買菜請大家吃素齋。參加學習的有五百個沙彌,可宏行師傅只給了惟迪五百元戒費。惟迪只好推辭說:“我沒錢,我不當沙彌頭。”

四方云游

這哪里能行?此事被五祖寺的方丈昌明法師知道了,他臨時改了規矩,由五祖寺出面請了這頓客。這頓飯惟迪記得很清楚,有香菇和豆腐。事后惟迪自己編了一個順口溜:受了五祖戒,吃上雪花菜(豆腐)。

在黃梅五祖寺受訓四十五天之后,五祖寺發放了戒牒。第二天,惟迪拜別昌明大和尚下山。他去的第一站是湖北黃梅的六家庵,他要拜見把他引進佛門的常文老和尚。在見到常文的那一刻,惟迪悲從中來,趴在地上大哭不止。

在六家庵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惟迪趕回了三祖寺。在三祖寺住了一周左右,臨回閩南佛學院之前,宏行住持語重心長地說:“你已經成為比丘,不要把自己當作一般人。身為佛教中人,弘法為第一要務,一定要謹記。”宏行法師還對惟迪提出要求,讓他以后多多練習毛筆字,每天不少于半小時,增加文化修養。

拜別宏行法師,惟迪回到廈門閩南佛學院。三年的學習過程中,除了學習課本知識完成學業之外,惟迪把《金剛經》抄寫了一百多遍。令廈門佛學院的老師和同學記憶深刻的是,這期的學員中,惟迪的唱念是最出類拔萃的,唱念就是我們俗稱的“念經”。

1998年7月,惟迪從廈門佛學院畢業。同學們有的回到出家時的寺院,也有的去了一些名山古剎。惟迪卻與四個同學一起結伴云游天下。從就近的福州西禪寺、涌泉寺、太姥山開始,到浙江的普陀山,上海的龍華寺、玉佛寺、靜安寺等各大寺廟。

途經的很多寺廟都想留下他們,可他們頭也不回地走了。這些一肚子學問的佛學院學生,都想尋找一個合適的容身之處。對惟迪而言,更是如此。也就在這期間,惟迪認識了六祖寺的一個尼姑,正是她后來幫助了惟迪。

1998年10月,惟迪云游到了河南登封少林寺,從寺廟里出來后,想去尋找當年曾經來過的武術學校,但學校已經拆掉,早已物是人非。

惟迪傷心之余,來到登封縣城等車去洛陽。突然,一位老太太被摩托車撞倒在地,圍觀的人很多,但沒有人施以援手。摩托車早已逃逸,老太太渾身是血。惟迪把老人送到當地醫院。當時他身上只有一千多元,留下五百元交了醫藥費,他對醫生說:“我是過路的,求你們幫忙救治她,趕緊聯系她的家人。我要趕路,先走一步。”

醫生見他是個和尚,而老人確實是被機動車撞傷的,也就沒有阻攔他。實際上,惟迪怕警察,擔心警察一來露了餡。后來他也做過很多好事,但都不敢留名,甚至連法名惟迪都不留。

這年冬天,惟迪又回到了三祖寺,擔任“精進佛七”法會的維那,也就是念佛時的領唱、領誦。春節之后,宏行法師任命惟迪擔任三祖寺的知客兼維那。但是,惟迪的想法卻是趁年輕跑遍四大名山。

在1999年正月零星飄散的小雪里,宏行拉著他的手說:“我已經風燭殘年,走不動了。你去朝山,要帶眼睛、帶耳朵,不要只顧游山玩水,要學學人家的宗風。你將來的責任很大,三祖寺要靠你弘揚佛法。”

惟迪一路輾轉,在四川峨眉山、成都文殊院、重慶羅漢寺游歷了兩個月后,佛教的四大名山他已經去過普陀山、峨眉山、九華山三處,只剩下山西五臺山。于是,他從成都直奔山西而去。

惟迪每到一座寺廟,都要為徐敏寫個牌位供奉在佛前。他要在五臺山為徐敏夫婦超度供奉,再去一趟五臺山佛母洞,從那里“轉世投胎”。

五臺山佛母洞又叫千佛洞,是佛教信徒朝拜五臺山的必到之地。洞體由一大一小兩洞組成,外洞大,內洞小,傳說出入此洞可以輪回死生、脫離凡塵。內洞為葫蘆形狀,可容六七人,有乳石及石筍形狀如五臟脊骨,所以入洞稱為“投佛母胎”,出洞稱為“佛母重生”。按照佛家的說法,“佛母重生”能夠洗掉以往所犯的“罪過”,獲得“新生”。

從佛母洞出來,惟迪找了個沒人的山谷,嚎啕大哭了一場,直哭得心里空蕩蕩猶如大風吹過的山谷。

苦行僧

一個月后,他又云游到了云南雞足山、昆明竹林寺。最后,他從瑞麗到了緬甸。惟迪想學一學達摩祖師,到異域弘揚佛法。那樣,應該不會有人追到緬甸了吧?

