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金桃,上世紀70年代出生,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在《中國鐵路文藝》、《山西文學》、《短篇小說》、《黃河》、《天涯》、《鴨綠江》等報紙雜志發表小說數十篇,在《詩刊》、《鴨綠江》等刊物多次發表組詩。
從懂事起,我就想去晉奶奶家。
新農村,是壩上草原的一個村,全村108戶人家,棋子般散落在黃土地上,土坯房,石頭墻,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晉奶奶家不同,她家在一米高的石頭墻上,又磊了土坯,院墻和房子一樣高。更不同的是,別人家石頭墻斷開處就是院門,而晉奶奶家的院墻上卻安著大門。大門是鐵的,綠漆斑斑駁駁,像鹽堿地里的草甸。更主要的是,晉奶奶家的大門就像男人褲子上的拉鏈,用罷,就迅速關上。
這就給神秘的晉奶奶又蒙上了一層神秘。
在新農村,晉奶奶神秘,無人不知:她白天不出門,月明星稀的晚上卻在田地里轉悠。所以,對于晉奶奶,人們只能說個大概:個頭不高,也不胖,是個侉子,說話聲音細細的。至于她眼大眼小,臉白臉黑,牙白牙黃,新農村人沒一個能說準確。這個說晉奶奶是圓眼睛,那個卻說晉奶奶是吊梢眼。見著的人都是從既開既關的門縫兒里瞅著的。在新農村,還沒一個人與晉奶奶面對面聊過天嘮過家常。前幾年,結伴去晉奶奶家串門的,據說,都被晉奶奶關在了門外。這些年,人們習慣了晉奶奶的做派,沒人再嘗試著去她家串門了。但是,不出門的晉奶奶,一直以來都是人們背后嘀咕的話題:晉奶奶是軍統秘書的小媳婦兒(也有人說是軍統的小媳婦),見過世面。六個兒子,只有兩個小的是她生的。
不愛說話的晉爺爺是秘書?晉爺爺大字不識,還能當秘書?晉奶奶是小媳婦,那軍統或軍統秘書共有幾個媳婦?晉奶奶見過世面,為啥村里女人都看不慣她?為啥六個兒子只有兩個是她的?為啥晉爺爺要領著晉奶奶來這兒?為啥晉爺爺比晉奶奶大20多歲,晉奶奶還樂意嫁他?為啥晉爺爺從不跟人聊天?為啥晉奶奶不下地也不出院,就在自己家小院兒活動?為啥晉奶奶和晉爺爺是侉子,六個孩子卻跟我們的口音一樣?
這些問題,像一個個肉蟲,在我腦子里鉆來鉆去。
我從小就愛纏著母親講故事,母親只會講一個故事,后娘吃小孩的故事:晚上睡覺時,后娘說,親的挨墻睡,后的挨娘睡,半夜,后娘就把后兒子吃了。她把這個故事講了三年,直到聽說了晉奶奶的事,我對她講的故事才表現出厭煩來。但是,對于晉奶奶,母親知道的,我也知道。對那些肉蟲一樣的問題,母親回答不上來就呵斥我:找孩子們玩去,別打破沙鍋問到底。從母親嘴里打聽不到晉奶奶的情況,我就向街上聊天的女人們打聽,我一問,她們便彎了腰,用指頭指著晉奶奶家,神秘地說,想知道?去那兒問她去。
晉奶奶有六個孩子:晉山,晉水,晉河,晉川,晉云,晉雷。據老人們說,在不同時期,女人們分別向還是孩子的晉山、晉水、晉河、晉川、晉云、晉雷打聽過他家的情況,她們得到的回答是:寡你媽X,我家關你們屁事!不同時期,六個孩子的回答如出一轍,口徑一致,如同培訓過一般。所以,他家的孩子,一直不招人待見。不過,女人們還是問出點蛛絲馬跡。要不怎能知道晉奶奶是軍統秘書的小媳婦兒或軍統的小媳婦?還知道六個兒子,只有兩個小的是晉奶奶生的?
