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集市

時間的手伸向萬物，只輕輕一抹，季節就變了顏色。天地更加明亮了，遠處的蒼山閃著碧翠，近處的洱海蕩著嫩水。心里有了《詩經》的情致，再舉著目光去看大理，就滿眼都是遠古的余韻。我知道。凡是有著遠古余韻的景象，都來自于時間的沉淀，都有來自于歲月的往復。

人的生命不可能與時間共始終，所以人更看重自己的日常，講求心靈的多重體驗。《詩經》里說。神之聽人。終和且平。這種描寫不只是一種意境。還是一種愿望，還是一種場景。可是，無論這“終和且平”之中有著怎樣的美好，我內心的感受都無以名之，只能把它說成一種古意。三月里春光浩蕩，大理的古意就這么鋪展著，看上去是那么的遼遠深廣。

一元史論對邊緣歷史形成了遮蔽。雖然大理的歷史仍在夜空閃爍，但卻太容易讓人產生誤讀。或許就是因為它的遙遠，當我看到大理的古意時，我竟忽然地恍惚起來。所謂古意是離不開歷史淵源的，如此它應當是在文化積淀更為深厚的中原才對，怎么會在云嶺之南的大理呢？直到我聽見有越來越多的人談起三月街，才知道自己之所以產生這樣的疑惑，主要是因為那個即將開始的集市。那個集市起源于南詔，之后就一代代地延續，千余年的時光從未間斷。換句話說也是這個意思，從現在一直數到唐朝，大理的每個三月都是節日。

傳說三月街的起源與神靈有關，是因為觀音娘娘制服了惡魔羅剎。大理人才在這里眾皆聚集，以蔬食祭之。都知道傳說是人的想象，如果只從它的美麗程度上去揣摩。我更愿意相信另一個傳說。這個傳說講的是南詔時期有個叫阿善的青年，他被龍王的小女兒帶到月亮上。親眼看到了各路神仙買賣物品的情景。回到人間之后阿善把這情景告訴給鄉親們。自此人們就模仿神仙的做法，在蒼山腳下擺攤設點。然而我倒覺得，人們讓一個集市時興起來。最終的目的還是想擺脫原始與蠻荒。這是十分必要的，如果不讓身心感受到物質的豐盈，又怎會產生發現風花雪月的眼睛呢？

其實還不只是風花雪月，還有唐標鐵柱和民族風情。這都能成為外地人走來的理由。我不是土生土長的大理人。早在定居大理之前，我已從一部叫做《五朵金花》的電影里看到了大理的樣子。那時候我居住在距此遙遠的小興安嶺，看到電影里的人穿著不同于內地的服裝。便認定這是個艷麗優雅的地方。于是就開始了深深的想往，對于什么是故鄉也莫名地模糊起來。總以為那美麗的地方才應該是自己的出生之地。

讓我沒想到的是。就在我看過那部電影不久，我的父母竟意外地調到了大理工作。那時我只有10歲。這樣的年齡是不能自主的，能夠跟隨父母來到大理已是莫大的幸運。此前我一直認為，大理的艷麗其實是個朦朧的幻影，它與我隔著時光紗縵。不想是那么清晰，這里的人分成不同的族群，穿著不同的服飾，唱著不同的民歌。有些民歌是會讓人落淚的，比如那首《小河淌水》，只要有人輕輕一唱，我便像聽到了遠逝親人的呼喚。反正我已遠離了小興安嶺，自此便沒有故鄉了，把大理當成故鄉也是絕好的選擇。

能在一個地方扎下根來，這個地方必然有著適合扎根的土壤。也必然有著浸入靈魂的人文。父母調入的單位是一家森工企業，離巍山縣城不遠，因此我經常走進那座古老的小城。我知道巍山是南詔的發祥地。不同民族的人在這里生生不息，長長的歲月使她有了吐納百代的氣韻。每當有彝家女子從古樓前走過。我便看到南詔時期的刺繡被穿在身上。就把她們當成流動的風景。獨特的民俗總是讓時空錯亂。歷史和現實疊在一起，所以我總能聞到時光那頭的清香。

成為大理住民的第二年，我得到一個消息，清朝最后的皇帝溥儀死了。這是剛剛發生的事，從這件事里我感覺出來。歷史離我并不遙遠。溥儀的死相似于一個影子的消失，就在眼面前兒，人們還能在那種隱約中看到清朝的跡象。既然清朝并不遙遠，南詔也不會太遠，我想它只是變成了“魁雄六詔”的扁額。被人掛在城門樓上，像一抹朝霞，正明亮地召示著今人。歷史的順與逆，有很多都是不由人來掌控的。正是那些不確定的因素使它充滿了魅力。

更多的時間，我待在那個叫做大倉的小鎮上，和當地人過著相同的生活。父母單位的住房還沒蓋好。我們租住在一戶居民家里。那是個明清風格的房子，房東家姓高，他家的小母驢有著黑緞子般的顏色。就在我住進他家不久，那頭母驢產崽了，剛出生的小毛驢也是一身的黝黑。房東大叔喜形于色。他常常蹲在院子里望著那對母子，望著望著就“整”出一句：太好了，馬上就是三月街了，到時候一定牽它去三月街上估估價。我忽然想起來，在我看過的那部電影里，也曾提到過三月街。一個做買賣的集市。我卻在兩個不同的時空里聽到，這讓我對三月街產生了無比的好奇。

我問房東大叔。三月街在大理蒼山腳下呢，那么遠的路你怎么去呀？房東大叔說，不遠，二搖二搖地走，走一陣就到了。如此我便有了印象，起源于南詔的三月街也不遙遠。只需“二搖二搖”地就能到達。大理的古意其來有自，我想這個“自”大概就像連接著歷史與現實的血管，只要里面的血液還在流淌。它的脈動就會余韻悠揚。三月街不是歷史的幻影，而是一個遠古的集市，是古代生活的復活。如果不是一年一度的重復，整段南詔的歷史可能就沒那么清晰了，我們也看不到它曾經的文明了。它傳達給人的是一種遠古的信息，以我10歲的想象能力，腦海里多出一些神秘性質就在所難免。

終于有一天。小鎮上的人忙碌起來，像趕赴一個千年的約定，一撥撥地向蒼山腳下走去。多數人當天都不回來，他們在三月街里住上一晚，第二天才回到自己的小鎮。此后的幾天依然忙碌，人們不斷地從小鎮上離去。又不斷地從月街上歸來。這種情形給三月街增添了更多的神秘，我看到他們不斷地離去歸來，就認定他們是在現代與唐朝之間自由地穿越。我實在忍不住了，找到一個跟隨他爹從月街上回來的同學，問他在月街上都干了什么？同學說。什么也沒干，就是吃了一碗涼粉，看看熱鬧就回來了。

我不相信同學的話，認為他大老遠地跑到三月街上，絕不可能只是吃一碗涼粉和看看熱鬧。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同學沒有隱瞞，他所說的就是他在三月街上的真實情況。三月街早已成了一種質樸和直接的文化，這種文化深入到民間就不再玄秘了，人們走向它其實就是想感受那份自由和輕松。我的房東大叔肯定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才無視路途的遙遠，不賣毛驢也要到那里走走。

房東大叔回來的時候，并沒提到那頭小毛驢被估了什么價，而是不住地講著他在月街上的見聞。他在講述當中神采飛揚，激動得臉色彤紅，而我卻不明白他到底講了什么。許多年過去之后，我又回想起房東大叔的那次講述，忽然問便有了另一種解釋：三月街太古老了。它的古老容納了大理人的前世今生，即使每年都到三月街上走上那么一遭。其內心的感受也很難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