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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倒了”

2013-01-01 00:00:00徐鐸
中國鐵路文藝 2013年4期

【作者簡介】徐鐸,1952年生于大連,業余寫作30余年,迄今已出版發表長篇小說5部、中篇小說20余部、短篇小說及各類題材的作品數百篇,逾400萬字。199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為遼寧省作家協會理事、大連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是大連市文學藝術界十大有影響的人物。其作品多次獲獎,2011年榮獲遼寧文學獎。寫作之余,徐鐸喜歡書畫,作品多次參加全國書畫展,并當選為中國作家書畫藝委會委員。

三百畝的海,老大一塊地兒。這海歸葵英所有,水里的魚蝦,海底的海參鮑魚所有的海物就連一根海草自然也歸葵英所有。這片海就像一個小小的王國,可在葵英的心里,它更像一個小儲蓄所,時常會有想不勞而獲的竊賊光顧。幾年前,船倒了(翻了),葵英的丈夫韓山死在了海上,雖然老輩子人說女人出海不吉利,葵英天天都要駕著小撅子(小舢板)繞著自家的海轉一轉才放下心來。今年的寒潮過去了,大海就像闖了禍的孩子一樣,格外的溫順馴服。天上沒有一絲風,海面不翻一縷浪,太陽從海里鉆出來,霧氣就散了,天氣立馬暖和了起來。放在海底的海參苗長了兩年了,它們的脊梁上長滿了五壟刺。接下來會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她就可以叫來大頭(潛水員)下到海底幫著她抓參了。

今天也怪,葵英拉了幾次繩子,也沒能發動起那個推進器。索性操起櫓,晃著膀子有節奏地搖起了櫓。經歷了寒潮,海水有些僵硬。海面平靜得就像一面鏡子,隨意朝下一瞅,就能瞧得見自己映在海里的倒影。人都說,“大象島,三樁寶,海參,鮑魚,漁家嫂。”要說漁家嫂,論長相,也許沒有多么的嫵媚妖冶。守海扒沿長大的漁家姑娘,吃著海鮮,沐浴著海風海浪,她們美在了身段,美在了健壯。出了嫁的漁家姑娘沐浴愛情的春水,會滋潤得更加綽約更加動人。她葵英偏偏又是漁家嫂里的精品,生得腰是腰,胸是胸,從上到下,凹下的,凸出的,起伏有致,柔和得就像海風驟起的波浪一樣。再瞅人家那臉盤兒,海風吹不皺她的皮膚,太陽曬不黑她的臉。都說紅顏命薄,說得也真到位,葵英三十來歲就守了寡。想起人們背地里說的話,丑媳婦是家中寶,俊女人克男人的禍星……手里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那櫓印子就從櫓錐子上滑了下來,小撅子打了個趔趄,海面上一下子濺起了破碎的波紋,把她的影子劃得破碎不堪。

太陽漸漸地從云霧堆砌的海平線升高了,前面不遠的地方,漂浮一個朱紅色的物體,葵英以為自己的眼睛花了,搓了搓眼睛再定睛一看,真的就是有東西漂浮在海面上。來不及多想,葵英急忙搖櫓過去,近了,她看得清楚了,海面上漂著的是一個人,他的懷里緊緊地抱著一塊白色的硬泡沫。靠得近了,只見這個人眼睛緊閉,葵英伸手過去,試了試他的鼻息,似乎還能感覺得到一絲悠悠未絕的氣息。她想把這個人從海水里拉到她的小撅子上,可他死沉死沉,抓都抓不住,索性用繩子套住了他的胳膊,葵英用腳蹬住了船幫,自己為自己喊著號子:一二,一二。漁家嫂的力氣就是不同平常百姓家的女子,她到底把這個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多久的落難人拉到了船上。

來不及喘口氣,她要忙著救人,這個人的雙眼緊閉,全身僵硬,就同死人差不多,再不施救,他能不能活還是兩說。于是,葵英想先解開他身上的外衣。朱紅色的外衣是防水的,里面的衣服已經給海水浸透了。還有他懷里死死抱著的那塊硬泡沫。葵英用刀子割碎了泡沫,再割開他身上的外衣。她脫下了自己的羽絨服,包裹在了他的身上。

“你是誰呀,快醒醒吧,幸虧你遇到了俺,算你命大。”葵英說得是真的,如今這海頭上,哪有起大早出海的。玩牌的玩牌,喝酒的喝酒。起五更爬半夜的勞累活兒都是外來打工仔做的。

念叨了一陣子,那個人還沒有什么反映,伸出手,再試試他的鼻息,似乎什么也試不到了。再摸摸他的身子,冰冰冷,沒有一絲的熱乎氣。葵英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會不會死啊……她的頭皮一陣發麻,一股涼氣從腳后跟直沖到了腦門,她這輩子最最怕的就是死人。一想到在她這條小撅子上,和一個從海里救起的死人在一起,那一瞬間,她真的有些后悔,不該從海里拉起一具僵尸。頓時,她又想把他從她的小撅子上掀到海里去。她的手觸摸到了他的軀體,她又打了一個哆嗦,她觸摸到的是很細嫩的皮肉,屬于年輕人的那種滑膩,皮層下的細胞似乎并沒有僵死,他需要熱量,需要氧氣,反正他需要的是幫助。他還活著,他還有生命力,他需要她的救助。不能再多想,葵英騎到了他的身上,用力按他的胸,用力……沒有反映,她掰開他的嘴唇,用力往他的口腔里面呼氣,用力……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他那微微的心跳,如果有家里的熱炕就好了,他需要的是體溫,如果長時間處于低溫狀態,即使救活他,他的大腦皮層大腦細胞都會僵死。葵英連自己的內衣都脫下了,與他皮貼著皮,肉貼著肉,她緊緊地貼著他,你不能死,你要活過來,你能活過來……葵英把自己身體的熱量毫不保留地傳送給了這個陌生的年輕男人,她喃喃地念叨著:現在如果真的有鋪大火炕,也真把你給毀了,就這樣最好,一點一點的,沒聽說嗎,快要凍死的人要在冰水里面緩才行……

不知忙活了多久,葵英感覺對方的筋骨有些松軟了,皮肉不再僵硬而有些松弛了,氣息也明顯了,脈搏也均勻了——他活過來了。葵英的心這才放了下來,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不能這樣呆在海上,羽絨服在他的身上,她凍得瑟瑟發抖。心里一著急,她一下子就把發動機發動了起來。她也顧不上巡視她家的那片海了,飛快地將船開到了岸邊。好在她的家離岸不遠,好在漁家嫂有勁兒,把這個陌生人背進了家門。先用被子給他捂上,然后再給他熬上姜湯。

喘上一口勻乎氣,她才細細端量自己救活的這個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面相也挺厚道,粗眉大眼的,像個北方人。他好不容易才將眼睛開啟了一條縫隙,用感激的目光看著她,可她從他的眼睛里面卻看到了驚恐和不安。

“島上有衛生所,我帶你去看看吧?”

年輕人搖了搖頭。

“你是哪里的人?你怎么落海了?”

年輕人只是搖頭,也不說話。

葵英疑惑頓生,他會不會是個偷渡分子,會不會是個被追捕的網上逃犯?葵英想到了報警。島上雖然沒有派出所,但卻有一個邊防武警,還有兩個協警。海耗島不大,人也不多,治安事件也很少發生。因為海島地處海防前線,對于外來人員,葵英的警惕性還是有的。她試探地問了一句:要不要報警?

聽說要報警,那個年輕人有些慌亂,他用力地搖頭。

“你是不讓我報警?”

年輕人點了點頭,眼睛里盈滿了感激之情。

“我不報警,但你要跟我說實話,你是哪兒的人?”

任你怎么詢問,年輕人就是不再吭聲。他低著頭,能感覺得到肯定有他的難言之隱,既然不愿意說,那就憋著吧。葵英也不再問了,她去做飯,救人要救到底,要讓救活的人吃飽肚子,再從她這兒離開。她不圖見義勇為才做好事,她就是遇見了,才伸手幫了一把。出海人不能見死不救,這是她爹說過的話,也是出海人不成文的規矩。

飯都是現成了,只不過熱了一下,苞米碴子粥,小咸魚。也許是熱炕熱粥,她一直瞅著年輕人的額頭上冒出了汗水,那汗水也是冰冷的,似乎是從他骨子里擠出來的海水。她的心放下了。冒汗了,說明心里的寒氣也就出來了,人也就不會落下什么毛病了。被救的人很想吃飯,但他似乎付出了太大的氣力,剛剛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還是有氣無力的,但他并不安分地打量著屋里,保持著警覺。葵英也警覺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家里就你一個人?”輪到被救的人發問了。

“是,就一個人。”

“怎么會一個人呢?”

“怎么不會一個人呢?”

“不好意思。”

“該問的就問,不該問的,就別問。”

“對不起啊……”

“你還沒告訴我你姓什么叫什么呢?俺總不能稀里糊涂地救一個人吧?”

年輕人遲疑了好一會兒,他也沒有回答葵英的詢問。

“我明白了,你是個有案子在身的人。”

小伙子遲疑了一下,扭過頭,不再吭聲。

“趁著沒有人看見,你悄沒聲地走吧。讓人逮著,你可別當叛徒把俺給賣了。”

“大姐,什么時候有船?”

“今天是單日子,明天才有船。要上船,邊防要查驗身份證的。你的身份證帶在身上嗎?”