晉奶奶家的孩子也很奇怪,沒長大前,還能問出句罵人話,一長大,一懂事,就一個個如同晉爺爺一樣,變得沉默寡言了。
六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六六年七月初四,我第一次走進了晉奶奶家。那天,趁父母歇晌(睡午覺),我悄悄來到了晉奶奶家,蹲在她家院墻的蔭涼處,手里拿著根樹枝,假裝在地上畫畫,實際上,我是等著她家人都出去。
正是鋤地時節,歇起晌,晉爺爺和五個兒子拿著鋤頭出去了。最后一個走出來的是晉雷,當他關住大鐵門時,門里傳出了晉奶奶的聲音:雷兒,你到東山凹割草去,別往閑人堆兒里扎,記住沒?
晉雷嗓子里咕嚕了一聲算是回答。晉雷出來后,看了我一眼。他比我大兩歲,人們問他長大想娶誰做媳婦,他總說要娶我。所以,雖然我對他家很感興趣,但一直躲著他。晉雷想跟我說話,我抓起一把土一揚就跑了。等他走遠后,我又返回來,悄悄推開了他家院門。我推的很輕,但大鐵門還是吱呀響了一聲。晉奶奶正在院兒里曬豆角,抬頭見探進顆小腦袋,似乎倒吸了口冷氣。我怕她攆我,就怯怯喊了聲晉奶奶。
在新農村,我的口甜是出了名的。出了門,不用母親安頓,見人就喊哥喊姐喊叔喊嫂喊爺爺奶奶。所以,打小,我就深得大人們喜歡。我一喊,晉奶奶笑了,笑得滿臉桃花。以前,趁他家人出出進進,我從門縫里見過晉奶奶的身影,她穿著藍布大襟襖,打著綁腿,顛著小腳。至于她的顏面,還沒真真切切見過。所以,晉奶奶一笑,我呆了。晉奶奶那么好看。她既不是圓眼睛,也不是吊梢眼。她的眼睛不大,眼角很長,眼瞼毛很濃,那眼睛像用炭黑畫了似的。晉奶奶的臉很白凈,不像我們村的女人,人人臉蛋上一坨紅血絲。尤其是那一口碎牙,白得晃眼。在壩上地區,因為水土關系,大家都是滿口黃牙。晉奶奶白的閃光的牙齒比她好看的眼睛和臉更吸引我。直到現在,只要見到牙齒雪白的人,我都會想起晉奶奶。
我一直以為晉奶奶如劉家纏小腳打綁腿的奶奶一樣,面如皺巴巴的發芽土豆,手如暴露在外的老樹根,哪想到,天哪,晉奶奶竟那么好看。現在算算,那時候晉奶奶應該是46歲,半老徐娘,依然嫵媚,這更讓我對她做軍統小媳婦的事著迷。
當時,說實際,見了高墻內的院子,我有點失望。她家跟我家一樣,房檐頭下的鐵釘上掛著一串串煙葉、一副水桶倒扣在臺階上。院兒里,這邊堆著柴火,那邊曬著豆角。幾只雞,把蔭涼處的沙土攤出一個個土窩。與我家不同的是,她家四間屋的窗臺上,都放著花盆。那些花盆,千奇百怪。有用半個碗做的,有用破盆做的,有用鞋盒子做的,有用水瓶做的,花盆不一樣,里邊栽的花卻是一樣的爭奇斗艷。紅、黃、藍、白、粉、紫,各種花,或大或小,在不一樣的花盆里燦爛地開著。讓我吃驚的是,那些花都是野花。就是野地里隨處都能見到的花。我第一次知道,馬蓮花、喇叭花、打碗碗花、狗尾巴花,那些草叢中不顯眼的草花,栽在家里,放在窗臺上,竟那么好看。晉奶奶見我推開門往里瞅,沒說進,也沒往出攆我。我便看著她的臉,一步步往進走,走進來,還不忘返身把大鐵門關嚴。
怎么跟晉奶奶搭上話的我忘了,我只記得,第一次見面,晉奶奶就給我洗了頭。我還記得,她給我梳頭分中縫時,把我的腦袋抱在了胸前。她的胸部很綿很軟,透著一股香味兒,像哥哥剛掏出的蜂窩味兒。
晉奶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不好靠近,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晉奶奶喜歡我。這以后,一沒事我就往晉奶奶家跑。起初,晉雷還想跟我玩,見我不愛理,就跑出大門找他哥哥們去了。一般情況,家里只有我和晉奶奶。
我問晉奶奶:你是從哪兒來的?
