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篤仁,男,漢族,40歲,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鄭州鐵路局新鄉供電段辦公室干事。曾在《佛山文藝》、《都市小說》、《芳草》、《中國鐵路文藝》、《新課程報 語文導刊》、《人民日報》、《人民鐵道》等報刊雜志上發表過小說、散文等,作品曾被《小小說選刊》選載。
我從來都看不上劉滿庫,盡管他是我爹。
我很難給他蓋棺定論,不僅僅是因為他還全須全尾地活著,實在是我學識太淺,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將他的諸多嘴臉一網打盡。
據說,我祖上是頗留下些產業的。舊時當作大隊合作社的地兒,相傳就是我家的老屋。我記事時,那房子還在。青磚灰瓦,雕花大窗,帶挑檐,高門檻,屋里方磚遍地,門口立有石獅子。多年后一想起故鄉,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屋,盡管我一天都沒在那里住過。
我沒出生的時候,劉滿庫就把老屋輸掉了。所以,那個青磚灰瓦帶雕花大窗的老屋從來就沒屬于過我。
輸掉老屋之前,家里的牛、田、糧食,張小籫的私房鈿軟,甚至桌椅板凳,都被劉滿庫翻騰出來輸了個精光。
再后來,是蓮花姐,也被劉滿庫賣掉作了賭注。那可是我大哥的童養媳。為這個,我大哥好多年都不肯再給劉滿庫叫爹。
最后,是老屋,只剩下空殼的老屋,被劉滿庫像甩破鞋一樣輸掉了。我恨劉滿庫時,偶爾也會佩服一下他這瀟灑的一甩,那一定是糞土一切的感覺吧。
張小籫常常念叨老屋。張小籫嫁到老劉家時,老屋里住的是她公公和婆婆。張小籫住在廂房里,但她天天到老屋里去給公公婆婆請安,也天天夢想著有一天自己能住進老屋里,享受兒媳婦的請安。等到她終于住進來了,屋里已經空無一物,就連蓮花也被賣了。
不久,連老屋也沒了。劉滿庫,他幾乎把一輩子都賭進去了。
幸虧劉滿庫把一切都輸掉了。所以土改時,老劉家才有幸被劃成貧農,要不,老劉家可有得好果子吃。
不過這些陳年舊事都發生在我出生之前,是從張小籫一遍一遍的念叨里拼湊出來的,可信度不高。不管劉滿庫是敗家子兒,是聰明猴兒,我都犯不著為這些破事去評判他。
有一次,我待劉滿庫高興地喝了兩口后趁勢問了一下一直讓我魂牽夢縈的老屋,那青磚灰瓦雕花大窗的老屋,“它是怎么從你手里敗出去了呢?”
“老屋,哪有老屋?咱老劉家可是八輩兒的貧農,哪里會有雕花大窗的老屋?真是有那樣的老屋,我哪里會舍得當了賭注輸了呢?”
“早先當合作社的那老屋不是咱家的嗎?”
“哪里有?我怎么不知道?合作社那會兒你還在我卵里哩。”
“俺娘不是一直在念叨老屋嗎。”
“你娘,你別信你娘,你娘還說她有丫鬟使喚呢、還說她是皇后命呢,她哪門子就有皇后命了?除非我當了皇上。她是做夢夢到一座老屋吧。”
劉滿庫越說我越迷糊。我分明記得有啊,一直就有啊,先是老劉家住著,后來被劉滿庫輸掉了,再后來作了合作社,再后來破得不能行了,就拆掉了。可劉滿庫硬是說壓根兒就沒什么老屋。
不管賭輸老屋的事存不存在,劉滿庫都不是上流人,我從來沒見他干過正經行當。他曾經是個仙兒,把全家人的面子都丟在外頭了。我上小學那陣兒,劉滿庫留著小八字胡,號稱有眼,自命“劉半仙”,給人算命。說是算命,其實就是騙人的把戲,下九流的營生。我始終認為他四六不分,根本不是什么仙兒。他單憑一副羅盤給人排八字,推陰陽,看風水,測吉兇。找好地平將羅盤放穩當,表針顫顫巍巍地定了方向,劉滿庫就有的白話了。說上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話,最后不外乎讓人改門口、挪茅廁、在沖著大路的屋墻上掛照妖鏡、把院墻外的禍水坑填上土石之類。按他的旨意行事,偶爾也有瞎貓碰見死耗子的情況發生。不過,但凡來找他的,多半是家里出了事的,什么孩子夭折啦,掉溝里摔折了大腿的,都是些偶然發生的事,誰家也不會天天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即使外邊有說劉半仙靈驗的,他也純屬浪得虛名。