小伙子搖了搖頭:“我的身份證押在老板手里。”

“沒有身份證,絕對不能登船。海耗島,島子不大,對外來人員管理可嚴了。你的老板是誰?找他要啊,哪怕他給你發傳真過來一張復印件也行,我可以給你辦一張臨明身份證明。”

小伙子回避著葵英的目光,能感覺得出來,他的內心似乎正在做著艱難的抉擇。葵英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定,這個她拯救出冰海的年輕人一定身藏不同尋常的案底,否則,他必定會打電話,十分急切地找到他的親人,找到他的船主東家。他前怕狼后怕虎猶豫不決閃爍其辭吞吞吐吐,海島雖然不是天涯海角,在這個茫茫大海簇擁的海島之上,也常常是逃犯選擇的隱身之處。這個年輕人會不會就是一個雙手沾滿了鮮血的殺人犯,或者是一個罪惡累累的驚天大盜,可怎么看怎么不像。葵英的心也沒懸起來,但經過這段短短時間的接觸,她也看出來了,這個年輕人是個老實人。在海上救他的時候,葵英用漁刀把他身上穿的衣服割得七零八落,褲子也是如此。回到家里,葵英把丈夫韓山從前穿過的衣服從衣柜里找出來,這是她沒有舍得扔掉的燒掉的、都是好衣服,便讓這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穿上。小伙子換衣服的時候遮遮掩掩,羞澀地躲開了她的眼睛。從這一細微的舉動,看得出來,他還是個大男孩子。

“我叫你大姐,還是叫你大嫂?”

“隨你便。”葵英表面上漫不經心,其實她很在意他到底是誰。

“那我就叫你大姐吧。”

“叫什么不重要,你應該告訴俺,你姓甚名誰了。”

沉默了一會兒,年輕人終于開口了:“大姐,我姓吳,是黑龍江伊春人。前年我在老家,把人家的草垛給點著了……”

葵英看了小伙子一眼,果不其然,她想到了。凡是能到這偏遠海島打工的,沒有幾個就想打工掙錢的。來到海島上的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都隱藏點不可告人的私密之事。

小伙子把頭低下了,看得出來,他不是悔恨,他似乎有些委曲。

吳建國的性子挺懦弱的,不像他爸,爸是個挺剛烈的人。他出生時,爸瞧著他襠里的那根把兒,美氣得合不上嘴,真個勁地念叨:鄉下不比城里,過日子得有個帶把兒的,沒有帶把的,家里出力的活兒沒有人干不說,還要受人欺負。要頂起門戶過日子,家里真的要有一根頂門杠子。這根頂門杠子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吳建國的媽是個日本遺孤,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過日子。因為嫁給了建國爸這樣的男人,她才能挺起一點腰桿。當年,日本人在東北種大米,他老家雖然氣候冷得煞實,可種出的大米卻是香氣十足。吳建國出生后的第三個年頭,生產隊長帶著村里的一群男人們借著大雪封山的日子,偷偷地去砍大樹賣錢。結果,倒下的落葉松把建國爸給砸死了。帶著他們去偷著砍大樹的吳良新以生產隊的名義,給建國爸命名了一個烈士。這個吳良新不是個好人,他肚子里多出了一截花花腸子,一直惦記著吳建國的媽媽。只要有機會,他就想占有這個日本女人。這似乎成了他的心結。當年大人們的事情,吳建國只有朦朧的意識。因為父親的死,吳良新以為機會來了。他瞅個空子,就去接近這個日本女人。建國媽說:你就不怕孩子爸爸在半空中的那雙眼睛?他人不在了,他的魂兒還在。吳良新聽了這話,倒也收斂了一些。建國姐姐吳中華中學畢業了,長成了大姑娘的吳中華成了吳良新關注的新獵物。他把目光移到了更加美麗更加年輕的吳中華的身上。本來吳中華是想出遠門外出打工的,她不想生活在村長那不懷好意的陰影下面。就在吳中華準備離開老家的時候,村長家的媒人走進了吳家,她是來給村長家的兒子吳中寶說親的。吳中寶傻了吧唧的,腦子缺了根弦。姐姐嫁給了吳中寶,是出于無奈。姐姐可以一走了之,可是,姐姐也明白,她也許可以暫時解脫,但是,她走了,留下的卻是全家人的災難。吳良新這個地頭蛇經營了這個村子幾十年了,鎮里、縣里,還有派出所;在這一畝三分地上,他要做的什么時候事,那就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姐姐聽從了媒人規勸,犧牲了她自己,她想換回一家人不再受欺負,也換回吳良新對她家人的糾纏。吳良新是不再糾纏吳家人了,但是,新婚三天后回娘家的姐姐撲進媽媽的懷里,放聲痛哭了一場。娘兒倆抱在一起哭了半天,開始還瞞著建國,后來建國也知道了,姐姐新婚當天晚上,因為陪客人,她也給逼得喝了不少的酒,加上忙碌了一整天,她疲憊不堪地爬上了炕,昏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走進新房的那個人并不是吳中寶,而是吳中寶的父親吳良新。當天晚上,新郎官拿著吳良新給他的錢,高高興興的到城里找小姐玩耍去了。老公公卻美滋滋地當了新郎。因為吃的都是最年輕最新鮮的鹿鞭,吳良新耕耘這塊美麗的處女地時就像不知疲倦的三歲公牛。直到天明時分,吳中華才發現睡在身旁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丈夫的父親自己的公公。為了自己家的安寧,她寧可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可她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吳良新竟然采用了這種方式占有了她。吳良新這種無恥之徒一點也沒有羞恥之感,他反倒規勸兒媳婦,他不可能讓智商低下的兒子為村長家族傳宗接代。所以,他采用了婚娶這種體面方式,名義上,她是村長家的兒媳婦,她走進村長家門的那天,她就可以風光無限。只要她能為村長家生下一個健康聰明的孩子,她就算村長家的功臣。村長家有花不完的錢,她可以享盡天下的榮華富貴。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她也成了說一不二土皇帝的娘娘。

就在姐姐回門的當天晚上,吳建國咽不下這口氣,他一把火,燒了村長家的那座全村最大的草垛。他以為他在深更半夜放火,沒有人會知道。可草垛燒完了,村長就帶著派出所的警察找到了吳建國。誰也沒有想到,村長家四周安裝的都是攝像頭,吳建國放火前前后后的經過全部讓攝像機清晰地記錄了下來。媽媽哀求親家,孩子不懂事,念在親家的份上,饒了他吧。村長也很大度,可以念在親家的面子,不追究這小子的刑事責任。但是,他必須離開村子,不準他再回來。只要他敢回來,派出所可以立刻將他逮捕歸案。吳建國并不想離開老家,不想離開他的媽媽和姐姐,因為他是家里的頂門杠子。他的離家外出打工,完全是村長給逼的,他在老家沒有安身立命之地,甚至沒有立錐之地。但是,媽媽和姐姐都讓他離開。這個地方,有吳良新這條地頭蛇的盤踞,他不會有好日子過。外出打工,也不失為一條新的謀生之道。村長在老家一畝三分地上當土皇帝,惹不起他,咱躲得起他,男子漢大丈夫四海為家,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

離開老家的吳建國從東北一直往南,一直走了大海的邊緣,他才停下了腳步。小時候,他就渴望看到大海,他就希望能當一名水兵,能當一名水手。真的來到了大海邊,他一定要選擇一個與海相關的工作,哪怕再苦再累,他也不怕。

海邊與海相關的工作并不難找,牽線搭橋的人問吳建國:“想掙大錢嗎?”“是,哪個人不想掙大錢。”于是,那個人就把建國帶到了海島之上。在這兒,他遇見了那個準備雇用他的人。他姓甚名誰,吳建國不知道,反正都稱他龍哥,他也真的有龍頭老大的范兒,面相生硬,表情也生硬,說話的口氣也像丟出來的石頭——硬邦邦的。一個類似狗腿子似的人收走了建國的身份證,同時扔給他一捆百元大鈔,他賣身的過程在短短一瞬間就完成了。那個狗腿子說:錢先支給你了,先安下身來,咱這碼頭之上,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好好享受生活吧。

吳建國心里熱乎乎的,他有點無功即受祿的感受。他來到的這個碼頭不大,是個專門停泊漁船的碼頭,偶爾也有運送貨物的船靠幫。那個狗腿子說的沒錯,廟小妖風大,水淺魚鱉蝦蟹多,小小的碼頭之上,花花綠綠,可紙醉金迷,可花天酒地。來到碼頭的當天,吳建國頭一次品嘗到了螃蟹的滋味,剛剛從海水里撈出來的螃蟹,要多鮮美就多鮮美。正咂吧著螃蟹腿的時候,那個狗腿子坐到了他的對面。他沖著服務員打了個手勢,服務員跑過來躬下身子:你給咱這哥們再上點大蝦海螺海膽,再來瓶二鍋頭。吳建國剛想說,我不會喝酒。狗腿子說:初來乍到的,海鮮雖鮮,可屬性涼之物,喝點白酒暖肚子,不會傷你的胃腸。狗腿子又叮囑服務員:下鍋的時候,要多放些姜絲;這哥們是東北來的,吃了咱這生猛海鮮再跑肚子拉稀,等于沒吃。吳建國心里真的充滿了感激之情,吃到最后,他要結賬時,那個狗腿子揮了揮手:到了這兒,用得著你結賬?告訴你吧,你就是去找小姐,只要報上龍哥的家門,小姐連小費也不會朝你要的。

同在一片藍天下,也就是火車一天一夜的路程,吳建國慶幸著自己的幸運。海邊人的性格比起天寒地凍的東北,似乎性情更接近大海。狗腿子說:出海的人信奉的四句話——出大力,掙大錢,喝大酒,操大X 。好漢占九妻,好漢不掙有數的錢。從前人們瞧不起破鞋爛襪子,可如今,大家是笑貧不笑娼。走吧,我領你唱歌去。