可是剛踏進緬甸的土地,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突然把獨自一人的惟迪圍住了。他們不由分說上來就搶他身上的佛珠。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一把扯開珠串,那些士兵瘋了一樣趴在地上搶佛珠。一百零八顆佛珠分完之后,那些沒有搶到佛珠的士兵,又沖上來搜遍了惟迪的全身。

和尚遇到兵,一樣是有理說不清,何況是外國的兵。惟迪傻在了那里。除了包里幾件衣服,惟迪身上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接下來,更讓惟迪擔心的情況出現了,那些士兵把惟迪的汗衫扒下來,撕成了幾十條布條,每人發了一條拴在胳膊上。士兵唧里哇啦亂喊,惟迪什么都聽不懂,只有等待著最糟糕的狀況出現。

“不會殺了我吧?”惟迪雙手合十,閉著眼口中念念有詞,反反復復只有那四個字“阿彌陀佛”。

接著,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睜開眼一看,那個軍官竟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千元人民幣,塞到惟迪隨身的包里,用手指了指中國的方向,用生硬的漢語說:“快走吧,跑!”

然后,那個軍官帶著士兵隱入山岳叢林之中。直到那些兵消失得無影無蹤,惟迪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才發覺這不是夢境。他撒腿就往中國方向跑。

后來他才知道,他出國的時候,正趕上緬甸政府軍跟地方武裝發生沖突,他遇到的不知是哪一方面的軍隊,把他的佛珠和身上的衣服當成了護身符。

惟迪一邊跑,一邊摸摸自己貼肉縫制的一個口袋,身份證還在!逃亡路上,錢包可以丟、戒牒可以丟,什么都可以丟,但他當年在三祖寺門前撿到的那個安徽宿松縣王龍貴的身份證萬萬不敢丟。

還是自己的國家好啊!坐下來想想以往的生活,惟迪覺得經過這些年的流浪懺悔,現在應該找一個好去處安身立命了。

惟迪開始考慮自己的落腳點。其實,從佛學院畢業時,他就已經開始有意考察了。在全國范圍內,惟迪選中了三個地方作為自己的落腳之處:一是自己讀書的福建廈門,二是山東青島,但他最中意的是浙江杭州,此地是天堂福地,更是寺院林立的東南佛國。

徒步去杭州!惟迪發誓要做一次苦行僧,洗清身上的罪孽!

惟迪1999年7月從云南瑞麗啟程,徒步沿著云南德宏、保山、大理,四川攀枝花、宜賓,重慶,湖北恩施、宜昌、武漢、黃石,直到安徽潛山一線,足足走了四個多月。這四個多月的時間里,惟迪一路夜宿橋洞、山林、街邊,不花一分錢,走到哪里化緣到哪里。很快他就變得又黑又瘦,衣衫襤褸。

有時候走得太累了,看到路邊一個土堆,靠在土堆上躺下就睡,第二天一看,正睡在一座墳上。惟迪在墳前點上一支煙,道一聲阿彌陀佛,繼續趕路。路上遇到禮佛的居士,見他是個苦行僧,上來就給錢。惟迪擺手說,我不要,你要給就給個饅頭,要是能給塊咸菜就更好了。

走到巴東縣一個小煤礦,煤礦老板把惟迪叫住:“和尚從哪里來?”

“云南,一路走來。”

煤老板不信,仔細一看破衣爛衫,信了。從腰里抽出一沓錢說:“你坐車坐船回去都夠了。”

“我不要錢,我發愿不用一分錢走著去杭州。你要是愿意,給我一個饅頭、一塊咸菜、一碗水。”

到了宜昌,過長江要擺渡。站在滾滾長江邊上,惟迪再也沒有當年叫徐心聯時泅渡長江的心境。他對船家說:“我沒錢,你能不能帶我過長江去。”

船家說:“都是路上人,上來吧。”

穿著好心人送給他的舊棉衣,惟迪終于在11月底走到了武漢。惟迪想到歸元寺掛單住幾天,他知道當年自己受戒時的昌明大和尚,也是這個寺廟的方丈。他想去拜謁一下昌明。可把門的看他穿得破破爛爛,又黑又瘦又臟,把他當成了神經病。

咚!咚!咚!跪在歸元寺門口,惟迪磕完三個響頭之后,繼續向前走。趕到安徽潛山三祖寺,正巧宏行法師到北京開會去了。回到自己久別的房間,惟迪換掉那身破衣服,洗去一路風霜,倒頭便睡。

這一睡就是兩三天。等他醒來,師兄弟們說:“不要走了,等住持回來再說吧。”

“我不能停下來,還要繼續行走!”

凈慈寺消防隊長

接下來,惟迪來到江蘇蘇州靈巖山、西園寺。在西園寺,惟迪見到了他在廈門佛學院的一位同學,當時已經升任知客。聽完惟迪這一路的經歷,他感慨說:“不用說如此苦行,就是能下這個決心,已經不得了了,當年如來住雪山,達摩入中土,也不過如此。”他極力挽留惟迪,“蘇州這邊有個廟要開光,想請一些高僧大德來,要不我推薦你去?”

