獎之惑

江河在全省中青年教師大賽中獲獎了，而且是一等獎。

讓江河感到意外的是學校其他幾位參賽者的結果。今年的獲獎頗有些黑色幽默，名次竟然和職務掉了個個兒。職務最低的中文系副主任江河拿了一等獎。兩位分管學生工作和教學工作的副校長分別拿了二等獎和三等獎。

和社會上一些收費的大賽相比。這個大賽的含金量是很高的。三年才舉辦一次，主辦方是省教委。參加者為全省各高校的中青年教師。意在鼓勵提高教學質量。據說今年這屆比賽，全省參加者不下百人，個中不乏高手，競爭頗有些激烈。好在競爭對手們并不用見面。都是由各校組織。精心錄制了教學錄像帶送到省里，由省教委組織專家評審。

獲獎消息江河是在系辦公室聽系主任吳光明說的。吳光明自己已經拿過上一屆大賽的獎，也是一等獎。所以算是體會過成功的人，能坦然地微笑著告訴他這個好消息。還伸出一只手說：“祝賀，祝賀！”江河握著他有些冰涼的手指。也笑著說：“謝謝！謝謝！”

作為一對搭檔，這個瞬間顯得很美好。

這個結果讓江河多少有些意外。吳光明笑著說：“應該看到光明一面。應該說我們學校的參賽教師包攬了全部獎項。老校長會高興的。”

江河說：“老校長是會高興，起碼我沒有讓他失望。可是另外那兩位不知道心里會怎么想呢！”吳光明說：“你管他們怎么想！這個獎又不是領導分配的，是你憑自己的實力競爭得來的。”江河摸著下巴說：“話是這么說。可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么個結果。”他一思考就會習慣性地去摸下巴，一片胡茬被摸得如同一片收割后的莊稼地。

江河原本并不想參加這次教學大賽，覺得沒什么意思。他本是個超脫的人，總以為教學是一個教師的本職，難道一定要拿個什么勞什子獎回來才能證明什么？難道沒有那個就不站講臺不教書了不成！所以系主任吳光明動員了幾次，他都打著哈哈拒絕了。

可是校長卻不這么想。那天江河下課回家的路上，就被羅校長給堵住了。

羅校長是個胖子。才入五月天他就熱得只穿件短袖T恤，臉上掛著幾滴汗珠。用本雜志扇著風。笑哈哈地說：“我就算準了你下課要經過這里。專門等你來了。”

江河有些感動，校長本可以派人把他叫到辦公室。有什么事坐在寬大的座椅上舒舒服服地接見，可他竟然親自堵在路口等自己。校園是個坡形結構，辦公樓在坡腳，教室在半坡。沿著一條小路走上去。坡頂是一片高大的松柏，林間散落著些石桌石凳供人閑坐。不時會有小松鼠從松枝上探出頭來窺視人的動靜，膽大的干脆跳到石桌上吃學生留下的食物。兩只小爪子抱著碎饅頭啃食的模樣煞是可愛。

羅校長拉著江河走上坡頂，累得氣喘吁吁。找了個石凳坐下感嘆說：“人不服老真不行啊！一定要鍛煉了，從明天開始。不然做個三高分子，毛病一堆，要被生活淘汰了！”說完自己先哈哈笑起來。羅校長似乎天生就有一種與人親近的親和力。連江河這種性格桀驁的人也對他多有好感。在江河眼中，一個身居官位的人最怕的是別人說他老，說他身體不好，這是官場忌諱。但羅校長就能坦然地面對這些自然因素。這一點讓江河心里對羅校長多了些親近感。而且一個明年就要退休的人，還在為學校的升本操勞，這也是讓江河感動的地方。在一次全校大會上，羅校長甚至說了這樣的話：“在我的任上看不到學校升本成功。我羅某人死不瞑目啊！”這句話當時讓江河心里熱熱地被撞了一下，想給他鼓掌。手都抬起來了，看看左右的人沒有反應，又落了下去。

羅校長找他是為了親自動員他參加全省中青年教師教學大賽。

校長用了掏心掏肺的表情告訴他，動員他參加大賽是經過認真分析認真考慮的。他畢業于一所有名的北方師范大學。魯迅研究方面有扎實的科研成果。口才好受學生歡迎……

江河的心熱了一下，自己都沒覺得自己有多優秀，羅校長卻那么理解人，把關于自己的什么什么都看在眼里。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從古到今最大的弱點就是怕別人賞識，頭腦一熱就會把人當成知音。當成知音就麻煩了，就要“士為知己者死”了。