多半時間,他都是要丟丑的。劉滿庫業務素質太差的最有力證據是給王大嘴他奶去瞧壽限。那時王大嘴他奶八十六了,臥床大半年。王大嘴他爹請了劉滿庫去看,劉滿庫說就是今晚明天的事兒,最多不出三天。害得王大嘴他爹連夜將全家老少都招了回來,開封上班的王大嘴他大爺、嫁到新鄉的他姑姑、在外上學的他妹妹,統統地回來等著老太太咽氣。可三天過去了,什么動靜都沒有。又過了三天,還是不見老太太要去的跡象,讓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于是一家人開始嘟囔劉半仙真是瞎了眼了。又過了幾天,老太太不但沒走,還又有精神了,能進食了,于是一家人罵著劉滿庫走了。一直過了半年多,王大嘴他奶才歸了西。劉滿庫這時如釋重負,人又活泛起來,見人就說:看,走了吧,我早說過啦,不會錯的。事后王大嘴他爹說:劉半仙你以后干點別的吧,別再瞎胡扯了。劉滿庫還振振有辭地說:你不懂,本來沒日子了,該走了,但你娘生前行善多,所以閻王爺在算總賬的時候又給她調撥了半年。王大嘴他爹也無話可說。
那時我還在上小學,從一開始我就很害怕同學們知道劉滿庫是我爹,害怕同學們知道我爹是仙兒。但都是一個村里的娃娃,這事是瞞不過的。特別是王大嘴他奶這事之后,搞得我像個被人當場捉住雙手的小賊,沒臉見人。
而最讓我惱恨劉滿庫,也是我認為劉滿庫做得最可恥的一件事是把我姐劉春燕嫁給李天賜。李天賜是李寨支書李大成的兒子。李寨離劉莊統共就一里半地,劉莊誰不認識李天賜啊——李天賜是個瘸子。劉春燕說不上美若天仙,但也不至于去配個瘸子。
但凡是凡夫俗子,就不免要追求一副好皮相。劉春燕沒啥要求,就是不想嫁給瘸子。所以她不愿意,哭,變著招兒地哭。
猴子若是不上樹,玩猴的人就得緊敲鑼。劉滿庫說:“你也知道,李寨劃地多,李家糧食足,見天兒白面饅頭,小米稀飯,頓頓有菜,隨你吃。錢多得用尺量,你嫁過去不會錯。你公公是支書,有本事,天賜雖說模樣不濟,人可懂事哩。甘蔗沒有兩頭甜。人活一世,圖啥。人是衣裳馬是鞍,長得好能當飯吃?嫁郎嫁漢,穿衣吃飯。我打聽了,李天賜雖說還有個哥哥,可他在鶴壁煤窯上吃商品糧,不會和你爭東西,李家的鍋灶都是你的。再說,你公公說了,只要你嫁過去,就給咱老劉家蓋三間新瓦房,你兄弟不也娶上媳婦了?”
我懷疑劉滿庫早就打下了如意算盤,早就把劉春燕當成一招好棋,在等著時機下出去。就像一個手拿鮮花的小丑,不愁找不到牛糞。
“誰公公啊?誰要他家東西,他家愛吃啥吃啥,他愛給誰家蓋房子給誰家蓋房子。反正我不嫁瘸子。”
“還反了你了。”
劉春燕再哭,大哭,就是不愿意,尋死覓活的。但劉滿庫再不接茬,被劉春燕哭得煩了就走出去溜達,弄得我娘寸步不敢離開劉春燕。
胳膊擰不過大腿。這個幾乎就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在我家又一次遭到印證。
劉春燕是哭著嫁給李天賜的。
之后,劉滿庫就更有了談資。說燕兒出嫁時,席面如何排場,光四指厚的大膘肉每桌就上了四碗。我們的鄉俗,閨女出嫁父母是不出面的,由兄弟哥嫂叔嬸送到夫家,所以,劉滿庫是沒親眼見那席面的。但他說得跟自己親眼看見、親口吃過似的。其實那席面并沒劉滿庫說的那么玄乎,也就是通常的流水席罷了,每桌也就只有兩碗肉,肥膘根本沒四指厚。我們娘家人在屋里坐主桌、吃上席,剩下的席面擺在當街,幕天席地,當天還刮著風,盤子里都進了沙子,吃起來咯嘣咯嘣響。
劉滿庫有一個別號叫土鱉。我不知道這個別號是咋來的,但我知道人和鱉是有區別的——鱉永遠是鱉,而人有時候卻可以不是人。在嫁閨女這件事上,劉滿庫就有點不是人。有人說,把我姐嫁給李天賜,是劉滿庫親自去找李大成說的。我一點都不懷疑江湖上流傳的這種惡意中傷。
李天賜就像老劉家的恥辱柱,生生地插在我心口,隱隱作痛。但是劉滿庫不。劉滿庫老是主動地在人前提起李家,說起他的女婿李天賜如何如何心靈手巧,不過最終落腳點總是在李大成那里。這李大成啊,劉滿庫老說:“我最服了,真是有水平,二十八歲當村支書,年輕有為。這么多年了,還沒見過比他上臺上得早的。”我每每聽到劉滿庫在人前炫耀他親家公,我就臊得滿世界找地縫。他咋就能這么不要臉呢。聽說作孽的人死了,是要被上刀山下油鍋剝皮挖眼點天燈的,劉滿庫難道不害怕嗎?