晉奶奶說:從來的地方來啊。
我問:你們那地方都是侉子?
她回答:也有的不是啊。
我問:你咋把野花栽在家里?
晉奶奶不回答,卻問我:你覺得不好看?
我說好看。接著,我問:你不出門,誰給你采回的花?
晉奶奶愣了一下,問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出門?
我說:我從沒見你出過門。
晉奶奶笑了,說:你不見我出門就是我不出門?
慢慢的,我成了晉奶奶家的常客。晉奶奶和晉爺爺好像很相愛,是那種相敬如賓的愛。那樣的愛,不像是老夫少妻,更像是老夫老妻。比如說一次,晉爺爺買回八個蘋果,分給六個孩子后,見我在,就給了我一個,只剩了一個,晉爺爺在蘋果上咬一口,給了晉奶奶,說咬不動、你吃了吧。晉奶奶咬一口,也不吃了,說太酸、你吃了吧。就這樣,晉爺爺咬一口,說剩下的你都吃了吧,我真咬不動。晉奶奶咬一口,吧嗒著嘴說:這么酸,我一個人咋能吃得了?他倆你一口我一口,一個蘋果就吃完了。進了晉奶奶家,我才知道,她家的日子也跟我家一樣,也用白面和玉米面摻和起來蒸饅頭,也用拆洗被子拆下的線把煙葉一片片串起來,掛在房檐下的鐵釘上曬。晉爺爺也和我父親一樣,一回來,揪幾片干煙葉放進煙袋里,隔著布揉碎了,坐在房檐下一煙鍋接一煙鍋地抽。我覺得,他不像軍統,小人書里的軍統,穿著大馬靴,騎著洋馬,別著殼子槍。而他,個兒頭雖比我父親高點,但看上去還沒我父親魁梧。對晉爺爺,我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就像他的六個兒子,雖然在我眼前走來走去,可就是能被我忽視了。而晉奶奶的一舉一動,都令我想入非非。我最喜歡看的是晉奶奶纏腳。晉奶奶的腳只有巴掌大,腳指頭摳在肉里,腳背弓起,像一個肥大的雞胸脯。晉奶奶不穿襪子,她用長長的白布,從腳尖開始,一圈一圈往上纏,纏到腳腕處,很熟練地把布頭掖進上一圈,那腳,便像一只豆莢,很是好看。一直以來,人們都愛用女人又臭又長的裹腳布形容領導講話,我不贊成。晉奶奶的裹腳布,長是長,但雪白雪白的,晉奶奶每天都洗裹腳布,她洗的特別認真,從頭開始揉,一點一點洗,她家院兒里的鐵絲上,常年曬著裹腳布。
我問晉奶奶:劉奶奶的裹腳布常年不洗,你咋天天洗?
晉奶奶說:他喜歡我用雪白的布裹腳。我以為晉奶奶嘴里的他指的是晉爺爺,就問:晉爺爺喜歡你這種腳?
晉奶奶就嘿嘿嘿的笑,笑了也不回答,問我:你喜歡嗎?
我點點頭。
她又問:你想放在嘴里咬嗎?
我突然有點反胃,趕緊搖頭。
晉奶奶就說,那你就不喜歡。
我問:他喜歡咬?
晉奶奶不說話,就瞇了眼睛,盯著銹跡斑駁的大鐵門出神。我想象不出晉爺爺咬晉奶奶腳的場景,就問晉奶奶:晉爺爺是軍統?