“不,我想去杭州。”

接下來是常州天寧寺,這是計劃中必去的一處寺廟。天寧寺是佛教禪宗的著名寺院,其“梵唄”唱誦向來為全國漢傳佛教寺院公認的典范。所謂“梵唄”,即佛教音樂,其主體為“唱贊”和“誦經”兩大部分,還包括介于“唱”與“誦”之間的偈、咒、真言、禮佛號等。

在廈門佛學院學習時,惟迪最大的特長就是唱誦,傳授他唱誦的老師就是學自天寧寺,所以他必須要來此“朝山拜祖”,更想修練他的唱誦功夫。因為對一名僧人而言,唱誦功夫如何,是至關重要的。

但天寧寺的知客一看惟迪穿得破破爛爛,拒絕惟迪掛單。惟迪只好說,你不讓我掛單我就住外面,每天進來跟你們一起做功課行不行。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惟迪就早早進來,知客師被惟迪的真誠打動,立即給他安排掛單。

四個月后,惟迪基本掌握了天寧寺“唱誦”的風格特點。他的“唱誦”節奏沉穩扎實,唱腔悠揚瀟灑,韻味古樸清雅。他的唱誦功夫大大提升了一個臺階。這鼓一聲、鐘一聲、磐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梵音千里,余音繞梁,洗凈了人世間無數塵埃,止息了身體內外的一切擾攘。

此時的江南,正是草長鶯飛春暖花開,惟迪又要離開了。天寧寺的僧人誠懇地挽留他,但惟迪只是淡淡地說:“我要繼續拜山朝圣。”

2000年9月,惟迪站到了西湖邊上的杭州凈慈寺門前。

東南佛國杭州的八大名寺中,城西有靈隱,城南有凈慈。凈慈寺坐落在西子湖畔的南屏山下,為南宋時期佛教凈宗六祖延壽禪師所建道場。這座寺廟不僅歷史悠久,更富有文化底蘊。宋代詩人楊萬里的名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就是在凈慈寺門前寫下的。中國歷史上最富傳奇色彩的和尚濟公,為凈慈寺第八十三代住持。近代中國最有名的和尚弘一大師李叔同,受戒于凈慈寺。

凈慈寺前有雷峰古塔,建于南屏山的支脈夕照山,每當夕陽西墜,塔影橫空,自成一景,這就是著名的“雷峰夕照”。寺內有明洪武年間用兩萬斤黃銅鑄造的大鐘,古鐘初動,山谷皆應,湖面空曠,隨風飄動,這就是著名的“南屏晚鐘”。

一座寺廟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蘊,又面向西湖這天下勝景,自是絕好去處。從2009年9月開始,惟迪在凈慈寺掛單。由于他唱誦功夫極好,很快開始輔助“維那”做領誦。三個月后,惟迪成為凈慈寺常駐僧人,兩年后成為知客。

2002年下半年,凈慈寺監院妙高法師把惟迪叫到跟前說:“我認識浙江大學的一位陸教授,他是位佛教徒,浙江大學正好開了一個土木工程專業的班,我建議你去學習一下,將來寺廟的維修建設都需要人才。”

知道妙高法師這是有意栽培自己,惟迪立即報名參加了浙江大學土木工程專業的本科學習。這是一個成人繼續教育班,惟迪每天晚上都要騎著自行車去上課。

盡管惟迪上過廈門佛學院,但沒有人知道,他只有初中文化基礎,很多高深的專業理論對惟迪來說是非常困難的,況且,他的英語只能從頭學起。然而惟迪竟然將英語課本全部背誦下來。那些土木工程知識,不但被他背誦下來,還被他臨時抱佛腳應用到了凈慈寺的建設上。

凈慈寺的消防安全工作之前每次檢查排名總是靠后。在惟迪負責管理之后,他向妙高提出為寺院配備消防器材,改造電線線路,健全消防制度,劃定七個片區,每個片區都有消防責任人,簽訂消防責任書。還不定期組織消防演習,讓每個人都學會使用消防器材,甚至每個人都要學會畫寺院地圖,都知道消防器材在哪里。

經過這樣一番建章立制,不但讓凈慈寺拿到了杭州市的消防獎勵,其他寺院也紛紛組織來凈慈寺參觀學習。此舉使大家都看到了惟迪的管理創新成果。

拆遷專家

2003年,惟迪又負責起了寺院的基建工作。此前凈慈寺內的地面是黃土鋪地,一下雨泥濘不堪。惟迪建議在地面上鋪磚,但妙高是個很傳統的老派人,喜歡古樸之風,加上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最終沒有同意。這難不住聰明的惟迪,那年正巧杭州市改造南山路,惟迪帶著一幫僧眾,把修路時拆下來的舊路牙石全部拉進凈慈寺,將寺內的地面鋪好。

在浙江大學土木工程專業的學習,為惟迪提供了用武之地。當時凈慈寺大雄寶殿年久失修,很多木質構件都爛掉了,一到梅雨季節就漏水。惟迪負責改造時,廢棄了古建筑以前慣用的在牛毛氈、黃泥巴上加蓋琉璃瓦的方式,而是在裂縫處先鋪上最先進的防水材料,再用水泥砂漿找平,最后鋪上琉璃瓦。對屋頂進行翻修時,惟迪采取縮小蓋瓦、增大底瓦的方式,增加了雨水的流速和流量,既節省了經費,又保證了美觀。