與其說劉滿庫是在給女兒找女婿,不如說是給她找老公公。在劉滿庫眼里,李大成是龍,是神,是傳奇,是偶像。劉滿庫就是李大成十足的崇拜者,用現在的話說,劉滿庫就是李大成的鐵桿粉絲。劉滿庫說起李大成,就像往自己臉上貼金似的。劉滿庫像是備好了課件,隨時準備給人上一課。劉滿庫總是說:李大成是文曲星轉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天生一副貴人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百年前的事他全知道,五百年后的事他知道一大半,二十一歲當秘書,二十二歲入黨,二十八歲就當了支書。二十八歲能當支書的人能有幾個!真是個能人啊。李大成隨便教你一手,就夠你吃喝一輩子的。他是生錯了時代,入錯了行當,要不,不定他是哪一級的長官呢。
人民群眾中蘊藏著無窮的創造力,真是一點不假。本來李大成只是一根黃瓜,劉滿庫硬是把他吹成了頂著玉花帶著金刺的極品黃瓜。如果有可能,劉滿庫一定會為李大成著書立傳。
“李大成能是能,但也沒你說得那么神吧。”對劉滿庫的話持懷疑態度的遠遠不止我一個人。
“稍有夸張也是允許的,就連國家媒體不也允許合理夸張嗎?!”劉滿庫振振有詞。
土改之前搞合作社那會兒,李大成專心當他的支書,根正苗紅,紅得發紫,前途不可限量。后來搞活經濟,人家立刻就辦起了副業,生蘑菇、種蔬菜,頗有經濟頭腦,你不佩服還真是不行。李大成屬于第一批致富的莊稼人,他是我們那一帶第一個萬元戶。我一直陰暗地認為,劉滿庫不沖著李大成這些,不會把女兒嫁給李天賜。
也許劉滿庫沒注意到,或者他知道但不愿意說——李大成二十八歲當支書不假,但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在村里當支書。
但我也得承認,自從我姐嫁給李天賜,我家的生活明顯起了變化。李大成也真是人物,說給老劉家蓋三間大瓦房,還真的就是貨真價實的三間大瓦房。三七墻,里外熟。有了房子,也有人給我哥說上了媳婦,我哥因為蓮花被賣落下的輕度抑郁癥也不治而愈了。老劉家吃的也細了,穿的也體面了。劉滿庫還有小酒天天滋潤著,喝著酒還哼著小曲。看著他那個享受勁兒,怎么總讓人感覺堵得慌呢。劉滿庫沒事就去李大成的菜地轉轉,說是出去隨便溜溜,順便看看親家公,我估摸多半是去蹭酒喝。
李天賜來給我們家送菜,穿了一身嶄新的中山服。我正想取笑他,說好衣服到你身上咋就變形了呢。劉滿庫冷不丁地說:天賜,那啥,你先前穿半舊的那套中山服給三兒穿吧。我不等李天賜表態,立刻反駁說:我才不要呢,誰稀罕瘸子的衣服,我才不想走路不平整呢。然后飯也不吃就去學校了,惡狠狠地學習。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裝聾作啞,繼續忍受劉滿庫的齷齪勾當;一條是努力學習,考上大學,改變命運的同時,離開劉滿庫,離開這個鬼地方,眼不見心不煩。
第二年,劉春燕為李家生了個大胖小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孬蛋。拉拉腿,兩條一般長,把人喜歡的,都說這可不像李天賜啊。其實說良心話,李天賜除了腿瘸,別的還真沒啥可說的。李天賜人活泛,嘴甜,給劉滿庫喊爹比我喊得都親。李天賜的瘸腿也不是天生的,是小兒麻痹癥落下的殘疾。俗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李天賜不但人品端正,他還是出了名的能工巧匠——草編手藝那叫一個細發。后來草編活掙不來錢了,他又置辦了全套的桌椅板凳,專供紅白喜事租賃。