晉奶奶臉一沉,隨即就說:小孩子家,少聽閑話。見我挨了批紅了臉,眼睛里滾動著淚花(我從小就這樣,受不得一句大人批評的話),晉奶奶就改口問:他像軍統嗎?
我搖搖頭說,不像,他跟我爹一樣,是個種地的。
晉奶奶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
我接著說:我爹不吃我娘的腳。
晉奶奶笑的更厲害了。笑罷,她問:你爹看你娘洗腳不?你娘光著腳丫揣你爹的胸口和腰窩玩不?
我不解,頭搖得像撥浪鼓。
晉奶奶又問:你娘洗了腳抹香香不?
我不知道香香是啥,但我知道,我娘不怎么洗腳,更不抹東西。我回答不上來,就使勁地搖頭。
晉奶奶就說: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有好多不一樣呢。
我跟晉奶奶的談話,從不跟人說,包括我娘。晉奶奶安頓過我,讓我不要跟別人說她。她說:你要跟別人說,我就不跟你說了。說這話時,晉奶奶像個孩子。我們幾個小伙伴在一起玩,說悄悄話前就先說這句話。我問晉奶奶為啥不能跟別人說。晉奶奶說:你一說,他們就會添油加醋的說,你要不說,我就給你講更多的故事。晉奶奶后面這句話完全堵住了我的嘴,我愛聽故事,在我們村,太缺好故事了。
其實,我剛進晉奶奶家時,一出來,就會被女人們圍住。那時候,晉奶奶只跟我聊沒用的東西,幾天后,看我從晉奶奶家帶不出新鮮東西,圍著我問長問短的女人,便對我失去了興趣。她們只跟母親說我的壞話,說我跟晉奶奶一樣怪,小小年紀,不找同齡孩子玩,專陪纏腳老太太枯坐著。我反駁說晉奶奶不老。她們就說,不老還能跟你同流般輩?
我沒話說,依舊去找晉奶奶。
九歲那年,也就是我入侵晉奶奶家第三年的一天,晉奶奶從柜底翻出一個相冊讓我看。相片里的地方我沒見過。有大床,有躺椅,有八仙桌,有晉奶奶說的軟榻。那些人穿的衣服也不一樣,有的穿白絲綢,有的穿旗袍,有的穿碎花大襟襖,還有的穿黃軍裝。從晉奶奶的介紹里,我認識了好多東西。有一張相片,是一個挎著殼子槍的軍人和兩個女人的合影。左邊的女人個頭不高,有點發胖,她穿著一件露大腿的衣服,后來,我知道那是旗袍,她的前面站著三個孩子。右邊女人卻穿著大襟襖,打著綁腿,個兒不低,也不胖,眉眼很清秀,懷里抱著個小男孩。
我指著抱小孩兒的女人問:晉奶奶,這是你嗎?
晉奶奶反問我:她像嗎?
我說像。
晉奶奶就說:你看著像就是了?
晉奶奶的反問我沒法回答。
我又指著那個男的問:這是晉爺爺?
晉奶奶問:像他嗎?
我說不像。
晉奶奶說:不像就不是了吧?
我又問:個穿旗袍的胖女人是誰。晉奶奶說:你看她像誰?
我看了看,覺得她的臉型像晉山,大鼻子像晉水。再仔細看,又覺得誰也不像。就試探著問:她最像晉山?
晉奶奶說:她最像她自己。
我說:你就說像還是不像,別老說這種不明不白的話。
晉奶奶就說:我說像就像,我說不像就不像了?那你要出去跟人說,你晉爺爺像軍統,那就像了?
我好像領悟了晉奶奶的提示,她不就是怕我出去跟別人說嘛。就趕緊接口說:我跟誰說過?我跟誰也沒說過,你當我嘴沒把門兒的啊?她們都問過我,我說過沒?
晉奶奶就問:那她們問你我的情況,你咋說的?
我想了想就說:我跟晉雷說的一樣,我就說,寡你媽X,她關你們屁事!
我說了臟話,晉奶奶卻摟著我笑個不停。
我躺在晉奶奶懷里,聞著她身上的香味兒,說:晉奶奶,你身上真香。你抹啥了?