惟迪在杭州佛教界名聲日隆。1952年出生的妙高和尚是凈慈寺的監院,相當于行政一把手。2005年,惟迪成為了凈慈寺的副寺,這是僅次于監院的實權人物,具體負責寺院基建、維修、水電、后勤、雜務、土地、房產、租賃和綠化等工作。而凈慈寺當時沒有住持,惟迪遂成了凈慈寺的二把手。

2005年3月,千島湖密山寺的延光法師接任凈慈寺監院,惟迪仍擔任副寺。也就是這一年,惟迪順利通過英語六級考試,拿到浙江大學土木工程專業的學士學位。當然,他還通過廣東韶關六祖寺那位尼姑,辦理了一個叫“羅明生”的身份證。

在延光法師到來之前,凈慈寺燒火做飯都是燒柴,惟迪多次跟妙高建議用煤氣和鍋爐。如此大動干戈,妙高當然不同意。延光法師一來,惟迪就建議說:“你要讓大家看到凈慈寺有所改觀啊,咱們身在西湖景區,每天做飯都飄著煙影響景致。凈慈寺里三十多個僧人,加上六十多個職工,近百人吃飯、喝水、洗澡,靠燒柴肯定不行啊。”

延光法師很快同意,惟迪負責改造了廚房、鍋爐,還建起了浴室,甚至還搞起了健身房,只要一有空,惟迪就到健身房里健身,練出了一身腱子肉,后來他還拿到過健美證書。

徐心聯之所以這樣做,是擔心自己生病去醫院。因為到醫院人家要問姓名,要用身份證,他擔心自己被抓,十七年來無論大病小病,他從沒去過醫院。惟迪記憶中最厲害的一次是2007年,長期的心理壓力和勞累,使他患上了冠心病、心絞痛,直疼得蜷縮在床上冒冷汗。那一次,他感到自己要死掉一樣,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疼得一臉冷汗與熱淚。即便如此,他也堅持不去醫院。

惟迪不但是個工程建筑方面的高手,而且在征地拆遷方面,也顯示出他與眾不同的一面。2006年首屆世界佛教論壇在中國舉辦,凈慈寺作為主會場之一。此時,惟迪向延光法師提出,早年政府和部隊占了很多凈慈寺的寺產,這時候不要,其他時候可就要不到了。延光法師全權委托惟迪出面辦理。

凈慈寺的隔壁,是西湖景區南線管理處以及部隊駐地。惟迪借世界佛教論壇的理由,找政府找領導。惟迪的說法足夠溫和也足夠震撼:“咱杭州是東南佛國,歷代主政者都在此建寺造塔,流傳后世成為杭州景點,比如蘇軾、白居易在西湖上留下蘇堤、白堤,吳越王錢弘俶出資建造雷峰塔、保俶塔,他的后代錢學森成為一代大科學家,這是善因善果啊!”

領導也是人啊!一聽這入情入理的話,哪有不同意的道理?最后,政府出面幫助凈慈寺在西湖邊上騰出四十六畝地,竟然一分錢沒要。而惟迪把原有的場地,經過裝修做了凈慈寺的接待室,用以接待世界各地來的高僧大德。

凈慈寺西面有部隊占地三十畝,還有家屬院中住著七十九戶人家。惟迪再次請求政府出面協調。政府拿出五千萬元用于動遷,惟迪則一家一戶去動員。到最后幾家釘子戶時,惟迪說:“你不能跟佛祖爭地盤吧,佛祖還要保佑你家后代綿延不絕呢,你們提什么條件都行,要錢給錢,要房給房,只要你們搬走。”

這都保佑后代萬世了,哪有不搬的道理?很快,這三十畝地也被惟迪完成了動遷。

2006年4月,首屆世界佛教論壇在杭州舉辦期間,凈慈寺舉行了隆重的釋迦牟尼佛發舍利供奉法會,國內外媒體紛紛報道,凈慈寺由此愈發名聞中外。

兩寺一把手

2007年,靈隱寺監院覺乘法師來凈慈寺擔任住持。覺乘法師只干了半年就走人了,到2007年7月,妙高法師再次回到凈慈寺,但他已經不太過問寺里的事情了。而此時,惟迪的聲譽越來越高,他已經不是當年惟命是從的小和尚了,況且惟迪編制的凈慈寺整體建設規劃已經完稿,他不但要大興土木,還要把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想方設法要過來。惟迪想要的可是佛家的頂級圣物:釋迦摩尼的佛發舍利,也就是釋迦摩尼的頭發。

釋迦摩尼的佛發舍利也跟錢學森的祖上吳越國王錢弘俶有關。當年為保存釋迦摩尼佛發舍利,他在夕照山上建起了家喻戶曉的雷峰塔。1924年名聞遐邇的雷峰塔坍塌,2002年10月重建于原址。但發掘出來的釋迦摩尼佛發舍利,卻珍藏在浙江省博物館。