力不用出,錢自到手,經濟頭腦不亞于李大成。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說的一點不錯。這之前鄉里人家辦大事用的桌凳可都是拉著架子車挨門挨戶滿村子去借,繁瑣得很。慢慢地,老劉家的人都接受了李天賜,包括接受他爹李大成。再看劉春燕,哪里還能瞧出一絲的不如意來。兩口子帶著孬蛋走娘家時,那個和美甜蜜的場景,讓我懷疑劉春燕是否真的是哭著嫁到李家的。或者一直以來,都是我一廂情愿地這么認為。
誰說過,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多年過去,傷口漸愈,親情在建立、在恢復。曾經的是是非非在經過時間的磨礪后,變得不值一提。
我突然發現,我這樣說好像遠離了事件的起始點。我記得我一開始是惱透了劉滿庫的,可是,我就像一個火冒三丈的人向人陳述,說著說著火氣在不知不覺中竟消失殆盡。
鄧肯說:我憂傷,所以我跳舞。我說:我憤怒,所以我陳述。我不知道鄧肯跳舞是不是跳著跳著就不憂傷了,反正我是說著說著就不憤怒了。
我這么說,也算是已經原諒劉滿庫了吧。我覺得我夠寬宏大量的了,誰讓他是我爹呢。畢竟,劉滿庫就是個俗人,就是個小小老百姓,有攀龍附鳳的想法也很正常;畢竟,我也不是惡人,心理正常,人格健全。盡管,我始終覺得,劉滿庫把女兒嫁給瘸子的做派不是太光明正大,不是太能拿到臺面上去,不是太能讓我引以為榮。不管怎么說,生活總算是又重新進入正常軌道,向著光明前途疾馳向前。
可是下一站呢,下一站會發生什么,誰都說不清楚。
就像我,我考上大學了。這無異于放了顆衛星,鄉親們都在傳誦著,說劉家墳地冒青煙了,劉半仙家的老三成國家干部了。劉滿庫也是激動得不行不行的,要放電影。那時候農村流行放電影。紅白喜事自不用說,就是有母豬下崽、母牛產犢的事情,也是經常用放電影來慶祝。我說:“你別顯擺了,省出幾十塊錢我好添件像樣的衣服,我從來沒穿過像樣的新衣服呢。”“會有的”,劉滿庫拍著胸脯保證著,“就是借錢,也得把事辦得排場。不但要放電影,還得到祖墳去上香,放一萬頭的火鞭,擺上幾桌。”劉滿庫就是這樣,沒辦法。好在我就要走得遠遠的了,終于可以遠遠離開這個家,離開劉滿庫了,眼不見心不煩。劉滿庫再不能隨便打我了,以前他可是沒事就揍我一頓的。歷史從來都是只看結果而忽視過程和手段的,人們看到的是我的風光,是我的一舉成名,誰會看到我無數個懷著憤怒奮發的夜晚?離開劉莊的那一刻,我眼中飽含淚水,我保證,那絕對不是我愛它愛得深沉。
還有,像李大成,劉滿庫最佩服的人,二十八歲就叱咤基層農村政壇的重量級人物,竟然成了老年癡呆。
劉春燕領孬蛋走娘家,孬蛋給劉滿庫說:“姥爺,我爺爺是個傻子。”劉滿庫當即給了孬蛋一巴掌,還厲聲呵斥姐姐不該這樣教孩子。姐姐說:“是真的,去年就感覺他忘性大,前些天有些中風,越發明顯了,經常連人都不認識;前幾天自己跑出去,迷了,走不回家了,后來是郭李莊一個人在大路上看到他,拉他又拉不動,趕緊送信過來,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回來;現在孬蛋他奶天天跟著,一步不敢離。”劉滿庫說:“虧死是名人,要不是人家認識,說不定就走沒了。靠,這當口劉滿庫都不忘給李大成吆喝上一番。”
劉滿庫去看李大成時,李天賜正抱著他喂飯。李天賜看見劉滿庫來了,說:“爹,你坐吧。”李大成也說:“爹,你坐吧。”李天賜說:“那是孬蛋他姥爺看你來了,你胡叫啥哩胡叫。”李天賜說:“娘再給俺爹盛一碗。”李大成也說:“娘再給俺爹盛一碗。”弄得李天賜苦笑不迭。