吳建國知道,吃了海鮮,接下來就進入下一個節目,那就一定是找小姐。吳建國推說,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車,才剛剛找到住的地方。他也累了,他想回去睡下了。狗腿子也沒有再勉強:“那也好,好飯也不能一頓都吃了,那樣也品不出滋味。等到你緩過神來,再慢慢地瀟灑吧。”

臨出門的時候,媽囑咐吳建國:“出門在外,找活干也要找靠著本事掙錢吃飯,咱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什么禍事也就找不到咱身上。千萬千萬要記住,不能跟壞人交上朋友。守好人,學好人,守著巫婆跳大神。要跟著好人學,要走正道,千萬不能走歪門邪道。”今天晚上他喝了酒,肚子里火辣辣的熱。來到了陌生之地,身上身下的被褥潮濕極了。海邊的潮氣大,幸好喝了酒,酒的熱度也足以抵抗得了潮氣。吳建國是個挪了地方就不能睡覺的人,還是因為喝了酒,他很快就睡著了。說是睡著了,其實是似睡非睡。小時候,他喜歡摟著媽的一條胳膊睡。長大了,他喜歡抱著枕頭蜷縮身子睡。他經常做夢,他夢見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事。男孩子念書時節,正值情竇初開時,心里都會裝進一個偶像或者說是夢中情人。吳建國沒有夢中情人,也許他戀母情緒很重,他一直把教過他的女教師吳小鳳當成夢中的戀人。吳小鳳因為從前家庭出身不好,她一直沒有出嫁,四十多歲的單身女人,雖然說不上有多么的漂亮,但她很有氣質,那舉止做派、說話的口吻,在鄉下很難見這樣的女性。農村學校的教師素質很是低下,經常體罰學生,而吳小鳳則不然,她體罰學生的方式就是罰站,哪個學生惹了禍,她就會讓學生站到教室的門外,面朝著墻壁,自己反思自己的過錯。她說話的嗓音有點渾厚的中音,她要去唱歌,一定不比關牧村差。因為他不是個調皮的學生,他很少受到過教師的批評和體罰。有一次,他試探著沒有完成作業,教師沒有讓他到門外,而是讓他與另外幾個沒完成作業的同學一起站到了講臺的前面。近距離地面對老師,他聞到了老師身上的那股帶著檀香氣味的體香,還有她那雙柔軟的手。那一刻,他甚至渴望老師能用手指戳一下他的額頭。老師的腦后永遠地垂著兩條粗粗的短辮,她向世人似乎昭示著一生守身如玉的決心和性格。從來也沒有人冒犯于她,她也永遠也不會招惹是非。他卻時常在夢里冒犯于她,一個年長于他很多的女性。也許正是在幻覺當中一直不斷地出現老師的幻影,除了燒村長家的草垛,他沒有做過壞事。

吳建國真的沒能想到自己能活下來。他被人救了,沒有淹死、沒有凍死,一個女人把他從冰海里拉到了船上,她割開了他的衣服,她為他做人工呼吸。不見他緩過來,她脫下了衣服,甚至脫下了薄薄的內衣,她把衣服捂在了他的身上,并且嘴對嘴地朝著他的嘴里呼氣,是她把氧氣送進了他的肺里,把熱量傳給了他已經僵硬的身體。他的血液已經快要給凍得凝固了,她的熱量一點、一點將快要凝固的血液融化了,讓它流動了起來。這個海頭邊的漁家嫂也真有勁頭,一口氣把自己背到了家里……

吳建國的腦子一直很清醒,當他被解救了,意志力倒坍塌了,腦子昏昏沉沉,一片渾沌。他知道,救他的那個女人并不希望他滯留在她的家里,憑著感覺,他知道,這個女人過著獨居生活。溫熱的炕頭灼熱他的身體,漂在海上時,死神沒能把他拉到陰間去,病魔已經侵入了他的身體,他一直用意志力抗拒著,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有救了,他的意志力才崩塌了,他可以安心地病一場了……

感謝那塊大泡沫,抱著那塊泡沫,他就像抱著媽的胳膊一樣,緊緊地,仿佛他要松開手,媽就會離他而去一樣。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拉他上船并把他背到家里的這個女人是想用手試一試他的額頭,看看燒得體溫有多高。她的手還沒有觸摸到他的額頭,他似乎感覺到了,他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他像蛇盤樹干似的,緊緊地箍著那個女人健壯而豐腴的胳膊。女人試著掙脫,她沒有用太大的力,她只是試了一下。感覺抽不出胳膊,她也就不再抽了。任由他抱著。她還是伸出了左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試了試他的體溫。從她細微的舉動,他感覺到了,他遇到了一個心性善良的女人。

也許因為他感覺自己安全了,迷糊了沒有一會兒,就合上蒙眬的眼睛。不知幾天幾夜沒能合上眼睛,也許他困乏極了,他坐也坐不穩了,一頭倒在了炕上,一會兒,他就睡著了。她想給他墊上一個枕頭。可她又怕搬動他的頭,他又會醒過來。于是,由著他睡吧,人長時間不睡覺,是極容易崩潰的。這時候,如果有人走進她的屋里,看見炕上有一個年輕男人在酣睡,她不知該做何解釋?她時不時地抬起頭,朝著窗外望去。本來越擔心的事情,越有發生的概率。偏偏今天不是這樣,她越是擔心有人來,越是沒有人來。也許是冥冥之中的那種神秘的力量幫助了她,才沒有人走進她的家門。等到他睡醒了,緩過神來了,他就會離開的。到時候,她一定會幫助他離開海耗島。

他一直發著高燒,一直睡著。給他服用了感冒靈,她能做的,就是給他喝開水。他那干裂的嘴唇燒起了大泡,瞳孔里一點神采也沒有。看他病成了這樣,葵英動了惻隱之情。燒成了這樣,最好能到衛生所去掛個吊瓶,輸液好得快。她跟吳建國說了,她想送他到衛生所去。吳建國卻搖了搖頭,他寧可忍受著高燒的折磨,也不想將自己暴露在眾人面前。葵英還是去了衛生所,她跟那個大夫樹喜開了消炎藥。樹喜問:你發燒了?她說:有點低燒。樹喜很自然地把手伸了過來要摸她的額頭,他是想試試她的體溫。她卻不輕不重地抽了一下樹喜的手,樹喜就是一個總是想占點女人便宜的家伙。葵英一直叫他流氓大夫,因為樹喜給女人看病時,借著聽診,他的手伸進女患者的內衣里時總有意無意地觸摸幾下患者的乳房。借著打針的時候,他總是讓女患者將褲子褪到屁股下面露出臀部。丈夫常年出海在外的漁家嫂們都喜歡找樹喜推拿按摩拔火罐,有時候還叫他上門服務。葵英不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她很少找樹喜看病,也就沒有給過樹喜任何機會。這次,她來找樹喜開藥,樹喜也有些故意制造點麻煩。不診斷出病癥,藥不能隨便開的。就是發燒了嗎?你不開,到藥店也能買得到。處方藥,藥店也不可能隨便賣給你。你想怎么著?樹喜倒也沒再難為葵英,嘴里說著——也就是你吧,手里卻朝她拋過來一包藥片,八個小時吃兩片,要盯住了吃,吃了之后,要多喝白水。

回到家里的葵英扒開了吳建國的嘴,把藥片給灌了進去。他的身體熱得嚇人,不吃藥,真會燒出毛病來。兩頓沒有吃東西,靠著她喂進他嘴里的那點水。天色漸漸地黯然下來,這個年輕的男人要與自己同居一屋了。葵英的心突突地跳動了起來,她也不知擔心的是什么……

葵英有過一個戀人,他是駐島部隊的一個軍人。擁軍愛民的那個時代,軍人經常走進葵英家幫助挑水掃院子。有一個名叫拴住的年輕士兵讓葵英很有好感,拴住是山東人,他無論做什么都彎下腰來,舍得出力認真做。葵英家干插石院墻塌了,他就能和好了泥巴,一連來了幾回,一直把墻砌好。當戰士的不能談戀愛,尤其不能同駐地的姑娘談戀愛。復員的時候,拴住來找葵英,他告訴葵英,他回到老家之后就回海島來娶她。

葵英到頭沒能跟著拴住到山東去,沒能成為拴住的媳婦,就是因為她的表哥海龍。海龍年長葵英五歲,有著姑舅姊妹這層親情,他們倆從小就在一起玩耍。海龍從小就是個孩子王,跟誰都喜歡爭強斗狠。后來,他們長大成人了,海龍也跟人上船出海了,他們倆也漸漸地疏遠了。有一天,海龍突然回到了海耗島,他聽到了葵英要嫁人的消息,他是遠海趕回來的。海龍把葵英叫到了海頭上:“你知道不知道,哥是喜歡你的?”葵英說:“咱們倆從小到大在一起,我怎么會不知道。那你喜不喜歡哥?哥給我下海撈好吃的,上山給我掏雀蛋,誰欺負我,敢沖上前替我出氣的,就是哥呀。”“那你怎么能要嫁給別人?”“拴住憨厚老實也能干,是個好小伙子。”“難道我不好嗎?”“你是哥呀,咱們是姑舅親,因為這重血緣關系,咱們倆也不可能成為夫妻。”“我不管,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人。”沒等葵英再說什么,海龍一把抱住了葵英,將她壓在了身子底下。她想掙扎,可海龍力大無窮,也蠻橫無比。他不想讓自己喜歡的姑娘嫁給別的男人,他采用了暴力的方式占有了她……那一瞬間,她恨他,也順從了他,那種強悍、那種鋪天蓋地的撞擊、那種無堅不摧的力量,剛開始,她還抓著他的手腕抵擋著,一會兒功夫,她就馴服于他了……就是他與她碰頭撒野地做這男女之事時,他們蓋著天,鋪著海,身旁就是一片荒草萋萋的衰落墳墓。聽媽說過,這些墳墓里面堆著的都是一些闖海漢子。他們漂泊在海上,一年到頭吃魚鱉蝦蟹,寂寞時,能排泄的只有喝酒。吃魚上火,喝酒傷肝,從前的那些闖海漢子們年輕輕的,就告別了人世。出海打魚的船靠幫了,人踏進家門,女人要做的頭樁事就是把身子先給他……因為橫空出世插一杠子的海龍,葵英沒有跟那個拴住到山東去。她覺得自己挺丟人的,也關上了心扉,再也不接納別的男人。