惟迪盯上釋迦摩尼佛發舍利之后,就積極爭取在凈慈寺建一座舍利殿,再伸手向博物館要舍利。如此,可以在凈慈寺甚至佛教史上大大地留下一筆。

2007年11月23日,凈慈寺開工建設舍利殿,建成后準備將佛發舍利供奉入殿,理由是更好完成一塔(雷峰塔)一寺(凈慈寺)的佛教文化呼應,恢復凈慈寺這個全國重點寺院的千年品牌,形成佛教旅游“南鐘北鼓”(南有凈慈鐘,北有靈隱鼓)的新局面。

當然,命運更是給了惟迪一個機會,使他重建了杭州八大名寺之一的香積寺,而且當上了香積寺的住持。

2008年底,當地政府準備復建香積寺,經過慎重考慮,任務落在了懂工程建設的惟迪身上。

香積寺始建于北宋,已有一千多年歷史,原名興福寺,宋真宗賜名香積寺。所謂香積,也就是寺廟伙房。香積寺把伙夫頭兒作為主佛來供奉,這在我國寺廟中還是個創舉。香積寺在運河及杭州佛教界擁有很高的地位,是通過運河進入杭州的第一座和離開杭州的最后一座寺廟。晚清、民國時期,南來北往的香客坐船從運河上岸,總是先到香積寺上炷香,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到靈隱寺、凈慈寺。因此,香積寺也被稱為“運河第一香”。元朝末年,香積寺被一場大火毀掉,后來屢建屢毀,清康熙年間香積寺內建了兩座寶塔,1963年雙塔列為杭州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當時政府原計劃投資五千萬元,惟迪說:“我算過了,光動遷費就要六千萬,五千萬連地都騰不出來。”

惟迪對香積寺的設想是,結合唐宋和江南風格設計,而材料方面大量采用最新科技的工程木材料,既美觀又省錢,壽命更長,這也將是世界上第一次將工程木用于寺廟建設。惟迪最終說服了有關領導。于是,由惟迪主持設計施工,杭州運河集團出資四億元的香積寺復建工程很快啟動。

從拆遷到完工,惟迪一直住在工地上。2010年2月7日,新香積寺正式落成開放,由大雄寶殿、天王殿等建筑群組成,總建筑面積一萬三千多平方米。新香積寺既體現了杭州傳統寺廟的建筑風格,又推陳出新、獨具特色。

2010年香積寺落成后,惟迪被任命為住持。2011年1月,妙高法師離開凈慈寺,惟迪兼任凈慈寺監院,當上了香積寺和凈慈寺兩個寺廟的一把手,由此開始乘坐奧迪A6,來回奔波于兩寺之間。

此時的惟迪有兩大心愿,一是把香積寺從運河集團那邊“要”過來,二是把釋迦牟尼佛發舍利請到凈慈寺舍利殿。

香積寺落成開放后不久,惟迪拿著一份1994年1月31日頒行的國務院關于宗教場所的管理條例找到了有關領導,這份條例的第八條明確規定:宗教活動場所的財產和收入由該場所的管理組織管理和使用,其他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占有或者無償調用。

按照這個規定,運河集團花掉四億多元建起來的香積寺,卻不能歸運河集團所有,運河集團當然不干。從此,惟迪開始請有關領導出面做工作。按照惟迪的算法,刨除土地費、管理費、拆遷費等費用,運河集團實際支出2.75億元。惟迪開出的條件是,以香積寺的門票、捐贈等收入每年返還一千萬元給運河集團。

惟迪之所以每年出一千萬元“還債”,是因為他接手香積寺之后,2010年全年收入一千萬元,到2011年底,預計年收入可達兩千萬元。

追蹤十七年

如果徐心聯沒有被警方抓獲,很多事情的結果都難以預料。

同樣結果難以預料的還有凈慈寺舍利殿,這座以配合政府申遺工作為由的舍利殿建成后,惟迪要做的工作就是迎來釋迦牟尼佛發舍利。

當然,惟迪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只是,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留給他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在杭州的十一年間,惟迪達到了自己人生的巔峰,成為杭州市青年聯合會委員,凈慈寺、香積寺的監院、住持,多次出國訪問,代表凈慈寺接待各路賓客名流。

但盛極必衰,其中內含深意。

2011年清網行動大網撒開之后,十七年前制造滅門血案的徐心聯成了九江縣第一批被追捕的逃犯之一,局長下了死命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這些年來,自從當上沙河派出所所長,陳新沒少到徐心聯家轉悠,一次次動員徐心聯家里人勸他投案自首。2011年6月,徐心聯的老母親跟往年一樣,淡淡地對上門的陳新說:“這么多年我都沒見過他,不知道他在哪兒,我找兒子還找不見呢。”

陳新耍了個心眼說:“那我們幫你采集個血樣,上網查查,管他死活,估計能查到你兒子。”

一聽這話,徐心聯的老母親操起掃把就把陳新往外趕,哭喊著說:“你們公安局有本事就把人抓回來,不要總是找我們的麻煩!”

徐心聯母親的反常舉動,堅定了陳新的想法:徐心聯還與家人有聯系!

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抓回來!