羅校長的邏輯思維能力很強，先分析了江河的教學優勢，又談了學校下一步的發展。目前升本是學校和羅校長面臨的最大挑戰，全省八所師專已經有三所升本成功。形勢迫在眉睫。形勢喜人而又急人。再不升本就要被時代拋棄了！羅校長揮著胖胖的手侃侃而談。陽光從松枝間灑下。在他臉上布了一層浪漫的光影。

江河聽明白了，今年如果在全省教學大賽中拿回大獎，不僅展現了個人的實績，更會為學校升本增加砝碼。據羅校長分析，今年和他們一起競爭升本的另一所師專。在教學實力上并沒有他們學校強。所以參加這次大賽，甚至應該當作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來完成。

讓江河有些詫異的是羅校長還對另外兩名參賽者的實力作了分析：分管學生工作的王副校長科研實力不錯，但口才并不是很好。分管教學的楊副校長口才好，但科研方面實力要打些折扣，而且他自己并不愿意參加比賽，是羅校長一再要求他參加，而且要獲獎。不然今后管教學如何服眾？

江河心里冷笑了一下，楊副校長的口才他是知道的。作為分管教學的副主任他經常要參加學校的一些教學工作會議，要經常聽楊副校長講話。他的口才確實了得。每次在講教學工作之前都會天南地北東扯西拉地講上一通，活躍氣氛。大家都會用贊賞的目光注視著他，以頻頻點頭來應和。在江河看來那不過是油腔滑調，多少有點嘩眾取寵之意。只是因為坐在副校長的椅子上，沒人會站出來說他的不是。現在聽羅校長的意思，對這位楊副校長似乎也沒有寄予太大希望。但羅校長還是表示了對楊副校長的某種贊賞。說他頭腦聰明。應變能力強。就是當著副校長也堅持搞教學。實力不可小覷。

江河聽出了羅校長的狡猾，低頭笑笑。

羅校長最后說：“江河呀，人生能有幾回搏？我已經老了，為學校站好最后一班崗是我最大的心愿。咱們一起為這個學校的升本努力吧！每個人都盡自己的一份力，加起來就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偉人早就說過，世界終歸是你們年輕人的。將來師專的校史上，是要刻下你們的名字的啊！”

江河心里又一熱。他已經是年近不惑之人，平時偶爾也會有點未老先衰的感覺。現在在羅校長面前，突然感到很慚愧。士不為知己死為誰而死呢！江河性格中不服輸的因子在那個瞬間突然被激活了。他決定參加比賽，就講魯迅。

羅校長還鄭重許諾：“江河老師。你如果能拿回一等獎，我一定重重獎你。還要在全校大會上表彰，給你隆重慶功！”江河摸著被羅校長拍得生疼的肩，輕輕點了點頭。

現在當他終于從吳光明口里聽到那個期待中的一等獎時，江河心里悄然松了口氣。無論對學校，對羅校長，還是對自己，都有了個完滿的交待。

除了吳光明的祝賀，學校方面暫時沒有消息。倒是妻子肖燕聞知高興壞了。說要先好好給丈夫慶祝一下。肖燕在學校圖書館工作，得空也看些閑書，懂得夫榮妻貴的道理。江河獲得全省教學比賽一等獎，她的臉上也很有光彩。