姑舅姊妹不能結親,姑舅姊妹不能不相好。葵英竟然屈從了這種暴力,她甚至喜歡那種蠻橫的暴力。漁船長時間沒有返航,孤寂時,她一口氣跑到山頂上,朝著海平線望去,瞧一瞧有沒有船的影子。空空蕩蕩的海面讓她失落,讓她傷感。

小時候的海龍占有欲就極強。有一次,小伙伴趕海趕來了海螺,攏起一堆干海草,把海螺放在火上燒著。海螺燒熟了,當小伙伴們紛紛伸出手去抓海螺的時候,海龍呸、呸、呸,朝著海螺吐了好幾口唾沫。伙伴們縮回了手,這海螺怎么吃啊。海龍得意地說:“我就是要自己一個人吃。”小伙伴們不高興了:海龍,你也太霸道了吧。海龍頭一仰:哥們就這么霸道,你們能把我怎么樣?誰能把海龍怎么樣,連半大小伙子也惹不起海龍這小子。

有過幾次肉體的接觸,海龍在葵英的肚子里種下了他的種子。怎么辦?只能結婚。可是他們倆是不可能結婚的,葵英愁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倒是海龍有主意。沒過幾天,海龍就把韓山領進了葵英的家門。韓山也是一個闖海漢子,只是韓山的性子有些軟不拉沓的。葵英知道,海龍替他找來了一個替罪的羔羊。韓山是個好人,他并非不知道海龍與葵英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但他情愿忍氣吞聲地接納,替他們遮掩了那些丑陋之事。嫁給韓山的那一刻起,葵英就下過決心,與海龍斷了這層關系,再也不干對不起韓山的事了。她是這樣想的,可是,只要海龍走近她時,她的主心骨軟了,她的身子骨也軟了。對不起自己丈夫的事情,她還在繼續地做著。

葵英懷孕足月,分娩那天,葵英遭遇了難產。事情都湊到了一塊,要生孩子那天,風大浪急,船根本無法出海。衛生所的樹喜也束手無策,男怕車前馬后,女怕產前產后。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到大醫院去,哪怕到大象島的縣醫院,也能挽救葵英的生命。眼下,所有的船都在港灣里面避風,大海巨浪滔天,連最不怕風的老海貓子鳥也船躲進了巢穴。韓山急得團團轉,倒是葵英的一句話提醒了韓山——快給海龍打電話。在這個海島縣,海龍做不到的事情,誰也做不到。果然,不到一個鐘頭,一艘駐軍的登陸艇開到了海耗島,來接孕婦到大象島。開足了馬力的登陸艇頂著風浪,那風浪似乎就要把登陸艇撕碎了一樣,從不暈船的葵英已經暈過去了。來到了大象島醫院,葵英已經昏死過去了。醫生告訴韓山“大人孩子,只能保住一個”時,韓山選擇了保大人。也許是天理,葵英與海龍留下的愛情結晶就這樣夭折了,葵英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這就是老天爺對她的報應,這就是她對丈夫不忠的報應。海耗島上的女人們,懷孕生孩子的,從來也沒有過難產的,偏偏這個災難降落到她的頭上,這不是報應又能是什么呢。海龍也感到十分的惋惜,他很想與葵英能有一個孩子,偏偏這個孩子沒能活成。

孩子夭折以后,只要海龍出現在葵英面前時,他那兩條強健有力的臂膊將她纏繞起來的時候,只要他那只大手伸進她的衣襟、撫摸她的肌膚的時候,她都會顫栗、會瑟瑟發抖。她害怕,她會再一次地懷上他的孩子,老天爺會再一次地懲罰于她。她推開了他:“真的,咱們別再做這事了,會傷害很多人。真的海龍,你找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

葵英沒說錯,只要海龍愿意,別說島上的女人,就連城市里的那些貴婦小姐,他想要誰就能要到誰。偏偏他就像中了魔一樣,只要他能與葵英在一起,那就是他的靈魂與肉體最為愉悅的時刻。看到葵英這般神情,海龍內心也隱隱約約地產生了自責和懺悔。

因為這次難產,葵英再也沒能懷孕。一年、兩年,一連幾年,葵英的肚子一直沒有反應。韓山把不能懷孕的根源歸罪到了葵英對他不忠,他是一個悶度人,他沒有別的選擇方式,每一次他與葵英的做愛,他都給當成了對妻子不忠的懲罰,他要讓她吃到刻骨銘心的苦頭。每當葵英忍受不、向他乞求時,他都會這樣說:“知道男女做愛之時,得到快慰的是誰嗎?告訴你吧,男歡女愛之時,真正得到快樂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老天爺為了讓女人付出這快樂的代價,所以,他把分娩的痛苦也給予了女人。你不能再懷孕,你也不再體驗分娩的痛苦。你不能懷孕分娩,可我付出的代價卻是斷子絕孫。”

葵英哀求道:“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分開吧,是我對不起你,你再找一個女人吧,她會給你生孩子。”

韓山有他的打算,幾年來,他一直給海龍當船長,海龍到了年底,會給他一筆不菲的報酬。海域承包時,還是海龍大手一揮,他才得到了三百多畝的養殖海域。他知道,海龍這樣做,他為的就是葵英,沒有他與葵英的這重感情關系,海龍怎么可能這樣對待韓山。

一直昏睡的這位不速之客連晚飯也沒吃,他一直睡著,能感覺得到,他在風浪里掙扎了多長時間,他真的困倦極了。他燒得很厲害,葵英不時地把濕毛巾敷在他的頭上。她很久沒有與男人接觸了,也許因為沒有孩子,這個突如其來的年輕人誘發了她心底的母性。看著他嘴唇不時地蠕動,像是在哺乳,她甚至感覺到了自己兩顆青澀生硬的乳房也在蠕動膨脹,似乎要分泌出乳汁,就像沂蒙山的紅嫂那樣,用母親的乳汁救活了一個年輕的小戰士。在燈光底下,她細細端量吳建國的臉龐。眉宇之間,透出的是正氣,沒有邪惡之氣。他嘴唇周圍滋生著黑黑的小胡子,他似乎從來也沒有刮過胡子,胡子不短也不長,這個年輕人會度過這一關的,歷經了一場災難,他也應該病一場。為了能幫助他降低體溫,葵英打開了一瓶六十度的老白干,她用燒酒搓著他的前胸和后背,搓著他的手心和腳心。從前老輩子人,家里有人發高燒,就采用這種方法降溫。家里沒有棉球,她就用毛巾蘸著燒酒擦拭著小伙子的前胸和后背。她的手指也不經意地觸摸著這個年輕男人的肌膚,他的皮膚很細膩,擦拭起來很爽滑。他的胸肌,還有他的背部肌肉也都很發達,帶棱帶角的,在這溫熱的炕上,她與他身體的每一次無意接觸,都會引起她一陣悸動。她敢說,這并不是邪念,應該說是一種感覺。屋子里彌漫著烈酒的氣息,她也有些醉意了。她替他掖好被子,別讓他再著涼。可偏偏這個時候,小伙子睜開了朦朧睡眼,嘟囔了一句:我要撒尿。

打魚人家的屋子里沒有衛生間,想撒尿也只能到院子里。可他的身體剛剛發出了汗水,此時從炕上爬起從被窩里鉆出,就會煞汗,就會前功盡棄。忽然靈光一現,葵英拿過了一只塑料臉盆,用它替代接便器。小伙子還有些難為情。葵英說:你現在是病號,你就尿吧,尿完了,俺給你倒了。葵英自己在心里嘟囔了一句:俺沒臊得慌,你倒是害得哪門羞。

在船上,沒有人在意拉屎撒尿,隨便,只要朝向大海,你想怎么撒就怎么撒。只是要順著風撒,不能頂著風撒,那樣尿水會讓海風吹回來,濕了自己的褲子。

大海一眼望不到邊,可海上的規矩也真挺多的。比方說,最忌諱的一個字,那就是“翻”字,哪怕字音相同也絕對不允許。帆船不能叫帆船,只能叫蓬船。吃飯的時候,面條不能叫面條,要叫“挪一位”。如果吃過水面,你說出過水面三字,那你必定要挨頓痛扁。吃完飯,你把筷子放在了碗上,那你也欠揍了。什么意思,筷子放在碗上,意味著船觸礁了。如果船真的遇到了災難,要翻船的時候,也只能叫“船倒了”。海上應該有規矩,只要船出了海,船上的人都要聽從船老大的。放在從前,吃飯的時候,只要老大吃過了,船工們才能動筷子。

吳建國挺喜歡他的胡老大,他不像別的船老大那樣霸道,他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頭,他不喝酒也不抽煙,他的眼珠子賊亮賊亮,不像常年出海的那些闖海漢子,眼睛就像隔潮的魚眼睛,血乎淋漓的。他嗜好就是賭,從年輕時就好賭,賭了一輩子,他也沒能戒賭。從前,有輸房子輸地的。老大他因為賭博,把自己的老婆也輸掉了。老婆輸給了人家,老大也沒有再娶。多少人規勸過老大,他也下過無數次的決心。可只要遇到了賭局,他都會情不自禁又上了賊船。古人總結的都是真理——養漢的老婆,賭錢的光棍,這類人是不可以改掉的本性。