可什么線索都沒有,陳新心急如焚,連晚上睡覺都做夢抓住了徐心聯。急歸急,抓不到人,急也白搭。陳新冷靜下來,對徐心聯家庭的所有相關信息進行分類后,發現徐心聯的三弟在廬山東林寺附近一個餐館做廚師,姐姐也在東林寺那邊開店,卻沒有什么跡象證明他們跟徐心聯有聯系。

而徐心聯的二弟在杭州開公司,是個大老板。按說他該衣錦還鄉,經常回老家顯擺一下。但徐心聯的二弟不但不回家,連電話都很少打。這有點兒反常,是不是有意回避別人,讓別人摸不清自己的底細?

陳新開始琢磨徐心聯的二弟。他通過杭州警方排查徐心聯二弟的社會關系。陳新很快發現他的社會關系中,有一個叫惟迪的人,是杭州凈慈寺、香積寺兩座寺廟的一把手。兩人平時不怎么來往,但每逢過年、端午等傳統節日,惟迪都會給徐心聯的弟弟打個電話,不過每次都不會聊很久。從2011年8月2日到10月16日,徐心聯的二弟跟惟迪法師通過八次話,最長通話時間一百零六秒。

一個寺廟的和尚在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日子,主動打電話給徐心聯的二弟,肯定非同尋常,這個和尚有疑點。

陳新把能想的東西都聯想到了,他甚至還聯想到另一個細節,徐心聯小時候曾去少林寺練過幾天武術,也經常去東林寺玩,這其中有沒有聯系呢?逢年過節,惟迪給徐心湖打電話,是不是給家里報平安呢?

不論如何,都要查一查。

接著,陳新調取了惟迪的戶籍資料,此時他才發現,惟迪的俗名叫羅明生,戶籍地為廣東韶關曲江區。戶籍照片上的惟迪,是一個圓頭大臉戴眼鏡和尚,和陳新手中從學校畢業合影照上翻拍下來的徐心聯十七年前的黑白照片,完全是兩碼事。

陳新兩只手各拿了一張照片,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不敢相信這就是一個人,但他心里又堅信這是同一個人。

隨后,陳新靈機一動,調取了徐心聯二弟的身份證。奇怪的是,惟迪的五官與徐心聯二弟非常相似。陳新把全所民警都叫來,讓他們分別作出判斷。沙河派出所副所長王飛翔謹慎地說:“是不是到省廳找專家給鑒定一下?”

陳新牛眼一瞪:“專家有我了解他嗎?我都追了十七年了。這個惟迪法師俗名不是叫羅明生嗎?王飛翔,你去廣東查,查他個水落石出。”

11月27日下午,王飛翔與九江縣刑警隊三名民警來到廣東韶關曲江區大塘派出所,在常住人口登記表上,王飛翔發現,羅明生的戶籍是廣東曲江,出生地是湖南耒陽,表上突然還冒出了遷入地“江西”兩個字。

鎖定惟迪

這是怎么回事呢?王飛翔找到羅明生父親當年工作的鐵木廠。老廠長介紹說,羅明生的爺爺是湖南耒陽搬來的,羅明生的父親從鐵木廠下崗后,總打罵兒子,羅明生九歲的時候就離家出走,至今不知所蹤。

難道查錯了?羅明生九歲離家,當和尚也未可知啊!

既然來了韶關,怎么也要見見這個羅明生的父親。王飛翔他們以辦戶口的名義,詢問羅明生的去向,可無論怎么問,羅明生的父親就是什么也不說。王飛翔幾乎把所有的道理和法律都掰開了揉碎了,春風化雨夾帶著疾風暴雨,四個小時過后,羅明生的父親才說:“是算命的老段頭兒聯系的,聽說我兒子離家出走多年了,說是有個人在南華寺做和尚,頂我兒子的名將來為我養老送終,給了我點兒錢。我兒子沒這個人帥,也不戴眼鏡,現在去了哪里我都不知道。我拿了錢你們不會把我抓去蹲監獄吧?”

“你說實話,就不抓你。”王飛翔說。

“那我說了吧,那算命的老段頭兒是江西贛州的于都人,說是給了一萬元,他留了一部分,沒給我那么多。聽說是韶關一個寺廟的尼姑托他辦的。”羅明生的父親說。

王飛翔當天查清,正是惟迪法師托韶關六祖寺的那個尼姑,讓老段頭兒假托羅明生的名義幫惟迪辦理的身份證。

2011年11月27日晚上,陳新把所有的情況向九江縣公安局領導匯報后,又報告給正在江蘇追逃的副局長王義明。此時,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王義明剛帶隊抓住江蘇的一個命案逃犯,拿到九江傳過來的惟迪的資料后,王義明連夜帶隊驅車趕到杭州市公安局,與當地警方進行了溝通。

28日凌晨,王義明和中隊長程和建把從江蘇抓來的逃犯送到杭州看守所后,又得到消息,惟迪的手機號先后與韶關和九江有過聯系,這更增加了他們對惟迪的懷疑。但隨著線索越來越多,王義明心里的疑惑卻越來越大。

一是徐心聯和惟迪相貌差別很大。

二是17年前,徐心聯作案時只是一個初中畢業的汽車修理工,這個惟迪卻有浙江大學本科文憑,是一個土木建筑工程師,投資4億多元的香積寺就是惟迪一手復建的。他還寫了一手好字,他的一幅字曾拍賣過3萬元,作慈善捐贈。

三是徐心聯因為朋友一句話,就敢操刀殺人,連兩歲的小孩也不放過。可“惟迪法師”卻是兩座著名寺院的一把手,汶川大地震、玉樹大地震,他都組織寺院捐款,還年年義務獻血,是杭州有名的大法師、大善人。血債累累的殺人犯能如此行善嗎?