家宴前肖燕問過江河，要不要請幾位平時處得好的青年教師一起聚聚，讓大家分享獲獎的快樂？江河一口就否決了：“做人不能太張揚。學校方面還沒有正式通知就請客慶祝，傳出去對我個人形象有影響。就咱們一家三口自己慶祝一下得了。”肖燕就聽他的，正好是周末，用半天時間整治了一桌頗為豐盛的飯菜，一家三口像過節一樣快樂，妻子和兒子江濤一起舉杯向江河敬酒，祝賀他獲獎。兒子更關心的問題是：“爸，一等獎有多少獎金？”江河想了想說：“好像沒聽說有獎金啊，你小子想什么呢？”江濤正上初中，嘻著臉說：“我想……想買款手機，新出的……”。江河一高興就應下了：“不就一款手機嗎。有沒有獎金爸都給你買就是了。”江濤一聽馬上跳起來高呼：“老爸萬歲！”肖燕說：“那我呢？準備給我什么禮物？”江河說：“你喜歡的不就是時裝、化妝品嗎？買就是了！”肖燕一聽高興地過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你不要心疼錢，我聽說上次吳光明獲一等獎。學校給了他獎金的。羅校長不是還給過你承諾，說要重重獎你嗎？老公，這回你可太讓我臉上有光了，我們圖書館的好幾個人都在跟我夸你呢！”江河說：“這話也就在家里說說，出去你可千萬別到處說。招人嫉妒。”肖燕翻翻眼說：“你當我傻啊！”

“干——”

兩口子的杯子“咣”一聲碰在一起。

酒是個好東西，歡樂和痛苦的場合都離不開它。三杯下去，倆人的臉都泛起紅暈。等兒子離開去里間做作業。肖燕一臉崇敬地看著江河說：“我從小就佩服學習好的人。我自己上中學上大學時也拿過獎。不過說起來實在不好意思。都是些三等獎、鼓勵獎。所以我是真心地佩服你，一定要敬你一杯！”

“咣——”

杯子又碰了一下。

這一刻江河心里格外高興，嬌妻、美酒，成功，不就是男人一生的追求嗎！古往今來皆如此。誰也不可能免俗。看著肖燕一臉崇敬，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受用。真正體會了“男人要被崇拜才快樂”這句名言的含義。借酒遮臉他也高興地說：“俗話都說了，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堆的。你老公這個一等獎，可算得上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你知道嗎，上大學時我就專門用心研究過各個老師的教學。從中汲取了好多有用的經驗。”

肖燕咬著筷子笑著說：“真的嗎？快講給我聽聽。”

江河舉起杯，看著杯中殷紅的酒液，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大學時代老師的影像如同膠片一樣快速閃過。那個時代的江河也算是有理想的青年，理想雖然不夠遠大，倒也十分現實：做一個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在三尺講臺燃燒生命。為此，他真的很用心地開始琢磨那些任課老師的教學風格。一位姓李的老師講古代文學課。話把太多。幾乎每句話后面都有“嗯”“啊”。江河邊聽邊把他的話把用正字記在筆記本旁邊。一堂課下來一數，竟然有一百五十個之多。真是不數不知道，一數嚇一跳。還有一個叫趙千剛的老師，每次上課都要帶個大茶杯，每講上三句話就要喝一口水。肖燕不信說：“那一杯水不一會兒就喝光了呀！”江河笑道：“對呀。所以他每次上課都自帶個熱水瓶，8磅的。”肖燕一聽笑壞了：“幸好他叫趙千剛（缸），要叫趙萬剛（缸），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呢！”

江河最欣賞的是一位叫韓琪的古代文學老師。一次晚上補課，講司馬遷的《史記》。剛開始講了十分鐘，突然趕上停電。韓老師竟然絲毫不亂，在黑暗中堅持講了半個小時。電燈亮起的那個瞬間，教室里一片“哎呀”的聲音。似是在抱怨燈為什么突然亮了，中斷了一次獨特的聽課體驗。一位姓何的女老師講現代文學。口才很好，講得非常生動。可是一次江河在聽她講蕭紅時，卻發現她講的跟自己從圖書館借來的一本研究專著的內容竟然只字不差。那一刻他對何老師的好印象打了好些折扣。

江河慢慢總結出做一個好老師的幾點要素：要有好的口才，能以滔滔不絕之態吸引學生注意力；要有豐富的信息量，能滿足學生的求知欲。但是單有這兩點還不夠。充其量是個好的教書匠。善于把別人的東西講給別人聽而已。要做一名優秀教師，還要有自己的科研成果為底蘊。有自己擅長的學術領域，那才是有源之水，可以源遠長流。

江河借著酒勁總結說：“總之。一個有理想的教師和一群教書匠的區別就在這里。明白了嗎？這番經驗我是輕易不對人說的。看在你是我老婆的份上。免費傳授。”