吳建國是船上年齡最小的,老大開始真的不想要他。山狼海賊,闖海的漢子哪里有幾個好人,就是好人,來到船上,幾天功夫也都成了壞人。數一數吧,就他們這艘17625號船上的十個人,不是勞改釋放的,就是給打擊過的,要不就是負案在身的,說不定所負的案子還是血案。如今這年頭,守著海頭住著的人都富了起來,真正的漁民不出海了,出海的都是他們這些外來的。他們一個個臟兮兮的,眼珠子紅乎拉的,腮幫子讓海風吹得像塊鯊魚皮。來到船上沒有多少日子,吳建國也成了這個樣子。也許他與大海有著某種緣分,上船出海,不折騰個三四十天,根本就過不了暈船這一關口。可他上船以后,涌大的時候嘔吐過幾口,也就過了這一關。17625是條老船,不知在海上跑了多少年,聽它發出的轟鳴,就是患了氣管炎的老人。船體銹跡斑斑,很像上了年歲人臉上的老人斑。船上沒有安裝導航設備,出海全靠了老大的經驗。出到遠海,手機沒有信號,船上的通訊設施也時常出毛病。當通訊失靈時,17625就像一口漂在海上的鐵棺材。俗話說,吃肉生痰,吃魚上火,大餅子咸菜保平安。船上最不缺的就是魚鱉蝦蟹,你想吃什么魚吧,什么加吉魚的頭,鲅魚的尾,刀魚的肚子,唇唇魚的嘴。當人們不缺吃的時候,也就是思念淫欲之時。船上缺鮮菜,缺水果,更缺乏的就是女人。不能把女人帶到船上,只能把女人帶上嘴上,寂靜之時,只能靠精神會餐來滿足欲望的需求。從胡老大嘴里講出來的故事都十分的有趣……1958年,大象島上第一次有了大卡車。有一天,一對串親戚的母女倆遇到大卡車,她們娘兒倆也想坐一坐大卡車,開車的師傅也就停下車,讓她們母女上了車。車跑了沒有多大一會兒,車熄了火,師傅發動了幾下,也沒能發動起來。師傅下了車,鉆到車底下檢查了一番,他對車上的母女說需要一個幫手修修車。當媽的就讓女兒到車下去給師傅幫忙。其實,這個開車的想打這個姑娘的主意,他一再叮囑當媽的要死死的握著手剎車,只要一松手,車可就跑了,我和你閨女就沒命了。媽媽很是認真,雙手緊緊地握著剎車把。可在車下面,開車的露出了本來面目,他沒有修車,開始動手動腳,姑娘扭扭捏捏不愿意,二人磕碰出了聲響。媽在車上問:你們在做什么?女兒說:他要弄我。媽說:他要弄,你就幫他弄吧。結果,女兒就讓那個開車的給弄了,當媽的還在車上死死地握著剎車把……

上了船的吳建國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成熟了,真正成了男子漢了。17625靠上一個碼頭,賣掉了打來的魚蝦,老大也不死死地捂著錢,直接就把錢給大伙分了。愿意賭的就賭,愿意去找女人就去找女人,想喝酒的可以去喝酒。老大是個寬嚴相濟的人,他只對一件事情嚴格,那就是不許在船喝酒。十來天了,一直在海上漂著,吳建國只想到陸上去走一走。在浪里顛簸,來到陸地有些不會走路了,腿不由自主地一起一伏地邁步,隨著海上的浪涌,就像踩在棉花包上似的。在這個陌生的小漁港,他走了一圈又一圈,他給媽打了電話,向媽報了一個平安。媽問這問那,媽什么也放心不下。他已經下了決心,他告訴媽出海能掙到大錢,等到他安下身來,就把媽從老家接到海濱城市來。

路過一個KTV的門口,兩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小姐一拉一推朝著門里扯他:哥呀,瀟灑一把吧,我們這里全是二十歲以下的,一米七零以上的,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你想要幾個就有幾個。

吳建國掙脫了小姐的糾纏,他回到了船上。守在17625的老大說了一聲:“看來,你也真的是個生瓜蛋子。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你年輕輕,干什么不好,偏偏選擇上船出海。”

“我就是想掙錢,想掙大錢。等我把錢掙到手里,就把我媽給接過來。“

“你倒是挺有孝心的。我說,船靠回岸,你不喝不賭,你還是去找個小姐玩玩吧。”

“我不明白,老大,你什么意思?”

“出海打魚的,心里的肝火最旺。要把肝火泄出去,就去找小姐。”

吳建國只是想過女人,但卻從來沒有沾過女人的身體。他有一種憧憬,更有一種神秘。他也想過試探,但他始終沒能邁出這一步。男子漢不抽煙不喝酒,白在世上走,那么男人沒有沾過女人,豈不是更白在世上走嗎。

“這地方,天高皇帝遠,哪怕作得天翻地覆,也沒人認識你,更沒有人管你。你說我去你就去,那好,我這就去,你就跟我的身后。你能找幾個,我就給你找幾個。只要你敢找,小姐的小費,全由我來出。”

吳建國也逞了一回英雄:“去就去,找就找,誰怕誰呀。”

老大帶著吳建國來到了碼頭上最大的那家歌房,如今的歌房也是“炮房”。那個臉盤肥碩得像屁股的領班迎上前來,嗆白了他一句:“老大,你不是寧賭不嫖嗎?”

老大回了她一句:“我照樣不嫖,你把你們這兒最靚的小姐給我找來,給我的這位小兄弟。”

片刻間,啤酒端了上來,一盤水果端了上來,還有一碟瓜子。隨后,一個身材高高細細的女孩子也跟了進來,直挺挺地立在吳建國的面前。吳建國沒敢正眼瞅小姐,他悄聲地對老大說:“你不找,我就不找。”

老大也悄聲對他說:“不瞞你呀,我老了,那個功能壞死了,家巴什不管用了,你以為我不想呀,沒牙了,肥肉吃不成了。這姑娘不錯,打一炮,得千把的。你放心地作吧,我是你的后盾。”

姑娘就像海底泥沙里沒有骨頭的沙蠶一樣,貼到了他的身上。因為袒胸露腹,一股香脂味,還有一股女性身體的那種氣味,直往他的年輕軀體里面鉆。他想抗拒,他也不想抗拒。她的手已經鉆進了他的衣襟,鉆進了他褲子里面。從未有過的那種刺激,身體一直痙攣的他無法忍受更無法抗拒,一股熾烈的液體從他年輕健壯的身體深處傾泄了出來。小姐抽出手來,輕妙曼語:“哥呀哥,這可怨不得小妹我呀……”

一種莫名其妙的恥辱涌上了他的腦袋,他從口袋里掏出錢時,小姐卻推開了他的錢:“你們老大替你付過了,我不能再收你的錢,我遵守我的職業道德。”

一生當中唯一的一次想拈花惹草,沒有想到,卻是如此狼狽。老大似乎看透了他的心里想的什么,他說:“能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小伙子,貪杯不醉真好漢,好色不迷大丈夫。海頭上,笑貧不笑娼。想當年,一位報社的記者來到海島之上,要寫一篇好人好事的文章。采訪到我家那口子,她問記者,我們鄰居二嫂算不算好人好事?記者笑了,你不說她做了什么事情,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好人好事。我們家那口子就講起了鄰居二嫂替她做過的一件事……那一回,我出海回島。回到家里時,年輕氣盛,憋了這么多天了,最想做的那件事,無非就是同老婆親熱一把。偏偏巧了,我那口子恰好來了例假。沒辦法,我那口子找來了二嫂,讓她幫幫忙,解決我的燃眉之急。二嫂聽了,二話沒說,做了一回替代的日用品。事后,我那口子想感謝二嫂,二嫂卻說,謝什么謝呀,也不是什么囤子里的苞米,舀出一瓢少一些。你二哥出海不在家,我是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記者聽了這樣的好人好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沒寫成報道,卻寫成了一篇小說。”

吳建國對漁家嫂已經有了好感,她們的美好美在了性格。這種爽直率真之性情的女人,也只有守著大海才能錘煉出來。經過一夜的高燒,黎明時分,他已經從昏昏沉沉之中清醒了過來。只是腦袋痛得要命,像是要迸裂一樣疼痛。這一夜,她也沒有睡好,服侍了他一夜。如果沒有她的照料,他不知如何度過。這一夜,非常寧靜,除了他這個不速之客,沒有人來打擾這個獨居的女人。他的身體十分虛弱,他對這個幫助他的女人充滿了報恩之心。她給他打了兩只荷包蛋,放了蜂蜜,滴了幾滴香油。他的嗓子眼像冒火一樣,什么也吞不下去。

接下來,從早晨太陽出來到日頭沉下,吳建國強忍著咽下了幾口水,他什么也咽不下去。葵英勸他:人是鐵,飯是鋼,你病成這樣,肚子里有食才能頂一陣子,餓著可不行。

別說吃東西,他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雖說來過了一場寒潮,海水卻并未太涼。葵英琢磨著,如果能用花蛤煮湯,做碗開鍋爛疙瘩湯,他肯定會愛吃。有一年,她也高燒幾天不退,家里人就是用花蛤和開鍋爛(一種海藻)做的疙瘩湯給她吃了,她才熬過了那個關口。從前不知道,如今才知道,開鍋爛這種藻類有消炎清熱功效。再早些的時候,島上沒有醫生,也沒有藥,島上的人是怎么一輩一輩活下來的,靠的就是山上的草木,海里的海物。