劉滿庫說:“大兄弟能多吃點你就多吃點,病是需要慢慢好的。”李大成看看他,目光呆滯,好像不認識似的。突然間好像又想起了點什么,啊啊叫著又組織不出言語。李天賜說:“醫生說了,好不了了,只能這樣了。”
若是李大成不開口,劉滿庫還真是不大能看出他的病。老年癡呆,那可是腦子壞掉的病啊。李大成啊李大成,你英明一世,竟然落此下場。英雄末路,美人遲暮。這也算是英雄末路吧。
李大成眼神恍惚地坐在劉滿庫面前,在劉滿庫眼里從容優雅地病著,似乎把一切交給歷史和老天爺,一點都不像那個當了幾十年支書的人物。
劉滿庫回家的路上,很是感慨了一番,說:“人怎么能就這樣了呢?那么英明的一個人,當了幾十年支書,還是二十八歲就當的支書,怎么能說傻就傻了呢。”
劉滿庫回來后就像變了個人,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語,經常喊他半天都聽不到。然后就是三天兩頭地去看李大成,看他好些沒。但時間好像凝固在李大成臉上一樣,從他犯病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前行。像是被生活黑色幽默了一把,劉滿庫把牙都等長了,也看不出李大成有什么起色。劉滿庫從李大成身上看到的,只有時間的重量。
孬蛋他奶李馬氏也真是不容易,養了好幾個孩子,還有一個不全乎,得多操多少心,眼見李天賜能顧住自己了,李大成又傻了。李馬氏是裹過腳的人,雖然后來放開了,但腳已經變形,走路就像跺在地上一樣,腿腳是不方便的。她給李大成當貼身保鏢沒當上兩年,就先李大成一步駕鶴西去了。
這下我姐他們家日子可沒法子過了。李大成不是個物件,放哪是哪;他雖然老年癡呆,可畢竟是個大活人,不能像對待牲口樣栓著綁著。沒了李馬氏,李大成丟了好幾次,害得人十里八村地找,興師動眾的。有時候找著了拉不回來,李大成一門心思地找娘,我懷疑他是在找李馬氏。后來還是我那個聰明異常的外甥孬蛋想出了絕妙好計。孬蛋說爺啊大隊叫你趕緊回去開會呢,再耽誤一會兒就晚了。這招還真見效,李大成立刻就念叨著是啊要開會呢要開會呢。然后就跟著人回來了,等回到家,早忘得一干二凈,啥都不提了,就是吃飯。
這招靈是靈,但也不是長久之計。找著了,誑著他哄回家;找不著呢,那還不得自生自滅啊。李大成像“鈔票”一樣,在流通過程中變得又臟又臭,真是麻煩。就在大家都在猜測以后該咋弄時,劉滿庫做出了驚人舉動——把李大成接到劉家來伺候。
全家人反對,劉滿庫你絆住哪根筋了你。劉滿庫混賬是混賬,但認定了的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張小籫和劉滿庫過了這么多年,不會不知道。但平白無故地接親家公到家里伺候,人家又不是沒兒沒女,這傳出去可算怎么回事呢。張小籫也犯了倔,就是不同意,還以離婚相要挾。劉滿庫是誰呀,他可不吃這一套。劉滿庫說:“你別嚇唬我,咱倆壓根兒就沒打結婚證,公家不會判咱倆離。張小籫也上勁兒了,說:公家不判我判,今天就離。”
真不敢想象事情還真成了。當天張小籫就搬到我二哥家,和劉滿庫分居。我放假回家,也是過到二哥這邊。老院里住著劉滿庫和李大成,哥倆過的是什么聽天由命的生活,我也聽到了一些。
先是劉滿庫學會了做飯,學會了洗衣服。我大哥二哥把糧食按需送過去,啥事沒有,一點也不麻煩人。這是我不曾想過的。哥倆吃了就一起去田里路上溜達,形影不離,見天轉。劉滿庫會指給李大成說這是咱家的田,李大成就重復說咱家的田。只是,劉滿庫不再到街上拉閑篇,更不會去吹噓自己的親家公是怎樣二十八歲當支書啥的了。劉滿庫領著李大成,就像手捧一只掉了毛的鵪鶉,斷了翅膀的蝴蝶。
