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治療技術之比較：釋夢與“夢的工作”

摘要：本文對兩種運用夢作為材料進行治療的技術進行了比較，認為釋夢和“夢的工作”都將夢當作具有臨床意義的材料，在治療上加以運用是富有創見的。但是，二者又有很大不同。釋夢通過夢探索無意識，“夢的工作”則通過夢來重構、整合人格和經驗，二者在技術細節上存在很大不同。總之，二者都是富有創意的技術，且具有獨特的治療意義。

關鍵詞：釋夢；夢的工作；精神分析；完形療法

中國人最早關注夢，并認為夢是有意義的，或具有某些象征意義，或可以預示未來。從《左傳》到后來的古籍中都有大量關于夢的記載。據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載，中國人的始祖黃帝也曾做過一個夢，夢見大風揚起漫天風塵，有人手持千鈞之弩，驅趕萬千牛羊。黃帝不解，于是請人解夢。及至后來漸成體系，如周公解夢。然而讓夢“舉世矚目”者，當推弗洛伊德。

在心理治療中，有兩種利用夢來治療的技術。一是精神分析學的釋夢，二是完形療法的“夢的工作”。兩種技術都從夢入手，但是路徑各有千秋。

一、兩種治療技術的共同特征

作為一個抑郁癥患者，作為一個善于反省的猶太學者，弗洛伊德曾經常常咀嚼自己的夢，每天用半小時的時間記錄和分析自己的夢，結果發現了夢并非荒誕不經的，相反，夢具有臨床意義。于是他創立了釋夢學說，該學說后來成為了精神分析學派的看家本領。從此，精神分析學者沒有不重視夢的，更沒有不會釋夢的。完形療法的代表人物皮爾斯（F. S. Perls）曾經追尋過弗洛伊德，據說他有一次得意地開著自己的快艇去德國拜謁他心中的偶像弗洛伊德，不料弗氏對他十分冷淡，讓他吃了個閉門羹，從此皮爾斯決心與弗氏分道揚鑣，后來果然自立門戶，自成一家。由此可見，二人創立的門派與技術既有“淵源”，又有“不同”。必須承認的是，皮爾斯實乃奇人，他既發明了“空椅技術”，又創立了“夢的工作”技術；而“夢的工作”確實超越了弗洛伊德的釋夢技術，成為另一種新的技術。我們可以看到釋夢與“夢的工作”在以下方面是有共同點的。

首先，釋夢與“夢的工作”都將夢看作有臨床意義的心理活動。有的人認為夢是一種荒誕的、破碎的、沒有意義的幻像，分析夢是徒勞的，甚至是迷信的。但是精神分析學不這樣看，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潛意識，是被壓抑欲望的補償性滿足。他把夢分為顯夢和隱夢，顯夢是夢的具體內容，隱夢則是藏在顯夢背后的來自潛意識的真實動機，釋夢就是將顯夢解析成隱夢的過程，所以，夢是通向潛意識的大道，夢的理論在精神分析學說中處于中心位置[1]。在榮格那里，夢是沒有偽裝的集體潛意識直接而完整的表達，釋夢包括自由聯想、放大、意識情境分析等技術[2]。

完形療法的“夢的工作”同樣認為夢是有意義的。皮爾斯認為夢是人格的投射，夢中的人、物等各個部分代表人格的各個側面，因此，“夢的工作”就是以夢為材料，通過角色扮演將夢中的情境呈現給意識，讓夢中的各成分被做夢者重新體驗，從而使人格得到擴充和整合[3]。實際上，完形療法的“完形”就是指個體經驗的重新組織，從而可以重構一個健全的人，所以，完形治療就是一種重新結合的過程，使個體接受他人格中所逃避或丟失的方面，以達到重新整合的目的。因此，皮爾斯認為“夢的工作”的基本目的就是發掘夢者與人格各個方面接觸交流的可能性，使他覺察、接受、吸收自己人格的各個部分，從而達到人格整合的目的。

其次，二者都將夢看作可以用來治療的重要材料。對弗洛伊德來說，早年他主要用催眠技術，后來改用自由聯想，外加釋夢。在他看來，自由聯想與夢都是通向患者無意識的通道。治療師只有通過自由聯想和夢，才能發現患者無意識中的情結。而只有發現了患者無意識中的情結，才能消除患者的癥狀。據說，弗氏本人就是通過堅持兩年半的時間分析自己的夢，使得自己的抑郁癥得以痊愈的。榮格可能更加重視運用夢來進行治療。他認為夢更加真實、自然、未加修飾、沒有扭曲地反映了無意識。榮格甚至堅信夢可以預測未來發生的事情。在他的一個案例中，他曾經提醒一位在夢中夢見自己輕飄飄登上山峰的登山愛好者，要他小心為妙。不久，那位登山者果然在一次登山事故中身亡。因此，在精神分析學那里，我們可以看到釋夢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我們很難想像一位真正的精神分析學者不會釋夢。