這時,葵英的手機響了,是海龍打來的,葵英躡手躡腳走到外屋,她不想讓外人聽到。海龍告訴她,這兩天到大象島來一趟。她應了一聲,也沒問是什么事。這一細微的反常之舉,卻讓海龍的聽覺給捕捉到了,他在電話里頭問:你怎么了,像是有心事?葵英說:好好的,哪里有什么心事,凈在那里瞎猜。海龍說:那,你來時打個電話,省得我不在,讓你捕個了空。

海龍從小就是個天亂子地禍都敢闖的人,骨子里淌著山狼海賊的血水,爹從前是把頭,爺爺也是把頭,都是說一不二的主兒。輪到他,書也不念,帶領著海島上的孩子們天天到山上玩抓胡子游戲。因為手里的槍都是木頭做的,他一直想弄把真槍。從有了這個念頭,他天天從早到晚偵察島上駐軍的軍火倉庫,他甚至替自己選擇了一條進入軍火庫的路線,那就是軍火庫上面的通風孔。順著通風孔,他就能進入了倉庫內部。他不想別的,就想弄把真槍玩玩。他是這么想的,他也就這么做了。有一天,趁著月黑天高,他依仗著身子輕巧瘦小,真就鉆進了軍火倉庫。他沒有想到,倉庫里面裝的都是炮彈。一顆炮彈他也搬不動,哪里有他尋找的二十響的盒子炮。進去容易出來難,軍火倉庫是依山而建,他成了關進籠子里的老鼠。怎么也出不來了,他大聲地呼喊,可是隔著厚厚的山體,外面的哨兵哪里聽得到一個孩子的呼喊聲。少了別人半年不會有人察覺,只要海島上少了海龍,海島上一下子清閑得讓人感到不習慣。島上的人也意識到了,海龍出事了。山坡上的樹棵子里翻遍了,海底下也用剮地窮網刮了一遍,就是沒見海龍的影子。這時,已經三天過去了,猛然間,有孩子想起來了,海龍曾經在他面前夸過海口,他一定會進到軍火庫里,他一定會搞到一把真槍。人們打開了軍火倉庫的大門,因為脫水,海龍已經暈死過去了。

因為這件事,駐守軍火庫的郭連長對海龍的父親說:“你的孩子,是個能闖大禍的主兒。別讓他念書了,因為老師管不了他。干脆,讓他上船出海。一個小屁孩子,讓山狼海賊管著他,他要有出息,他就是個闖海的好漢。他要是個孬種,讓他吃吃苦,遭點罪也沒有什么不好。”

海龍父親覺得郭連長說得在理,他十來歲的時候,早就到船上當了香童。香童做什么,香童就是專門給船上供奉的海神娘娘天天上香的人。海龍上船,船上也有他做的事。雖然破除了迷信,船上也不再供奉海神娘娘。但是,船上需要有一個當“漁眼”的人。船在海上,不能東碰西撞,要有一個人爬到桅桿尖上,朝大海張望,看一看哪里有魚兒跳躍出海面。他的手往哪里一指,船就開到哪里撒網。海龍的眼睛尖,身子輕巧,沒有比他更理想的漁眼。

海龍就是這樣上了船,上船時,娘給他用紅布縫制了一身褲褂。因為他是個未婚的童子,天目未閉,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他能看得見,別人上不到的高處他能上得去。海島上的闖海漢子們也都敬重海龍父親,海龍家一連幾代人都是島上響當當的老大。上了船的海龍也爭氣,他這個漁眼回回都能瞅得準。他往哪里一指,到了那里撒下網,肯定就是一個滿網包的魚蝦。出了幾次海,吃了些苦頭,海龍的野性收斂了不少。

就在人人都以為海龍漸漸懂事之時,他惹出了一場禍……那一天,順著海龍指示的方向,他們漁船撒下網開始捕魚。不一會兒,他們撒網的地方開來了一艘韓國的漁船,對方口口聲聲說他們侵犯了大韓民國的領海,進入了他們的領海捕魚。咱們也跟人家爭辯,我們自古就在這里捕魚捉蟹,怎么可能成了韓國的領海。正爭執之時,網包從海水里漂浮了起來,網包里灌滿期了魚蝦。偏偏兩國的漁網又糾纏到了一起,雙方都在用力掙魚網。韓國是五百馬力的鋼殼船,而咱們呢,不過一百二十馬力的機帆船。眼瞅著,咱們的機帆船讓人家的鋼殼漁輪拖著在海浪里面打轉轉。再拖下去,還不知會發生什么事情。就在這時,一身紅布褲褂的海龍爬到了舵樓子頂上,他的手里端著船上配備的沖鋒槍,嘴里叫著:不操你娘,你才不會管我叫爹……說著,他扣動了扳機,噠噠噠……一梭子,打得鋼殼漁輪直冒火星子。韓國的漁輪嚇得夾著尾巴逃跑了。船上的老大還嗔怪海龍,這下可能要造成國際影響了。回到島上,向上面匯報后,上級領導不但沒有批評反而嘉獎了他們。那時候,咱們同韓國也沒有外交關系,誰強勢誰就是贏家。也別說,海天之間,一片茫茫的灰藍顏色,突然冒出一個紅布衣褲的人,手里端著槍,也不管天高海深,橫豎一梭子掃射,什么人不嚇個半死。

海龍成了最好的老大,別人一個航程能捕一千斤魚,他非要捕上萬斤不可。改革開放以后,海龍那些憑著經驗的捕魚方式已經過時了,人家已經用上了雷達,用上了探魚器。“漁眼”再犀利也不管用了,海洋魚類越來越少之際,海面上再也沒有跳躍出來的魚兒了。有一次,為了爭奪一個捕魚的好海域,海龍帶頭與同是山狼海賊的那伙人發生了群毆,結果出了人命。大象島的人也知道惹了大禍,要有一個人出來承擔責任,大伙的心里也是這么想的。那么誰來當這個替罪羊呢?只能抓鬮。正要抓鬮時,海龍阻止了大伙抓鬮。他讓大伙把家里的錢全部拿出來。在大象島,海龍的話就像是圣旨,于是,一百萬很快就湊齊了。那年月,十塊面值的人民幣被漁民稱為“大被單子”,一百萬的“大被單子”,足足裝滿了兩個大網包。海龍帶著這些錢,一個人來到了海王島。島上的人正在為死去的人下葬,看見了海龍,人群一下子就把海龍團團圍住。抓都抓不到你,你竟然送上門來了。海龍眉頭也不皺一下:怕死我就不來了。他把錢扔在了地上:你們掂量掂量,一條人命一百萬,值,還是不值。說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那年月,誰家能成成萬元戶,那可是好生了得的事情。原本義憤填膺,在一百萬面前,海王島的人也認了。一百萬擺平了一樁人命關天的大案,他們私下里了結了。大象島的人服他,海王島的人也服他。民主選舉時,海龍從船上的老大轉而當上了島上的老大。改革開放大潮洶涌澎湃,那可真的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幾年光景,海龍把個大象島搞得轟轟烈烈。人人腰纏萬貫,家家戶戶肥得恨不能把油當水喝。從縣里,再到市里省里,海龍也走進了人民大會堂,開了眼界境界也高了。鎮里要選他當拿工資的副鎮長,海龍竟然不屑一顧。小小的副鎮長,挺大的動靜;就是給個縣長,咱也不當。如日中天的海龍,大約是恨天無柄、恨地無環的地步。縣里真要給海龍一個副縣長的職位,海龍真就沒拿眼皮夾這個副縣長。他說過:給個縣長都不稀罕,何況副縣長。

海龍感到缺憾的,就是他一直沒能遇到稱心如意的女人。他從小就看上的葵英,名不正言不順的姑舅親。從前島上封閉,就那么一灣子水,沾親帶故的大男大女不得已就得結為夫妻。海龍也知道近親結婚會給下一代帶來不好的遺傳,但他還是忘不了葵英。四海漂泊打魚時,到過一個碼頭,不管是海南,還是江北,海龍也不為葵英守身如玉,遇到好女人他都要趟上一水。別說國內的女同胞,五大洲的妙齡女子也領略過了。得出了結論,還是沒有漁家嫂為他帶來的那種感覺美妙。

在葵英的心里,海龍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就是倒在地上,也是一根直挺挺的杠子。她選擇嫁人,就是要斷了海龍的念想。大丈夫四海為家,可她畢竟是個女人,她要守著這灣海水一直活到老。名聲要陪著一個人一輩子,她可以不要名聲,可她的家人呢。感情上的事情讓葵英感到很是糾結,無法抗拒之時,她也乞求過海龍:“帶著我走吧,離開這海島,咱們到別的地方,不管城市還是鄉村,只要沒有人認得咱們的地方就行,咱們到那兒去過日子,你想要孩子,你找個女人生一個,我給你養著。“

“走,往哪兒走?離開了大海,我海龍什么也不是。生于此,長于此,我死了也要把這身骨頭這身肉也要扔進海里喂魚喂蝦。多少魚鱉蝦蟹的命毀在我的手里,我不返還給它們哪行。”

到頭來,葵英嫁給了韓山。海龍和葵英一名二聲,沒有人不知道他們倆的那點事。與海相生相伴的人心胸開闊,但在老婆漢子的關系上,說心平氣和沒有忌恨,怎么可能。懼于海龍的權威,韓山不敢對葵英怎樣。但他采取的那種報復方式,卻讓被報復者葵英永遠難以啟齒。