晉奶奶把我頭扳起來,讓我四下看,說:你瞅瞅,我家有啥抹的?要抹我就抹白墻皮了。說罷,就自己笑開了。邊笑邊說:他也說我身上香。
我一驚,一下坐起來,問晉奶奶:他也這樣躺在你懷里?晉奶奶還沒回答,我就紅著臉,跑進了她家西屋。晉奶奶家有四間房,冬天,他們一家人都睡在正房。一條大炕睡八個人,在我們村兒,并不稀奇。他家和別人家不一樣的是,天暖和了,六個兒子就會被趕在東屋睡。東屋跟其他三間屋是隔開的,正房和西屋走一個過堂,東屋另外開著門。晉奶奶家西屋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犁鏵、籮筐、笸籮、簸箕、鍘刀、鐮刀、鋤頭,在一堆閑擱的大棉鞋里,我看到一只黑大頭皮鞋,只露出個腳尖,我一抽,一只長筒皮靴就出來了。皮鞋綁和底兒裂了碗大一個口。這皮靴跟照片里那男人的皮鞋一模一樣。那個男人就是晉爺爺,這就是晉爺爺的鞋。這樣一想,我倒吸了口冷氣,晉爺爺真的是軍統。
那天,雖然晉奶奶沒回答我的問話,雖然我故意羞的躲開了她的回答。但回了家,躲在炕上,我還是不由得想晉爺爺和晉奶奶。當然,我想象的不是穿著灰布大襟襖的晉奶奶,也不是牽著騾子下地,挑著水桶擔水的晉爺爺,我把照片里的人搬進了我的想象。我想象著晉爺爺穿著軍裝,別的殼子槍,坐在相片里那張八仙桌邊,喝罷晉奶奶泡的茶,然后,拉著晉奶奶的手,進了他們睡覺的地方。晉爺爺斜靠在躺椅上(那把紅木躺椅,在另一張相片里出現過),看晉奶奶洗腳。晉奶奶把一對小腳浸泡在熱水里,白鴿一樣的小腳在晉爺爺眼前浮上浮下,浮上浮下。洗了腳,抹了香香,那腳便奇異地香。然后,晉奶奶和晉爺爺都穿上白絲綢衣服,躺在大床上,兩人呈丁字形。晉奶奶的小腳,小棒槌一樣在晉爺爺胸口撲騰,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直把晉爺爺撞得臉熱心跳。然后,晉爺爺再轉過身,把腰窩給晉奶奶,讓晉奶奶的小腳在腰窩里撞擊。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把晉爺爺撞得渾身舒坦。現在,在健身器材處轉悠,我常想起晉奶奶的小腳,那些按摩腰的、背的、脖頸、腳丫的,哪一個跳動的小錘不像小腳丫?現在想來,晉爺爺當時就享受了按摩的樂趣,他把晉奶奶的小腳當成按摩器了。至于晉爺爺吃晉奶奶的腳丫,我是這樣想的:因為晉奶奶的腳抹了她說的香香,她一動,那香味就一股股撲來,晉爺爺咋能受得了香味兒的侵擾?待晉奶奶撞累了,晉爺爺才把晉奶奶的腳抓過來,一口一口咬那雙香噴噴的腳。
因為總覺得晉爺爺和晉奶奶以前的日子跟我們不一樣,所以,我總把他們以前過的日子想象得超乎尋常。可是,任我怎么想象,照片里另一個女人就是想不出她是誰。后來跟晉奶奶聊天,才知道,撞胸口跟撞腰窩不是同時進行的。晉奶奶說一個事前做,一個事后做。我問什么事前事后,晉奶奶就捂了嘴笑,還罵我“蹄子,懂那么多干什么?”