李大成腦子是壞了,可別的機能出奇好,吃得傻多,也不害病。這是劉滿庫的福氣,也是他的軟肋。用現在的話說,李大成是砸在劉滿庫手里的垃圾股票,想甩都不好甩。
我想過,劉滿庫伺候李大成,不外乎兩點:一個是,劉滿庫替李大成不甘心就這樣翻過篇去,他在幻想李大成有一天會奇跡般地好轉,但這顯然是異想天開;另一個是,劉滿庫是在給劉春燕找補,他對當年把女兒嫁給一個瘸子,心里也是有愧疚的吧。他伺候李大成,其實是在替李天賜和劉春燕出力。
我是這么想的,不見得真就是這樣。反正誰也沒去求證過,劉滿庫也沒有在任何場合下發表過任何諸如此類的演說。
劉滿庫永遠是劉滿庫。他什么都不說,不解釋,也不帶李大成亂投醫。也許他也知道李大成的老年癡呆是不能好的了。劉滿庫做的,就是見天兒跟著或者說領著李大成去轉悠,幾年如一日。有時候還帶上干糧和水壺,唯恐李大成走得遠了回不了家而誤了吃飯,冬天里常常把水壺暖在懷里。后來我也去老院子里看過劉滿庫,從城里回家帶點吃食,給倆老鰥夫送去,感覺院子里透著股子陰氣,讓人后背發涼,兩臂起雞皮疙瘩。劉滿庫身上幾無戾氣可言。甚至,我懷疑,他也像李大成一樣患上了老年癡呆。我突然想起一首歌,一個叫張楚的搖滾歌手唱的:“他坐在樓梯上,已不是對手。 ”劉滿庫,你已經不是對手。
張小籫提起劉滿庫就一肚子氣,說劉滿庫如何誑著她說家里有多少多少房屋,多少多少糧食,屁,啥都沒有。還作孽打著給人算命的幌子坑人錢財。老了老了還玩離婚,不知道的還以為老不正經呢,他可是把恁老劉家的臉都丟盡了。
突然有一天,李大成腦子清醒了。他對劉滿庫說:“老劉啊,我要回家了。”劉滿庫激動得要死了,說:“你認出我了。”然后馬上跑到大街上,一路狂奔,說:“李大成好了,李大成又好了。”
可是,李大成始終念叨就是那一句——我要回家了。劉滿庫說:“你回啥家呀,這里不是你家啊。”李大成不接話,還是說:老兄啊,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劉滿庫畢竟是給人算過多年命的人,他知道事情不妙了,趕緊把李大成送到李天賜那里。當天夜里,李大成就走了,享年七十三歲。
我們那地方的鄉俗,人死了,兒媳婦、孫媳婦的娘家人要去掛孝的,通常是兒媳婦、孫媳婦的哥哥或弟弟去。按說,我哥仨有一個代表去就行了,可劉滿庫非得要我仨一塊去。讓我大哥撥通我的手機,他親自給我下命令,我命你速速從鄭州給我回來。
我說:“正開會呢,很重要,走不開。”
“哪有那么多重要的會呀,你不開這個會地球就不轉圈了是不是?死人為大,天經地義,要讓你叔走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這次你不回來以后就永遠別回來。我看見你一次打你一次,直到把你腿打折。”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我考上大學跨出家門二十年來,劉滿庫第一次給我放狠話。我巴巴地請了假回去,劉滿庫應該感覺很欣慰。
死去的不能復活,活著還要繼續革命。都說盡孝不能等,幸好劉滿庫還活著。
從廣州出差回來,我特地帶了兩個榴蓮給劉滿庫。他擰緊眉頭皺起鼻子厭惡地說:這是啥怪物,滿身帶刺還放臭屁,快拿走扔了。我巴巴地剝好巴巴地端到劉滿庫面前,說:這不是怪物,是好東西,老貴老貴了,我討了一火車人的厭才給你帶回來的,你快嘗嘗。
劉滿庫戰戰兢兢地嘗了一小口,說:“還真能吃,像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唉,劉滿庫,你也就知道個臭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