在多年前對夢的內容分析的研究中，我們發現，夢中的內容與白天的情緒有很大的關系，特別是與抑郁情緒關系最明顯。也就是說，通過夢可以預測個體的抑郁水平[4]。另外，在我們在對一個中度抑郁來訪者的夢境分析中發現，他經常夢見幼年時的人與物，在追溯其早年生活經驗后，果然發現他在幼時遭遇過精神創傷，這些早年的情結居然一直會在他的夢中出現。

完形療法的“夢的工作”與“空椅技術”帶有神奇的、戲劇性色彩，更是令人眩目。“夢的工作”這種技術不僅引人入勝，同時也以它的人格投射和經驗整合的力量給來訪者帶來豁然開朗的領悟與柳暗花明的震撼。這種技術對經常被惡夢纏身的人特別有效，對患有某些心理障礙的人也是如此，甚至對一般的正常人也有明顯的效果。

在我們的一次臨床實踐中，對一位高度焦慮的來訪者做了“夢的工作”。他對自己夢中的一種白光百思不得其解。當他表演那道白光時，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溫暖的力量，并且看到了一個垂危的孩子。事后他發現那垂危的孩子就是他自己，他在一次意外中差點失去生命，那道白光就是拯救他的父親的手電筒的光。他重新領悟到父愛的力量，認識到現在對父親的怨恨是不對的。這次“夢的工作”的經驗被打包后整合進他的整個人生經驗之中，有助于他愈合傷口和重構人格。

在另一次對一位“正常”的研究生的“夢的工作”中，這位女研究生做了這樣一個夢：“夢里是一個夜晚，在空曠的、亮著昏黃路燈的街道上，有一群奇怪的人在追我，這群人有時候是鬼，有時候是僵尸，有時候是忍者，不論是哪一類，我都覺得很害怕，我不停地跑，時不時地回頭看他們追上來沒有，但夢里的我穿著拖鞋，怎么跑都跑不快，我很懊惱，納悶為什么此時此刻我卻穿著拖鞋，我很著急也很累，躲進一個墻角想要休息一下，可回頭看見那群人快追上來了，于是我又開始往前跑，不停地跑。夢到這里就結束了，醒來后，我覺得很累。”

在眾人與她一道表演、探索過她這個夢之后，她這樣寫道：“我回憶起經常做這個夢的時間段是在高中和大學期間，那段時間是屬于埃里克森心理發展八階段中建立自我同一性的階段。由此看來，這個夢對于我的意義就更加清晰了。夢中的‘怪人’作為我的一個化身，平日里很少感受到這個‘我’的存在，這個‘我’迫切地想要了解我自己，以至于在夢中表現得急迫、魯莽。夢中的‘我’作為日常生活中常常能感受到的‘我’，面對另一個相對陌生的‘我’迫切的尋求，不愿打破平日習慣化的認知行為模式，在夢中就表現為急于擺脫另一個‘我’的打擾。”

這樣的“夢的工作”，成為探索來訪者自我與人格的一個很有意義的工具。

二、兩種治療技術的不同特點

首先，兩者最根本的不同在于對夢的實質的看法。盡管精神分析學者之間對夢的實質的看法也存在差異，但不論是將夢看作個體無意識欲望的滿足，還是集體潛意識的表現，精神分析學者都同意將夢看作是無意識的象征，而釋夢則是通向無意識的途徑。但是，完形療法則不同，它不認為夢是無意識的表現，而是將夢看作人格的一種投射，夢中情境的各個部分代表人格不同側面的意義，并且是做夢者否認屬于自己的那些方面投射到夢中的表現，這樣，“夢的工作”便成為認識并接受夢所象征的東西，使投射的人格重新歸為己有的一種探索歷程。所以，精神分析學通過夢探索無意識，而完形療法則通過夢來整合個人經驗。

其次，兩種技術的操作程序也是很不相同的。精神分析學的釋夢運用自由聯想、放大等技術。例如，讓患者緊緊圍繞夢的意象，展開關于夢本身的聯想，去發現與夢中意象有直接關系的個體經驗與事實。放大則是指對夢中意象超出個人經驗的理解。基本上是一個治療師面對一個患者進行的一對一的過程。而“夢的工作”則要運用角色扮演、心理劇的元素，引導夢者表演夢境中的各個部分，包括人、物甚至心情，讓做夢者以不同的身份體驗夢所象征的內容，并領悟其中的象征意義與自己人格、經驗的關系。所以，“夢的工作”實質上是一場心理劇。

再次，在幾個重要理念上，兩者截然不同。釋夢強調過去，“夢的工作”卻強調現在。釋夢是對過去的夢的回憶與聯想，并將注意的焦點聚集到早年的經驗上，發現早年生活的情結。所以，釋夢是完全回到過去的分析范式。“夢的工作”則完全相反，它聚焦“此時此地”。治療師要將注意的焦點放在治療過程中所處的現狀，并且強調充分認識和感受此時此地。完形療法認為過去的已經過去，而將來卻還未來臨，只有現在才最實在，此時此地的體驗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治療師在引導來訪者時，通常只會問“你在做什么？”“你有什么感覺？”或“你想要什么？”而很少問“為什么？”因為那樣的問題只會促使當事人去編造一些合理化的解釋，并將他們帶回過去的回憶中，從而脫離了現在的體驗[5]。