我和晉奶奶越來越親密。有一天,晉奶奶開始給我講故事,她講的故事比我娘講的故事好聽多了。娘只在一個故事上添油加醋,今天說后娘吃孩子的腳像啃骨頭,明天卻說后娘吃孩子的手像啃骨頭。還說后娘啃手或腳時嘎嘣嘎嘣響,好像后娘啃的不是有血有肉的身體,倒像是根大蘿卜。晉奶奶講的故事,一點不重復,像小人書,下一篇是接著上一篇的。
晉奶奶先是講一個纏腳的小女孩。小女孩被她娘摁在炕上裹腳,她不裹,娘死活不肯。娘給她裹腳,她就一把一把撓娘的臉,娘臉上舊痕沒好又添新痕。娘臉上流著血,眼里流著淚繼續給她裹,一尺長的布條,從三歲一直裹到七歲,三歲時繞兩圈,七歲時還能繞兩圈,人長腳不長,就裹成了小腳。
我問晉奶奶:那女孩兒是你嗎?
晉奶奶說:不是,可能是你見過的劉奶奶,也可能是你說的王奶奶。劉奶奶和王奶奶都是小腳,是我跟晉奶奶說的。村兒里好多人的情況,都是我跟晉奶奶說的。我愛聽晉奶奶講故事,晉奶奶也愛聽我說村里人的事兒。
晉奶奶接著講故事:有個男的,官很大,家里有一房女人,可他就是喜歡小腳女人。他把小腳女人娶回家,心疼得不得了。男人在外面威嚴的很,回了家,卻像小孩子一樣躺在小腳女人懷里,說的盡是些兒女情長的話。天冷時,小腳女人的腳尖冰一樣涼,男人就把她的腳抱在懷里暖,女人一撲騰小腳,他就說小金魚在他懷里游呢,女人再撲騰,他就說一只小鹿在他懷里跑呢。他和小腳女人就像兩個孩子,從腳玩起,直玩得滿身是汗才肯罷休。
我問晉奶奶:小腳女人是你嗎?
晉奶奶很迷茫地望著大鐵門,說:能是我?你晉爺爺像個當大官的?
我膽子就大了,又重復著以前的問話,說:她們說晉爺爺就是軍統,帶著你逃到這兒的。
晉奶奶就不高興起來,說:聽她們亂嚼舌根,地球這么大,哪兒藏不住個人!要逃還逃到這么窮的地方?
我問晉奶奶:小腳女人最后咋了,是不是大官的大老婆把她趕走了。
晉奶奶眼睛迷離著,似霧一樣,她盯著大鐵門忽然打了個冷噤,半天才說:大官自殺了,大老婆跟著自殺了,不死不行。小腳女人最后老死了。
我說:這個結果不好。
晉奶奶卻說:這個結果最好,他不自殺,也沒臉活了。
我問:為啥沒臉活?
晉奶奶嘆了口氣說: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茍且活著更丟人。
我問:大官死后,小腳女人想他嗎?
晉奶奶半在不言語,過了一陣兒,她說:想,哪能不想?她想了他一輩子。
我問:他有孩子嗎?
晉奶奶說:有。
我覺得晉奶奶就是講她的故事,就試探著問:六個?
晉奶奶想了半天,說:四個。
我問:那四個孩子呢?
晉奶奶說:小腳女人像愛他一樣愛他的孩子。
這完全與晉奶奶的情況吻合,四個孩子應該是晉山、晉水、晉河、晉川,可是,晉爺爺又是誰呢?
我問:那小腳女人帶著孩子去哪兒了?
晉奶奶說:嫁給他身邊人了。
我問:是他秘書嗎?
晉奶奶說:怎么非得是秘書?是我講故事,還是你編故事?
我不再問:但我對晉奶奶的事已明白了一二。
我問晉奶奶:是不是不愿意跟村里的女人聊天?
晉奶奶說:我不愛扎堆兒,不愛東家長西家短的說閑話。
我想了想也對,村里嬸嬸不會講故事,她們的故事不是張家婆媳不和,就是李家夫妻吵架,要不就說些雞丟蛋狗打架的眼跟前兒的事。她們不像晉奶奶講的故事傳奇、好聽。其實,現在想想,晉奶奶講的也是眼跟前兒的事,是她眼跟前兒的事。只是我看不著,便覺得新奇了。
晉奶奶說她有很多很多故事,等我再長大些,她都講給我聽。我說這會兒我就能聽懂,你說吧。晉奶奶說:有的故事小孩不宜聽,有的故事得等社會變了才能說,等我老了、快咽氣時,如果你能記得我,就來看我,我把最精彩的故事講給你聽。
我說:行,等你老了,走不動了,沒人陪了,我就來給你講我知道的故事。
晉奶奶說:那你明天還來!