肖燕托著腮看著他，崇敬地說：“老公，你今天不說我真的不知道你還是個這么有心的人。你要不獲一等獎，真是天理不容！不是我夸自己的老公，如今的老師還有幾個會像你這樣去認真對待教學的？我聽說數學系有的青年教師連課都懶得備，在課堂上盡跟學生扯閑篇。然后讓學生自己解題，他站在一邊給女朋友發短信。”

江河說：“我們中文系可沒有這樣的老師。你也不看看是誰在管教學？”然后以探詢的口氣問道：“今天，我就不用洗碗了吧？”肖燕豪爽地點點頭：“那當然，今天我全部包干。以后你也不用再洗碗了，我和江濤輪著洗。”

江河一聽如同聽到特赦令一般跳起來，俯身在妻子臉上親一下，幸福地伸個懶腰，再點支煙。躲到書房去了。他沒想到得這個一等獎最直接的好處，竟然是逃避了洗碗的苦差事。天底下恐怕沒有幾個男人是愛洗碗的。江河一直都在反抗，肖燕卻不肯松口，說自己每天負責買菜做飯已經很辛苦了，他和兒子必須每人每天負責洗一次碗才公平，才能維護家庭的和諧穩定。現在幸福突然之間就降臨了？江河不由在書房敲著桌子，輕聲哼唱起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學校方面一直沒有正式宣布這次教學大獎賽的消息。

這讓江河有些納悶。和學校在比賽之前的動員相比，結果出來之后的沉默讓人無法理解。好在他還算沉得住氣。就算是出于自尊。也不會自己跑到校辦去問一聲。倒是系上的同事知道了消息，總有人追著要他請客。下課時學生也圍過來向他表示祝賀，膽大的還問他獎金有多少？獎狀多大是否豪華、燙金？江河都打著哈哈應付過去：“等著吧。學校還沒有正式宣布呢，快了快了！”

星期三到系里上課，江河突然看見辦公桌上放著本獎狀。他有些疑惑，打開一看竟然是自己獲得全省中青年教師教學大賽一等獎的證書。坐在對面抽煙的吳光明微笑地看著他。隔著桌子送過來一句：“校辦剛剛派人送來的。”“哦？哦哦……”那一瞬間江河有些眩暈之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獎狀都送過來了，那就是說不會有頒獎儀式，也就不會有羅校長說的“隆重表彰、慶功”之類的事了？他突然感覺自己這次獲獎似乎有些變味了，變得有點偷偷摸摸，來路不正。

“嘿嘿，嘿嘿……”掂著手上的紅本子，他尷尬地笑了幾聲。

吳光明彈彈煙灰，也陪著意味深長地笑了幾聲。江河忍不住了，突然發問：“看來，是我讓校領導為難了？老吳，你說這次獲獎如果倒個個兒，我得三等獎，那兩位得一二等獎，特別是楊副得一等獎，我說的是假設啊。如果真那樣。你說情況還會是現在這樣嗎？會把一個全省大獎賽的獎狀像做賊一樣悄悄放到辦公桌上來完事嗎？”

吳光明說：“江老師你別激動，坐下說坐下說。先換位思考一下，假設你是管教學的副校長，你只拿了三等獎，你的部下拿了一等獎。你會是什么心情？你還會給他隆重頒獎嗎？”江河不假思索地說：“怎么不會！我可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目光短淺之人，否則我就不配坐在副校長的位置上去領導別人！”吳光明沒有想到他會如此直言，一時倒被這話給噎住了，笑著說：“那是那是，是我一時忘了老江你當別論。”忙著轉移話題說：“今天晚上我請客，代表系上給你慶祝，地點由你定。”江河揮揮手說：“我倒不在乎一頓飯，我在乎的是承諾。古人尚有一諾千金之說，怎么如今當官的說話竟然是一文不值！”

吳光明又笑了，淡淡地說：“領導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

那笑意很顯然是對一切內幕洞若觀火的笑。江河有些惱火，卻不好生氣。畢竟吳光明在他評獎這件事上是盡了力的。拍教學錄像的時候跑前跑后為他服務。拍完錄像又坐下來和他一起一分鐘一分鐘地摳，即要恰好是50分鐘。又要突出教學重點和個人風格。不過有一點江河始終拿不準，如果吳光明自己沒有獲得前一屆的一等獎。他還會不會如此熱心地幫自己？他還知道吳光明對升本成功的夢想。是進入學校領導層。最好能取代楊副校長的位置。江河則可以接任他做中文系主任。他們之間沒有競爭和懸念。所以尚能和平共處。做為研究文學的人，江河知道人心的事是不能深究的，一深究就會發現黑暗。這都是他研究魯迅的緣故，老先生對人性悟得太透，搞得研究他的人也會中毒。