可是,徐心聯的各項線索又都集中指向惟迪。如果惟迪不是徐心聯,又怎么解釋呢?

為慎重起見,王義明又安排民警偷拍了徐心聯二弟的照片,發現徐心聯二弟與惟迪長得出奇像,那鼻子、那眼睛,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王義明決心動動這個惟迪。

抓這個在杭州佛教界很有影響的大人物,那可不是說著玩的。抓不到徐心聯,回局里交不了賬;抓錯了惟迪,王義明這個小小副局長也不用干了。佛家無小事,錯抓名寺的住持毫無疑問會令全國嘩然。

實際上,11月28日凌晨,惟迪就接到了廣東韶關那個尼姑的電話,告訴他有警察在查他身份。惟迪一早起來,就把寺廟里的事情安排了一下,并安排人去買了一張30日從杭州到九江的火車票。他沒說別的,只說自己有些私事要去處理一下。

而這一天,九江和杭州兩地,陳新和王義明也分頭忙活起來。

28日中午,陳新來到徐心聯家,先是拉家常,接著又請徐心聯老母親到派出所走一趟,他哄著老太太說:“上級指示要給犯事逃跑的家人抽個血,上面說了,要給營養費的。”

陳新本想在徐心聯老母親家采集血樣,但怕周圍群眾鬧事,才把老太太誑到了派出所。陳新當時想,如果不行就趁老太太吐唾沫的時候搞點兒唾液,沒想到老太太竟欣然答應。

采集完血樣之后,陳新不但請老太太在鎮上飯館吃了一頓飯,開車把她送回家,還專門買了一箱牛奶送給老太太。

晚鐘敲響

與此同時,王義明帶領中隊長程和建于28日下午四點趕到了到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請求支援。這時候王義明已經確認,惟迪法師當天跟九江聯系兩次,其中撥打的一部手機是徐心聯姐姐的,撥打的固定電話是徐心聯三弟工作單位的。

王義明帶隊趕到杭州市拱墅區聯系當地警方。動惟迪涉及宗教部門,當地有關人員誰也拿不定主意。就是抓錯了扒了這身警服,也要動動這個惟迪,王義明拍了胸脯。

事先調查時得知,不離惟迪左右的香積寺監院來自少林寺,王義明他們懷疑此人是惟迪的保鏢,所以請求當地警方出動了包括十個防暴警察在內的三十多名警力協助抓捕。

凈慈寺著名的南屏晚鐘,在這一天依舊敲響,只是,這次是敲給本寺監院惟迪的。

28日晚上十點多,王義明他們進入凈慈寺,分頭把住各個路口。王義明先到車庫,確認惟迪的奧迪A6還在,隨后,他們以消防檢查的名義敲開了惟迪的房門。

幸運的是,當程和建亮出九江警察的身份,用九江話說了一句“莫作聲”后,惟迪沒有反抗,很順從地伸出手讓程和建戴上手銬,跟著警察來到當地公安局。

自始至終,惟迪一言不發。

為了確認惟迪的真實身份,當晚回到拱墅區分局時,程和建拿著一根棉簽,在惟迪嘴里刷了一下,扭頭就走。而剩下的人也不跟惟迪說話,所有的人都在用九江話交流著這一路追逃的經歷。

晚上十二點,惟迪終于用九江話說:“我是徐心聯。”

江西和浙江兩地警方連夜進行了DNA檢測,鑒定結果顯示:惟迪法師就是徐心聯。

王義明了解到,這些年來,成為“惟迪法師”的徐心聯確實做了不少好事。自從到杭州之后,他每年都去獻血。2010年7月1日,他還帶領兩個寺院的僧人和信眾一百多人獻血。他希望通過此舉能救更多的人,靠自己的影響力服務社會,也平和自己的心靈。

2008年,徐心聯一部手抄《金剛經》拍賣五十萬元,作為善款捐助給慈善機構。汶川大地震時他個人又捐出一萬元。2011年云南大旱,惟迪義賣了一幅七十字的佛經,將三萬五千元捐給災區。按照惟迪的說法,他個人收入的一半都拿去做了善事。

不僅如此,惟迪在政治上還獲得了不少榮譽。從2005年開始,他先后擔任第九屆、第十屆杭州市青聯委員,2008年又成為第九屆浙江省青聯委員。而在他被捕前,即將成為杭州市拱墅區政協委員。