我說:來。
晉奶奶說:以后你天天來。
我說:天天來。
晉奶奶就笑,燦爛的笑。
說這話時,我十一歲。那段時間,村兒里老開批斗會。誰的言詞稍微不慎,就會被拉出去批斗。那天,我去看晉奶奶,聽見晉爺爺在罵她。晉爺爺磕磕絆絆地說:多少年都過來了,你這就耐不住了?晉奶奶說:她一個小孩子家,懂啥?晉爺爺聲音凌厲地吼道:不懂?不懂不會說啊。她把照片當新鮮事說了,你能受得了還是我能受得了?晉奶奶的聲音也大起來,她說:六個孩子誰不知道,誰說過?晉爺爺突然壓低聲音說:他們跟她能一樣?啊,能一樣?晉奶奶也生氣了,她大聲吼道:你少教訓我,你以為你是誰?一個農民,一個被叫做侉子的壩上農民。晉爺爺突然收起咆哮,摔門出去了。他跟我碰了個對面,狠狠地瞪我一眼,一抬腳,把臺階上倒扣的水桶踢跑了。
我進了屋,晉奶奶很驚訝,問我多會進來的?我很機靈,隨口說剛進來啊。晉奶奶舒了口氣,緩了緩問我:你喜歡晉奶奶不?我毫不猶豫地點著頭。晉奶奶說:你看到的照片跟誰都不能說,聽著沒?那照片是別人的,我揀的。說后面的話時,晉奶奶低下了眼簾。晉奶奶的眼皮抖動著,又黑又濃的眼睫毛像小鳥翅膀。我拍拍胸脯說:我保證不說,我的嘴有把門的呢,你看、你看,我的牙都長齊了。
我逗樂,晉奶奶竟然不笑,這要在平時,她早笑成了一團。現在想想,不跟人交流的晉奶奶笑點很低,任何一個笑話都能把她逗笑。可那天,她卻滿臉凝重。看我還在嬉鬧,晉奶奶又用祈求般的口氣說:小姑奶奶,你千萬不能蹦一個字出去,啊,聽著沒?
雖然我發誓不說,但當著我的面,晉奶奶還是把一沓子相片燒了。她邊燒邊說:我燒了,你要說了,他們也搜不出來,你就是誣陷。晉奶奶說這話時,竟惡狠狠地盯著我。
從小,我的嘴就很嚴實,邏輯思維能力也超強,家里不讓我說的事,即使事連事、事套事,幾件事加到一起說,我都不會把不該說的說給別人聽。所以,即使晉奶奶不燒相片,我也不會說出去。可是,晉奶奶偏偏不相信我,硬是把那么珍貴的照片燒掉了。
當那沓子相片冒著藍色火焰,委委婉婉,裊裊婷婷,蛇一樣鉆出窗外時,晉奶奶的眼淚也鉆出了眼瞼。她痛失愛子般似的,哽哽咽咽哭了一晌午。那一段時間,我去晉奶奶家,她都耷拉著臉,不給我好臉色,好像她燒照片是我的錯。晉奶奶不理我,我幾次從夢里哭醒。母親說我丟了魂,連著給我叫了三夜魂兒。第四夜晚上,我跟母親說了我見到的相片,沒想到,成天愛嘮叨閑話的母親突然捂住我的嘴說:不能說了,跟誰都不能說,會出人命的。
這以后,母親絕不允許我踏進晉奶奶家半步。
我想晉奶奶,晉奶奶也想我。有一次,晉奶奶竟在白天走到我家門口,往我家看了半天才回去。那天,母親拉著我,死活不讓我出門。
后來,我去鄉里上了初中,住宿,只有假期才能回來。壩上地區,因為秋收最忙,初中生不放暑假,放秋假。放假第一天,我放下東西就往晉奶奶家跑,母親出來,攔在我跟前,很不留情地說:一個姑娘家,成天往幾個光棍兒家跑(那時候,因為她家神秘,再加上幾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不愛說話,她家沒一個登門說親的),你知道外面人咋說你來著?你臉上掛得住,我臉上可掛不住。我說我去看晉奶奶。母親一把拉住我,說:哄鬼去吧,看那個神經病女人,誰信!