他憤然道：“一個虛偽的領導者，是不能得人心的！哦，我不是說你。”

吳光明有些迷惑地看著他。他也懶得多說，收好教案上課去了。

江河再次和羅校長見面。是在全校的干部會議上，羅校長坐在主席臺上和他遙遙相對，江河坐在最后一排，看不真切彼此的表情。羅校長一如既往地慷慨陳詞。強調升本的重要性。臉上寫滿了悲壯之情。他說：“諸位，升本是我們學校目前唯一的大事。怎么強調都不過分！請各位記住。將來升本成功。你們的名字都是要鐫刻在師專的歷史之頁上的！后世子孫都將永遠記住你們的功績！”汗水順著他胖胖的面頰流下來。滴濕了面前的文件。

雖然隔得遠。但江河還是隱隱看得見羅校長臉上一道道汗水如水樣流著。他突然有個奇怪的念頭：汗水和淚水都是人身體中咸澀的液體，但是流淌的器官不同效果也就大不相同。如果此時羅校長那些多余的液體是從眼睛里流出來的，大家可能會感動得陪他哽咽。可是從額頭、頭皮上滲出來的水，它就是汗水。誰會為別人的汗水去做無謂的感動？誰都知道，那不過是因為天熱而滲透出來的體液，胖人需要排泄的體液尤其多。江河突然為自己這個奇妙的想法笑出聲來，坐在一旁的英語系馬主任捅捅他：“聽說江老師獲全省教學大賽一等獎了。今天的會上要表彰嗎？哎。會給你發多少獎金？你可要請客哦！”江河正色道：“那是學校領導考慮的事，給不給體現的是他們的心胸。我笑是因為想到我兒子的期中考排名，又進了五名。那小子這一向的表現還真不錯，沒讓我怎么操心。”

馬主任會意，對著他伸了伸大拇指。

會上終于提到了全省教學比賽獲獎的事，羅校長在談完升本大事后。用輕描寫淡寫的口氣宣布：“今年我們學校在全省教學大獎賽中。囊括了一二三等全部獎項，可喜可賀！希望大家再接再厲。共創佳績！”坐在他旁邊的王副校長似笑非笑地把玩著手中的杯子。楊副校長低頭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結束講話之前，羅校長又轉過頭朝左右一一征詢兩位副手的意見：二位還有什么要說的？王副校長搖搖頭，楊副校長有話要說，拉過話筒又強調了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要求各位系領導一定要認真做好期末的教學檢查工作，杜絕學生作弊的現象。和羅校長相比，楊副校長外形精瘦，講話也很有氣魄。只是多少有些顯得嚴肅有余，親和力不足。馬主任湊在江河耳邊說：“聽說楊副的夢想是升本后做校長，他都做了十來年的師專副校長，再做下去自己都不大好意思。這回該扶正了，正在到處活動呢。”

江河冷笑一聲說：“他可以有遠大的夢想。但現實能不能滿足他的夢想又當別論。據我所知，好幾所師專升本后。上面都會派人來當新院長。原來的校長倒成了副職。純粹是一場黑色幽默，讓某些人哭都哭不出來。”

馬主任點頭說：“我也聽說了。官場規則有時候也會玩點兒幽默。不過跟你我有什么關系？到時候我們看戲就是了，在臺下的永遠都是看客。”

說得默契，兩人相視一笑。

但是有一點江河心里很清楚。他的一等獎就這樣被坐在臺上的三個人不動聲色地抹掉了。妻兒期待中的獎金，也如同空氣一樣悄然消失。這一刻他心里飄過一絲冰涼的失望，慢慢像霧一樣彌漫開來。臺上的那排人影變得十分虛幻，朦朧地晃動著。

直到旁邊有人拍他的肩：“散會了江老師。還呆坐著干什么！”

