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三月街的記憶。始于一條青石鋪成的小路。沿著古老的小路,踏著晶瑩的露水去趕街,這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小路位于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北邊的龍尾關。它的年紀可以從磨得發亮的石板和石板上的馬蹄印看得出來。路上遇到的一切無不與三月有關:清澈的溪流是三月的溪流。它是蒼山經過一冬的雪封冰凍后化出來的。清冽度與其它季節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一幢幢石頭房子是三月的石房子。在明亮的陽光中發出三月柔軟的光輝:一垅垅田野是三月的田野,麥苗的青、菜花的黃渲染出三月溫暖的氣息。
那時古城大理與新城下關之間已經通了公路,但坐客車的人卻很少,為了節省車費的緣故。打早起床,揣個捏好的飯團或者炕的粑粑,再加一小罐鹵腐,就是路上最理想的午餐。過西洱河,沿龍尾街而上,穿越古城樓,再上中丞街,直到一座本地人叫著“南天門”的牌坊——在我的記憶中。那便是去三月街之路的開始。
如今每年照樣去趕街,卻已不再步行了。但一到陽春三月,仍然會記起那條古老的石板小路,是這條曾經蜿蜒于三月間的小路串起了殘留在記憶里的草帽街、蛇骨塔、南詔德化碑、觀音塘、崇圣寺三塔,它們無不與三月有關,與三月趕了千年的古街有關。這些地段近幾年建起了大片高樓和別墅,侵占的不僅是田園,還侵占了我對兒時的記憶。
在青石板上行走的路段自然是愉悅的,平坦。好走,而且在早晨,空氣好,除了村莊里的雞鳴犬吠之外,還不時聽到溪水的聲音,那應該是最動人的天籟之音。當時田野間的水要比現在多得多,稱得上縱橫交錯。水道也不像這樣直,在蒼山洱海問彎曲有致。腳板走得發燙了,就會遇到小溪。把鞋一脫。坐在溪澗間的大石頭上。任兩只腳浸在從蒼山流下的溪水里,那種種愜意的涼爽。當今的孩子是難以想像的——即使他們遇到同樣的情況。想用冷水去浸浸腳,大人也會很嚴厲地罵起來的:“不怕得病了?”
在我印象中,那時的大人,對孩子管束似乎不嚴,只是坐在路一邊,散淡地抽起了草煙,慢悠悠望著孩子洗腳、戲水。那時,當地人都管煙廠生產的香煙叫“紙煙”,因是用紙包裹的緣故。在我記憶中,鄰里抽“紙煙”的很少——這是需要有身份的。那些抽草煙的大人們。雖然并不懂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大道理。卻能夠以容忍的心態對待孩子與大自然的親近。這種態度應該讓現在抽紙煙的父母們慚愧不已的。
發燙的雙腳在溪水里一經浸泡。人精神起來。便又上路了。一路上的植物,印象最深的是一種開白花的灌木,本地人給它的名字很吝嗇,只一個字:“刺”。這種“刺”長著很小的圓型葉片,開起花來十分美麗,名字就叫“刺花”。農民種它在田邊用以護衛莊稼,組成一道道“刺籬笆”。風一吹過,一股股清香撲面而來,那種感覺。到了識文斷字的時候,才知道是應該用“沁人心脾”來形容的——第一次接觸這個詞,我便首先想起了刺花。它的清香,一直浸染著有關“三月街”的記憶。
刺花白的時候,刺叢問便飛起一群群金綠色的小蟲,本地人稱它為“丁丁蟲”。這種“丁丁蟲”體型橢圓,閃爍著金屬般的綠色亮光。兩張硬翅后還有膜質的翅膀,飛起來在陽光里劃出一道道金綠色的光弧。我們常會捉了來裝在隨身攜帶的鐵筒內。回家后用棉線拴住它的腳,在空中放飛,殘忍的同伴還要把它的腹部擠破。在擠出的腸子后粘上白紙條,任它拖著白紙條飛去。一時間,晶亮的光點和飄曳的白帶,把小院狹小的天空裝點得十分迷人。那可是一段值得記憶的童年時光。
途中,要經過一個大的廟宇:觀音塘。觀音塘內,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建了個閣,供奉著觀音。據說觀音在一次外敵入侵時,化身老婦,背負巨石,迎著敵軍踽踽而來。敵軍主帥見一老婦尚能如此負重,此地青壯年自然不可小覷,大驚失色之下立即鳴金收兵。為了感謝觀音負石相救。老百姓在觀音所負之石上建了觀音閣。
觀音塘給我的印象雖然很深。但決不是因為觀音背負過的石頭。我那時還小,最喜歡的事是在廟子南邊一條溪澗里洗腳、玩水。洗完腳,再和伙伴爭先恐后爬上一個被叫作為“石牛”的青石上。這石頭酷似一頭斷了頭的青牛,身上卻刻了個“馬”字。光滑的牛背,清涼,熨貼,田里青的麥苗、黃的菜花,送來春天的信息,一群半大的人,在石牛上說笑打鬧,搶吃炒豆、酸角。有時為了爭騎牛背、牛脖子,你推我搡,互相把同伴擠下牛身去,激起一聲聲尖叫,一陣陣歡笑。那樣的時光是歲月中最好的珍藏。