二者另一個極大的不同在于，釋夢強調治療師的覺察能力，即治療師要能夠從來訪者的“顯夢”洞悉其中的“隱夢”，要能夠覺察到夢中所表現的象征意義，從而發現無意識的所在。所以，釋夢對治療師的要求很高。但是在“夢的工作”中，強調的卻是來訪者的覺察能力。治療師不過是給來訪者提供了一個幫助他探索他的夢的平臺、舞臺，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皮爾斯認為這種覺察能力很重要，它是人們成長和改變的媒介。因此，在“夢的工作”中，特別強調來訪者的自我覺察能力，通過這種覺察，來訪者人格的各部分才有可能被充分認識和體驗，最終達到人格與經驗的整合。

最后，來訪者與治療師在兩種技術中的角色和地位也是不同的。在釋夢中，治療師占據主導地位，具有權威身份，在來訪者關于夢的敘述和聯想的基礎上，結合來訪者的童年經驗、社會文化等因素對夢作出解釋，來訪者則處在被動接受分析的地位。盡管榮格曾經提出治療師必須根據來訪者的人格分析夢，對夢作出的解釋必須能為來訪者所接受[6]，但治療師在釋夢過程中的主導地位并未真正改變。我們可以將這種情形稱之為“牧師”式或“導師”式的輔導過程。但是在“夢的工作”中，治療師以導演的身份出現，來訪者是主角，其他參與者為配角。治療師根據來訪者夢的腳本，引導來訪者與配角一道進行角色扮演，展開整個劇情。所有的參與者都要投入自己的理解力、領悟力以及同情心，全部圍繞一個目標，即幫助來訪者探索他的夢。來訪者在劇情發展過程中始終占有積極主動的地位，他可以盡情表演、探索自己的夢境，以自己獨特的人格、經驗、領悟力去理解夢，最終能否達成經驗的整合也與他積極投入的程度和覺察能力息息相關。

三、啟示與討論

夢，每個人都會做，它千奇百怪，虛幻飄渺，支離破碎，甚至是亂七八糟，荒誕不經。但是，弗洛伊德等人卻發現夢是真實的，有邏輯的，有意義的，甚至是可貴的，因為它往往是無意識的表現，它能夠展示人最真實的、深層的心理。皮爾斯則發現夢投射了人格與經驗的不同側面，夢的每一部分，內容、過程、事件、人物、物件等，都有象征意義，蘊含了做夢者自己才能詮釋的意義，都是他種種心理的投射，例如，夢通常蘊含未完成的事件（unfinished business）；反復出現的夢可能反映當前生活中的問題。而夢是支離破碎的，沒有整合的，做夢者自己無法覺察、理解。所以，通過“夢的工作”幫助他去整合，是有治療意義的[7]。因此，夢的治療技術是極富創意且有治療意義的。

從兩種治療技術對夢的探索來說，釋夢挖掘人的無意識，確實是很有價值的。因為，我們很難探索一個人的無意識，當人們在清醒狀態時，即使意識再放松（如自由聯想時），仍然還是處在意識的“警戒”和“監控”狀態。而當人們完全睡著時，又無從得到任何信息與材料。于是，夢就成了分析無意識的珍貴材料。通過夢來探索無意識，無疑是有意義的。

我們通過臨床實踐，體會到“夢的工作”在這樣幾個方面是非常有意義的：（1）強調完形與重構，將支離破碎的夢重新加以改進組織，將夢中各個貌似不相關的部分重新結合，探索夢的過程就是對人格、經驗與情緒的重新整合，最后達到“完形”、完整、整合。（2）它實質上就是一場心理劇，它與其他心理劇的不同在于它只是以夢為腳本和情節。心理劇所能用到的所有的元素、材料、設計、道具、技術等它均能用上。因此它具有心理劇的強大的表現力與震撼力。（3）它也是一種團體輔導或治療。團體輔導與治療的所有功能與元素它同樣可以用上。這樣，它又具備了團體活動的功效與力量。（4）它甚至能夠符合敘事療法的口味與目的，成為一場團體輔導式的敘事療法。因為“夢的工作”等于一次人生故事的排練，是一次人生故事的敘事。整個關于夢的探索歷程實質上等同于敘事療法對故事的重新構造，經驗被重新整合，并將指引未來的行動。

參考文獻：

[1] 陳仲庚.弗洛伊德及其釋夢[J].心理學探新，19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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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Susan B L，Bthomas G H.Four-Stage Model for group dream work[J]. Psychotherapy.1994，31（4）： 708-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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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熊哲宏.論20世紀心理咨詢與治療理論的四大對立傾向[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2）：107-112.

[6] 楊韶剛.精神追求：神秘的榮格[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

[7] Joyce P，Sills C. 格式塔咨詢與治療技術[M]. 葉紅萍，等，譯. 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