韓山在海龍的手下當老大,常年在海上漂著。騰出的時間和空間,讓海龍和葵英能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其實葵英和韓山結婚成家以后,她和海龍真的很少在一起了。海龍給了她和韓山一片很大的海域,足足有三百多畝,海面海底,等于給了他們一個綠色的小銀行。海面網箱養殖,海底全是蝦夷貝,層層疊疊的,就是一打一打的人民幣。這幾年興起的海參鮑魚,那錢,真就是嘩嘩的海水潮來的。

對于海龍,韓山只能感恩,卻不敢有任何的表示。有一次,韓山與一群闖海漢子們一起喝酒,喝到了忘乎所以的境地時,韓山也呼天搶地起來,有人揭短,說起了他老婆葵英跟海龍的那疙瘩事。這話觸碰到了韓山的傷疤,這世上,除了殺父之仇,就是奪妻之恨。“在這海島之上,海龍占有的女人還少嗎,沒有哪個人敢站出來與海龍一決高下。葵英嫁給我的時候,就不是個囫圇身子。她懷的那個孩子是誰種下的,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海龍待我不薄。三國劉備說了,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女人也是身外之物,背著你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只有天知道。雖然海龍嚼過的饅頭我不會再去品嘗,海龍打過的洞我不會再去鉆。但是,我和我自己的老婆搞同性戀卻不犯法。所以,我比你們幸福。你和你老婆屬于愛情,我和我老婆還有一重同性的戀情。”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那天,韓山酒桌上說的話,傳到了狗腿子的耳朵里,狗腿子把這話告訴了海龍。海龍只輕聲說了一句:“原來如北……”讀書太少的海龍,經常說些白字。他把原來如此說成了原來如北,他不是故意的,順口說出來,他的語錄常常成了眾人效仿的經典。

葵英想到海邊去挖點蜆子,或者打點小海蠣子,再用凍在冰箱里的開鍋爛給病人做碗疙瘩湯喝。吳建國仗著年輕,高燒漸漸地退了,嗓子眼也能咽下水和稀飯了。他需要吃些鮮溜溜清淡的東西,而不是大魚大肉海參鮑魚。

臨出門的時候,葵英叮囑吳建國:“老老實實地躺著,我把門給反鎖上,一會兒,我就回來了。”葵英正在鎖院門,一個穿著武警衣服的人走過來,他是島上的協警黃毛。他問了一句:“弟妹這是要去趕海?”葵英說:“想嘗嘗鮮,去挖點蜆子。”“挖蜆子還用得著鎖門,我給你看著不就行了。”葵英說:“倒也是,咱家里窮得,只剩下錢了,哪還用得著鎖門。”黃毛說:“聽樹喜說,你不是發燒了嗎?”葵英說:“樹喜就是嘴快,能光發燒,就不興退燒呀。”

黃毛看了葵英一眼,巡邏去了。葵英有點發毛,又回到家里,再次囑咐吳建國:“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可抻脖子露頭,千萬別讓人看見。”

吳建國答應著,他心里對這位救命恩人充滿了感激之情。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響得那么刺耳。他本能想去抓起聽筒。全身的骨頭卻像散了架一樣,渾身還是軟綿綿的。當鈴聲不再響了,對方掛斷了電話,他的心頭猛然一亮,多好的時機啊,他可以撥通電話,外界就能知道他的遭遇。當他掙扎著爬起身來的時候,卻又癱軟成了一團水母。他腦子不再昏沉,他的意識十分的清醒。再好的時機,他的身體狀況也不足以讓他真正獲救。這個世界也真的復雜,想起那一幕,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只要漁船不撒網作業,船上的人就湊在一起賭。老大嗜賭,船上的人也跟著賭。這條船就像一頭出了太多力的牲口,肯出力的牲口到它老了的時候,眼睛會瞎的。勤快的莊稼把式,到老的時候,腿腳不行了。下場都是凄慘的。吳建國不喜歡賭,賭博敗家,甚至會引發人命。也許到了冬季,船上人的情緒也有些躁動,大家關心的是什么時候分紅、什么時候返航。已經立冬了,船上人似乎對賭也失去了興趣。平時吹牛皮侃大山時,很少有人說起自己何許人也。人與人保持著一段距離。吳建國知道,能到船上的船工們,或重或輕,同他一樣都有點隱情。可以斷定,船上都是些小鬼而沒有貪官。除了那個用透骨草腌咸鴨蛋沈忠實屬于智力犯罪之外,華樹林搶劫,馬家俊盜竊,李虎生持刀傷人,劉明光也是搶劫,王明遠本來是強奸,可他偏偏說自己是打架傷了人。余下的幾個都是黑社會的打手,只不過他們有案在身,浪跡天涯,說不定他們都有命案。大家都是平等的,豁嘴子吃肥肉,肥(誰)也別說肥(誰)。漁船給同命相憐的人們提供了庇護,身份證也讓老大給收去了。出了海,四下里全是無邊無際海水,大海發怒時,波浪滔天,所有人的命懸一線,所以,沒有人敢在船上爭強斗狠。老大就是船的龍骨,就是那根桅桿,沒有人敢不聽老大的。

從前出海,老大從來不準在船喝酒。靠了碼頭,更不準往船帶女人。這一回靠幫,老大沒有讓任何人上岸。王明遠不高興了:老大你說的,闖海漢子天天吃魚吃蝦,肝火本來就旺,到了碼頭就該釋放一下,不讓我們登陸,我們怎么釋放?

老大說:你們老老實實地給呆著,我去給你們想辦法鼓搗幾個小姐來。

這是個僻遠鄉鎮的小漁碼頭,根本沒有歌房桑拿,老大帶上船這幾個小姐是聾啞姑娘。不知為什么,剛剛還吵吵嚷嚷的,這陣兒誰也不吭聲了。倒是老大帶了頭,人家既然來了,咱也不能讓人白來,她們做的就是皮肉生意,你不動她,她就沒的錢掙。

那天,從來也不嫖娼的老大最先拉過了一個姑娘,船工們這才牽起了聾啞姑娘的手。那好像不是歡愉,甚至有些酸澀,短暫的釋放過后,大家也不吝惜小費,也不清點,紛紛把百元的票子朝姑娘們手里塞。唯一的一個沒有沾小姐身子的還是吳建國。雖然他沒有動她們一指頭,但他也掏出錢來了,直往她們的手里塞。說句心里話,長時間在海上漂著,別說看見一個姑娘,哪怕看到一頭母豬,都覺得它生著雙眼皮。

她們要下船的時候,華樹林拉住了姑娘們,把她們拉進了底艙,指著那些魚鱉蝦蟹,你們隨便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一個姑娘用手比劃著,17625,你們全是好男人。

山狼海賊,我們根本就不是人。一場本來有些苦澀的皮肉生意,做到頭竟然有些悲悲切切的感恩,甚至有些愴然之感。

也是在這個碼頭,老大把他的錢全換成了好吃的、好喝的,什么口子窯、瀘州特曲,還有雪花啤酒,一箱一箱地往船上搬。

到了飯口,老大一反常態,讓伙夫靠邊站,他給大伙燉魚燒菜。他不用魚身上的肉,他剁下的就是魚尾巴向上一寸長的肉段,那魚吃起來鮮香而柔韌,真的叫絕。“知道為什么好吃么?魚身上最活躍的部位就是尾巴,所以,魚尾巴也最好吃。再吃魚肚,山珍海味里面就有魚肚,為什么,魚肚的肉最柔軟,脂肪也都在肚子上。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魚肚子最好吃,要吃就吃渤海灣的刀魚,要吃刀魚,就吃肚子。新鮮的刀魚肚子也不剖開,直接下鍋燉就可以,只放油鹽醋、蔥姜蒜,什么調料也不要放,那吃起來,嗬,也只有出海打魚的,才能吃到這一口。還有更絕的,鮮活的海參,舀上一瓢海水煮,那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原湯原汁。”

吃飽了,喝足了,話題自然又轉到了女人上。天下的男人都一個德性,吃著碗里的,瞅著盆里的,還不忘鍋里的。其實都是男人的錯覺。不管天南地北,也不管國內國外,女人都是一個樣也是一股味。從前,咱們海頭上有一個男子漢,他什么都好,唯一的毛病就是經常背著老婆在外面沾花惹草。老婆本來想同花心的丈夫干一仗,又一想,還是讓他本人醒悟的為好。于是,老婆想出了一個辦法,這天,丈夫出海回家,老婆端上了一盤刀魚。丈夫吃了,老婆問他:好吃嗎?丈夫說:好吃。過片刻,老婆又端來了一碗刀魚,丈夫吃了,老婆問:好吃嗎?丈夫回答:好吃。老婆說:其實,魚都是刀魚,一個味道,只不過我用了一只碗和一個盤子盛魚……丈夫明白了老婆的意思,從此不在外面找女人了。

吳建國雖然沒有觸碰過女人,但他也明白,江南的文靜女子,怎么能與蒙古大漠善騎追風的女人可比。來到船上這么長時間,吳建國的身體健壯了,腦子開竅了,從前懵懵懂懂的有關女人的謎題,他也十分懂得了。他也想好了,這一年下來,他能剩下兩萬多塊錢。呆在老家,靠著那幾畝地,幾年也掙不到這么多的錢。他想好,回去之后,他就把媽給接來,他已經租了房子,他不能讓媽一個人在東北老家過孤獨冷清的苦日子。再過幾年,他相信,他能當上老大。到那時候,他一年能掙到八十萬、一百萬。他甚至慶幸自己放的那把火,他才能到海邊來,到船上來,他放火放對了,不來哪有上船出海這一天。