“哦哦！”他這才如同大夢初醒一般站起身。

江河后來在校園里也遇到過羅校長，一如既往地熱情待人，老遠就伸出手打招呼，近了拍著他的肩說又看到他新近發表的文章了。然后說忙啊，要開會，要調研，帶著左右急匆匆地遠去。江河看著他胖胖的背影，腦子里不由會浮現出在山頂松林間與他對坐的那個瞬間，那些從枝葉間灑下的光線。曾經在他臉上布下多么生動的光影！背影漸漸遠去，周圍的景物開始變得虛無。他先是冷冷地笑，笑了又生出幾分同情，為官者也不容易，比做戲子還要費心力。換了他是絕對不能勝任這個角色的。

半年后。就在師專升本進入白熱化階段的時候，江河的調令來了。到省城一家綜合大學任教，還是當教師站講臺。人是有感情的動物，臨到要走了對這個生活了十年的師專突然有了一絲溫情。畢竟在這里結婚生子，在這里由助教奮斗到副教授，校園雖小也是他青春之花綻放的地方。正好趕上學校舉辦校史展覽，江河決定在臨走前去看看，只當是和這個學校作一次正式的告別。

展覽在辦公樓北側的一問大會議室里舉行，還沒有正式開始已經有一些師生的身影在游走。江河在學校歷屆教學大賽獲獎欄目前停住了腳步。這里張貼著前兩屆全省教學大賽一二等獎獲獎者的大照片。吳光明穿西裝打領帶的大照片對著他煽情地微笑著。他參加的第三次大賽，王副校長和楊副校長的照片也光彩照人地對著觀眾微笑，唯獨一等獎的他空缺。江河的腦子突然出現短暫的一瞬空白，想不出一個詞語來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他以前聽說過一句名言，說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現在，他終于親眼目睹了這個小姑娘是如何被人給不動聲色地調戲了一回。

因為氣憤，腦子險些短路。也說明了修煉的不成功，竟然還會生氣。他想起了自己在課堂上講過N遍的阿Q，阿Q若遇上這樣的事，定然是不會輕易生氣的。自己難道還不如阿Q有境界？呵呵，看來真的要改教案了。

江河甩甩腦袋，像要把一些不愉快甩出去。卻突然又從腦子里甩出一個安慰自己的理由：誰讓你要調到省城去呢？有人比喻過。調動就像離婚。對一個不肯和人家同舟共濟的人。人家自然有冷落你的道理和方式。這么一想，竟然也就懶得生氣了。

遠遠地他看見羅校長帶著一群人進來了。很有氣度地背著手，邁著方步，在一幅幅展板前認真審視。或者點頭，或者搖頭。身后跟著的一群人忙著往筆記本上記下些什么。

落在后面的吳光明對著江河點點頭。含義不明地笑笑，快步跟了過去。

走出展廳，正趕上中飯時間。學生們帶著對食物不可遏制的熱情，如潮水一般涌向飯廳。腳步聲、歡笑聲混雜一片，飯盒、缸子被敲得叮叮當當，發出親切的樂音。世俗生活的浪潮多少減輕了些江河心里的壓抑。陽光從天上揮灑下來，溫情地擁抱著他的身體。起碼表面看起來一切都好，生活依舊。

不時有人和他打招呼：江老師好！江老師吃了嗎？

他們還不知道江老師調動的消息，更不知道他是獨自在告別呢。

江河對著師專校園那些熟悉的風景揮揮手，在心里輕輕說道：

Okay，Bye for now！

編輯手記：

《若瑪的嫁妝》是一篇情節性很強的小說，在姑嫂斗技的過程中。穿插著新農村建設的故事，若瑪的嫁妝困惑著事事強于人的阿務嫂，布谷箐的公路修建牽動著阿芒、趙村建和劉項目的心。而若瑪要的嫁妝是什么。布谷菁的公路怎樣才能修建，這一切作者用幽默、生動且地方特色鮮明的語言向廣大讀者娓娓道來。《獎之惑》里的江河以自己的實力獲得教學比賽的一等獎，一心期望著校長之前許諾的重重獎勵能落到實處，可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江河的意料，行政級別和獲獎名次的不相稱，導致江河獲得的一等獎被某種潛規則低調地處理了。一個獲獎后發生的一系列的故事，主人公江河的心理狀態被剖析得真實、鮮明，事件本身的發生、發展引發無盡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