自2005年起,他便萌生過自首的念頭,但是遲遲“說服不了自己”。他先后出訪過緬甸、泰國、印度、澳洲、新西蘭、日本、韓國等很多國家,也從沒想過利用出國的機會潛逃。隨著凈慈寺、香積寺等各方面工作的一步步推進,他想把手頭的事情做完再去自首。可是事情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多,直到2011年11月28日早上,接到韶關那個尼姑的電話后,身背業障的惟迪自言自語說:“因果循環、如影隨形。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虛行,遇緣即應”。

惟迪被抓獲后,還有一筆一百二十萬元的善款打到他的賬戶上。但奇怪的是,很有錢的惟迪卻從來沒有給過父母錢,他的說法是這些錢都是修行得來的,應該拿去做善事,出家無家,不該給父母。

徐敏的老母親無人贍養,自己的老母親不敢贍養,但惟迪在杭州期間,一直在照料杭州市的孤寡老人孫奶奶。孫奶奶的兒子孫子早年一起出車禍去世,兒媳婦另嫁他人。2001年孫奶奶到凈慈寺燒香時,被入寺不久的惟迪碰到。得知老人無依無靠,他就盡起了照顧老人的責任,年年送米送面送油,別人送給他的保健品,也都轉送給了老人。

惟迪像兒子一樣奉養老人十年,最后得到的回報是,當老人得知惟迪被抓起來后,她以為只有律師能救惟迪的命,在惟迪的律師面前長跪不起,請求律師一定要保住惟迪的命。

放下屠刀難成佛

送徐心聯進看守所之后,王義明對徐心聯說:“你們佛家講究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但你不要忘了這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就是放下屠刀,也成不了佛,法律和正義,能放過你嗎?”

在羈押期間,九江縣看守所對他特別關照,騰出一間牢房讓徐心聯練字。徐心聯寫得最多的一幅字是:因果循環、如影隨形。但每次在書法作品上落款,他都落上:南屏凈慈寺惟迪!

在九江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之前,徐心聯用雋秀的行書寫了一份悔過書,他說:“我自己種下的苦果,我知道我終須償還。我想我在這個世上的使命可能已經結束了,我的懺悔也就結束了。”

經過17年的逃亡,佛教已是徐心聯靈魂皈依之所,17年來,他每日都在為亡靈超度,并努力行善以補救過錯。被捕后,看守所里的徐心聯希望他的律師簡武能找到徐敏的親人,用他多年積攢下來的錢做一些補償,可徐心聯沒有想到,徐家拒絕了這個請求。春節后,徐心聯又提請檢察官赴廣東找被害人家屬協調,但因積怨較深,被害人及家屬并不接受民事賠償。

2012年3月26日,九江市人民檢察院以“九檢刑訴2012第12號”起訴書指控徐心聯犯故意殺人罪,向九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九江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12年4月20日公開開庭審理了此案。

在法庭上,徐心聯數度落淚,他在陳述那場血腥夢魘時說:“隨著佛法潛修,當年的所為令我苦不堪言,至今時常被噩夢驚醒,輾轉反側,周而復始。”

在律師舉證期間,徐心聯幾度用戴著手銬的雙手擦拭淚水。

辯護中,律師并不回避案件本身帶來的嚴重后果,他認為徐心聯在年輕時的沖動之舉,毀滅了一個家庭,給生者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痛,應依法接受懲處。但本案案犯1995年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三人,判處死緩一人,此次如再次啟用極刑,確有不妥。律師希望法院在依法懲治的基礎上留有余地,適度寬大處理,對徐心聯能夠在死刑以下量刑。

2012年6月13日,九江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被告人徐心聯死刑,緩期兩年執行。法院判決書中,肯定了“出家期間,被告人徐心聯能謹持戒律,傾心佛事,積極從事社會慈善事業,在佛教界具有一定影響”。同時,法院考慮到徐心聯案發后對所犯罪行有悔過表現,歸案后能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本人及親屬主動愿意賠償被害人親屬經濟損失,具有法定、酌定從輕情節,同時本案同案犯之前已判決三人死刑,一人死緩,結合我國現行刑事政策,故對徐心聯判處死刑,可不必立即執行。

聽到這個判決結果,徐心聯再次淚流滿面,雙手合十向法官深深鞠了一躬,輕輕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徐心聯在被捕后念念不忘的是,因為他給佛家抹了黑,他一直擔心因為自己影響了佛家形象。其實這種擔心大可不必,佛是佛,他是他,兩碼事。倒是佛教度化了身背血債的徐心聯,功德無量。

清網行動中,從空門中揪出的逃犯五花八門,絕不止徐心聯一個。

沿著魯智深、武松的走過的路遁入空門,是逃犯隱藏的中國特色之一。佛門凈地遠離塵囂,的確可以作為隱蔽之所,但他們忘了,佛家是最講究因果報應的。還有一句俗話說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善與惡有時候往往就是一念之差,卻要用很多年去懺悔、去贖罪。

徐心聯躲進寺廟當上了住持,雖然他做了很多善事,卻終究難以抵消自身的罪責,最終還要被投進監獄再修練一番。

佛祖早說過:因果報應,如影隨形。

責任編輯/魏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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