母親這樣說晉奶奶,我很生氣,我說晉奶奶不是神經病。母親就吼道:不是神經病,誰白天不出門,晚上鬼似的在田里溜達?
我說:晉奶奶是憋的。
母親說:憋了不會出來,村兒里的女人又不吃她。
我賭氣地說:她跟你們不是一個檔次,跟你們無話可說。
母親也生氣了,她沖著我,嗓門提高了八度,說:無話可說?跟我們不說話,她就尊貴了?
我見不慣母親吵嚷,就說:她不是尊貴,是怕你們嘴賤,招事兒。
母親受了冤枉似的,說:要害她,我們早害了。
那天,我在炕上歇晌,就聽鄰居楊嬸跟母親說:唉,晉家來大人物了,三個男的一個女的,開著小吉普,像干部,口袋里都別著鋼筆,手里還拿著本本。楊嬸的話還沒說完,我早一骨碌爬起來沖出了院,也不顧母親大呼小叫地喊,直奔晉奶奶家。現在想來,我是個多么愛掠奇的人,偏愛對別人的秘密感興趣,偏愛把別人的秘密翻個底朝天,偏愛用別人的秘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如果把當時的好奇心放在現在,非要弄清楚領導或同事的秘密,我不知道,那會惹多大的麻煩。那天,我跑到晉奶奶家門口時,正趕上一行四人出來。
胳膊下夾著本子的干部說:看把她嚇得,還暈過去了。
另一個說:可不,她殺的是軍統,要是殺別人,挖地三尺也把她找著了。還擱在現在?
那個穿制服的女人說:他們倆咋一下生了那么多孩子?老大的歲數都快趕上她了。
干部說: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孩子的事兒還是不向上匯報好。
穿制服的女人還不罷休,說:我懷疑那些孩子是第一個女人生的。
干部說:她殺了孩子父母,還能把他們帶在身邊?
穿制服的女人說:說不定,他們是為了保全孩子才逃出來的。
干部說:我就不明白了,他們為啥要隱姓埋名?
穿制服的女人說:不隱姓埋名能活到這會兒?
他們的對話,與晉奶奶講的故事有部分吻合。我兩步跨進了晉奶奶家。晉奶奶端端正正坐在炕上,見了我,哇的一聲號啕大哭。不僅我嚇了一跳,連地上站著的晉山和晉水也嚇了一跳。她一哭,晉爺爺重重嘆了一口氣。
晉奶奶家的紅柜子上擺著一個牌匾,上面寫著“抗戰英雄孫永貴、姚二妞”。
這時,我才知道晉奶奶叫姚二妞,叫晉永貴的晉爺爺叫孫永貴。后來,那塊牌匾被晉爺爺(也就是孫永貴)端端正正掛在了大敞著的鐵門上方,像飯店的招牌。
晉奶奶今年92歲,身體還很硬朗,她的六個兒子有三個已經成家。每次回家探親,我都去拜訪晉奶奶,我想聽她講小腳女人真實的故事。可晉奶奶卻說,她肚里沒故事了,她肚里的故事變成了歷史,她不能給歷史翻案。
那天,在京津城際車上,我看到一則報道,說有一個記者,四處尋找參加過戰斗的人,聽他們講述真實的戰斗場面,并整理成口述歷史。我想,如果他找到晉奶奶,一定能套出一段新的、不一樣的故事,因為,我一直認為,深愛著軍統的晉奶奶不會配合軍統的秘書殺死軍統兩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