那時的我。自然也不曉得三月街其實是與觀音有關的——據說三月街起源于古代的“觀音寺”。是南詔國王細奴邏時觀音于每年農歷三月十五日到大理傳經講佛,眾多信徒們搭棚禮拜誦經,并“以食祭之”而形成的。以后便沿襲下來,到了明代,變成了徐霞客筆下的“結棚為市,環錯繽紛,千騎交集,男女雜沓,交臂不辨,十三省物無不至,滇中諸蠻物無不至”的大規模集市。這一格局至今不變,而且規模越來越大,內涵越來越豐富。大理三月街,延續了大理一千多年的歷史。
年幼的我尚未染上“考證癖”。自然是不明究里的。因此觀音塘,給我記憶深刻的,不是負石傳說中的觀音,而是廟外的豆粉攤。一到觀音塘,豆粉攤前,拿出飯團、粑粑,掰碎在碗里,與豆粉拌攏一起吃,印象中那是一頓很好的午餐。當時的碗豆粉。是用正宗的碗豆用石磨磨成漿。再在鍋里熬成的。滴上焦黃的花椒油。灑上火紅的辣椒面。再澆上用楊梅醬做的烏黑的酸醋。酸而辣。麻而香的味道,比現在的豆粉自然要好許多。
沿著三月的古道走來,走進的是三月最熱鬧的地方。走完石板路,三月街便到了。蒼山中和峰下,白的帳篷,一個連接一個,像一朵朵碩大的蘑菇,占據了蒼山腳下很大一塊地方。街上以牛馬、家具和藥材居多,成群結隊的馬、騾、牛集中在交易市場,大批的藥材堆放在貨棚里,它們是三月街最古老的商品,從唐朝一直擺放到今天。貨棚里當然還有日雜百貨:衣物、食品、家具、農具一應俱全。衣物中最具有三月色彩的自然是白族服飾,服飾上的紅色、綠色是三月的顏色;食品中最富有三月味道的當然是調上糖稀的蒼山雪,嘗一口涼到舌尖甜到心。還有酸角,泡在剛買來的陶壺里,加上點冰糖,一路走一路滋溜溜地喝,暢快得像個神仙。屬于三月的還有泥陶或竹篾制成的小玩具,彩繪的泥哨吹出三月的聲音,竹制的風車旋轉出三月的旋律。
三月的街市。有射弩、秋千、陀螺、武術、踩高翹等表演。最難以忘記的是一年一度的賽馬。所有的馬都被主人用絢爛如三月馬櫻花的纓穗打扮得喜氣洋洋。一聲令下,所有的馬都在陽光中跑,在塵土里飛。所有的聲音都在蒼山中和峰下的三月街賽馬場里爆發成一聲聲驚雷。
2000年。我參加編輯白族民間文藝家李莼先生收集整理的《大理古佚書鈔》一書時,在明人李浩的《三迤隨筆》中,突然讀到一段南宋高宗時,后大理國王段正興在三月辟馬市的文字:“段氏國強,諸夷朝賀。于三月,立市葉榆城西點蒼神祠,以易騾馬。到時商賈云集,諸蠻四夷皆至。大理自與宋通,皆遣使入葉榆購置騾馬、象牙。諸軍亦派吏入使大理。親購軍馬以數千計。按期,大理高國公量成父子親臨葉榆,設競馬擂。選十駿,為主獎國中有功十軍將……馬市萬商云集,多為湖、廣、川商販……馬市長達二十余日。按時,西域諸邦、吐蕃古宗。皆入葉榆以物換物。入夜,五華樓前踏歌宴舞。戶戶張燈結彩。域邦幻戲。王室后妃出游鬧市,觀諸技于五華樓,賞諸伎人,年年如是。”
我怔住了。以為這樣的文字,就是一段有關三月街的歷史記憶。它活脫脫展示的場景,與兒時眼睛里的三月街市毫無二致。以致于有人用“千年趕一街,一街趕千年”來形容三月街時,我不由得拍案叫絕,此話說出了我們生活在大理這一代人的真切感受。
在記憶里,我每年去趕三月街,主要目的好像不是為了買東西的。除了騾馬、耕牛和一些稀罕的藥材外,其它東西在日常的百貨商店也能買到。我們去趕街,有時甚至空手去空手回,雖然回來總要抱怨一句“三月街上人擠人,好辛苦!”過了一年,還是要去;再過一年,還是要去;年年三月街,年年都要去。去古城大理西邊門外的中和峰下逛一逛,擠一擠,才算了卻一樁心愿。
這就是一年一度的三月街,趕了一千多年的三月街。
某年,在前往三月街的路上,一個外地朋友曾問我一個問題:三月街不過是一個露天大超市!在物暢其流的今天。三月街為什么還能歷千年而不衰?
朋友留下的問題困擾了我很久。后來,當我想起兒童時走過的那條古老的石板小路,突然問便串連起了關于三月街的所有記憶:千年古碑、古塔、百年的石頭房子,石房子上用鋒利的刺捍衛著三月大理的仙人掌,村頭路邊枝葉繁茂的大青樹,還有千年以上歷史形成的各種風俗,心中便氤氳起一種溫暖的與三月有關的氣息。我想,我們對三月街的迷戀肯定來源于這種氣息。
我恍然問似乎找到了答案:三月街歷千年而不衰的原因。恐怕與隱藏于人們心中的歷史文化情結有關。
陽春三月。布谷一叫,刺花便一篷一篷地白了。
陽春三月。刺花一白,蒼山中和峰下的帳篷便一頂一頂搭起來了。
每當這種時候。居住在蒼山洱海問的居民們便忙碌著去趕一年一度的三月街了。
在通往三月街的途中,想起種種往事,便會有一種走向歷史之“場”、文化之“場”的感覺。三月街其實就是一個“場”。“一年一度三月街,四面八方有人來”。人們去趕街,其實是去歸附一種歷史、回歸一種文化,在歷史文化的“場”中找回迷失的自己。
歷史文化應該是三月街的“魂”。故鄉的三月,大理一帶特有的刺花使得多少游客夢魂飄香。仔細想來,比刺花的香味更濃郁、更久長的,應該是大理三月街悠久的歷史與文化。
故鄉三月最難忘,難忘最是三月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