17625已經駛離了碼頭,再過一會兒,手機就沒有信號了。船上的人們都抓緊時間與親人朋友通電話。他們也不害怕公安追捕系統的信號鎖定,漂在海上的船就是他們的自由王國。船開進了遠海,信號就會消逝。

葵英隨身揣著手機,平時,除了海龍幾乎沒有人給她打電話。正挖著泥沙里的蜆子,手機響了,還是海龍打來的。海龍在電話里問:你在做什么呢?葵英說:正挖蜆子。海龍開著玩笑:想嘗鮮?是不是害口(妊娠反應)了?葵英也不客氣:就是害口了,讓你吃醋了。海龍收住了笑:咱說正事,明后天,你過來一趟。葵英問:有什么事嗎?海龍說: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我嗎。

女人一輩子,有海龍這樣的男人愛著罩著,真的是揚眉吐氣。因為她與海龍這段有點畸形的愛情,人們對她指指點點。葵英不在乎,當年,姑舅結親很正常。嫁給韓山,是無奈也是解脫。韓山對她做的那些說不出口的折磨,算是對她不忠的懲罰,她也認了。誰讓她作下了,而且懷了孩子。他怎樣折磨她懲罰她,她都毫無怨言。說重一點,那是她罪有應得。她沒有想到韓山會死,按說應該是她去死。韓山一直當老大,而且他也算一個不錯的老大。大前年,韓山的那條船一直開到了白令海,到那兒去捕黃條鰣。咱們的近海已經沒有魚可捕,只能到遠海。她吃過韓山他們打回來的黃條鰣。黃條鰣生得模樣就很可愛,肚皮是白的,身子是藍的,圓圓滾滾的身子就像小胖孩。它的肉質很細也很鮮,幾乎沒有腥味,無論生吃熟吃,幾乎用不著烹調。吃著黃條鰣,她還忍不住說了一句:咱們這兒的海,怎么沒有黃條鰣。韓山說:咱們海里的船比魚還多,咱們的海里要有黃條鰣,何苦跑到白令海去打魚。

韓山那條船到底出了故障,失去了動力,已經在海上漂了好多天了。遠離老家,失去動力的船正隨著流子朝著北冰洋的方向漂去。船上的人已經看到了不時漂近的巨大冰塊。儲電池剩下的最后一點電能,韓山讓船工們與家人通了最后一次話。韓山是最后與葵英通話的,到底還是老大。從接近北極圈那遙遠的海洋傳輸過來的信號,有些斷斷續續,葵英聽到了,韓山說“在這不屬咱們的海里打的黃條鰣太多了,我注定這輩子要把自己喂給黃條鰣。葵英啊,我對不住你,我還是心小,沒度量,記住我的好,忘掉我的壞……船就要倒了。”那一刻,葵英什么也說不出來,她的心真的要碎了。與一個即將不再存在的親人通話,那是什么感覺,如果能夠做到,她真的能與他一起沉到大海的深處……沒有人知道,韓山那條船最后是怎樣倒的,應該是悲壯的、悲慘的。她的腦海里出現的畫面,在大船倒下了那一刻,韓山同他的船工把自己牢牢地捆綁到了船上,他們不能讓自己的尸體隨著海流漂走,他們死也要同船在一起,將來有一天,有人打撈起這條倒下的船,還會找到他們的遺骨。那兒的天氣有多冷,那兒的海水有多涼。想象不出,一個清醒的人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那是一幅怎樣的場景……

葵英把韓山的不幸歸罪于自己,用島上的人話,她就是一個喪門星掃帚星,說到底就是一顆禍星。她恨不得自己也能去死,去與韓山到陰間里做夫妻。她和韓山沒有孩子,她披麻戴孝,來到海邊為韓山招魂,她呼喊著:韓山,你回來吧,我這輩子欠你的太多了,你就這樣走了,我哪輩子能還上欠下你的……韓山啊,你回來吧……

按海島上的規矩,引回來的魂要裝進一口小棺材里面,里面放上衣服和褲子。那衣服和褲子都是她親手縫的,穿釘走線時,針尖好幾次把葵英的手扎破了,血珠子都滴到了衣服上。這樣才好,這樣她與韓山能更近一些。因為他們倆沒有孩子,她為她的丈夫扛著靈幡,為他送葬。也為他立下了石碑,石碑上面刻上了韓山的名字。她讓石匠在石碑上面留出了刻下另一個名字的空白,她想好了,將來她死的那一天,就把她的名字刻在那個空白處。她鐵了心了,她要用這種方式,來向韓山懺悔,來彌補她做過的那些對不起丈夫的事情。

海龍親自把一百萬送到了葵英的面前,她看都沒看一眼,她只是搖頭,人不在了,錢還有什么用呢。假如錢能救韓山,她寧可砸鍋賣鐵賣房子。

海龍說:別不要,你不要,韓山的爹媽呢,收下吧,這是韓山應該得到的。

海龍為韓山辦了人身意外保險,保險金額六十萬。也就是說,韓山如果遭遇了意外,作為妻子的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得到六十萬的賠償。那四十萬,是大象集團對于韓山的撫恤。海龍說得對,她可以不要,但是韓山的爹媽不能不要,他們要生活,他們要養老。她以第一受益人的身份,接受了這些錢。葵英把這一百萬全部給了韓山的父母,但愿老人心里的創傷能夠得到些許的撫慰。

這次意外,并沒有給海龍的大象集團造成多大的損失,相反,他們還是個受益者。每個人都辦了人身意外險,漁船也保了財產險。韓山船上的船工死了,沒有幾個家屬來到海島找他們不幸遇難的兒子或者是丈夫或者是兄弟。因為他們留下的家庭住址都是不存在的,是他們編造出來的。海龍他們也查找過,都沒能找到。對于死去的人不能說他們的壞話,他們真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船倒了,出了這么大的事,除了老大韓山,沒有一個本地人。大象島上一片平靜,沒有哭天嚎地的場景,沒有人碰頭撒野地向海龍要兒子或者丈夫。

倒在了白令海的那條船,也是一條又老又破的船,早就該報廢了,可海龍硬是讓它再發揮余熱。大船倒了,一個折舊了幾次、早就沒了原值的固定資產得到了上千萬的保險理賠。海龍確實了不起,他表面上魯莽,其實,他的心比女人的頭發絲還細,什么他都想到了,什么事情讓他做起來都是滴水不漏。

海龍雖然早就不再當老大,他有著太多太多出海的經歷,他是與大海最為親近的人。想當年,他在船上當“漁眼”的時候,別瞧他才十來歲,是個孩子。但是船上的那些闖海漢子們卻誰也不敢小瞧他……

有一回,海龍他們那條船在海上遇到了大霧,白茫茫的大霧將整個大海都籠罩了起來,船就像鎖在了云霧之中。海面上一絲風也沒有,只要有風,風會吹散大霧。船在海上隨著流子已經漂了三天了,再漂下去,船不知要漂到什么地方,再漂幾天,船上的人也即將渴死、餓死。這一天,天又黑了下來。大霧時的黑天,更增加了恐怖氣氛。船上的人都躺在了船板上,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死神降臨的那一刻。

這時候,海龍爬到了桅桿尖上,他望啊望啊,忽然,他叫了起來,快看哪,那兒有大紅燈籠。舢的人都跳了起來,朝著海龍批示的方向望去,黑茫茫的一片,那里有什么紅燈籠。本來就很心焦的人紛紛罵道,小兔崽子,再瞎嚷嚷,小心挨揍。海龍固執地叫著,就是有紅燈籠,我看得清清楚楚的。船上的人真的火冒三丈,看來你是皮緊了,給你松松皮,省得你胡說八道。

這時候,老大說話了:“海龍沒有胡說,他真的看見了才說的。他跟我們不一樣,他是真正的真童男子,他的天目未關,我們凡夫俗子看不見的東西,他能看得見。趕緊的,架起大櫓揚起帆,咱們就朝著海龍所指的方向開船。”

搖啊搖,不知搖了多長時間,終于,霧散了,天也亮了,船上的人們看見了前方那一溜淡淡的山的影子,他們船要靠幫了,船工們把海龍拋過了頭頂,歡呼了起來。

這件事情過后,凡是好吃好喝的,本來老大應該先吃,他不先吃,他讓海龍先動筷子。平安回來以后,海島上就傳遍了,他們這回能平安回來,多虧了海龍。說起海龍那雙眼睛,有人還開過這樣一個玩笑,他們指著一個大肚子懷孕媳婦對海龍說:你能看得出來,媳婦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海龍干巴溜脆地說:她肚里裝的是個男孩兒。過了些日子,那個媳婦生下的果然就是個男孩兒。海龍可不得了,他哪里是漁眼,他生的是鬼眼。海龍能看清大海里誰也看不清的東西,他真的與眾不同。小時候就被大伙捧為神明,一直到他當老大。從半大小伙子一直當老大當到了壯漢,選舉村長時,島上的人們全部把票投給了他,可謂眾望所歸。

海島上沒有多少地,也沒有人愿意種地。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象島四周全是海。大海承包了之后,海龍就是用錢,把這老大的一片海一塊接一塊地買了下來。所有人都無法理解海龍的這一舉動,大海啊,全是水,為什么要為它而花錢呢?海龍沒有理會別人的那些議論,他不僅把大象島的海域買斷了,他還把手伸向了周邊的島嶼周邊的海域。大海屬于誰?老天爺的。海能賣錢了,何樂而不為呢。那些承包大海的人紛紛把承包權賣給了海龍。海龍也不虧待他們,他付出的都是大價錢,而絕沒有欺詐。

海龍已經把海看透了,大海里的船真的比魚鱉蝦蟹還多。照這樣打下去,用不了多久,魚鱉是蟹就會消逝消亡。守著大海生活的人們,只有發展養殖,才是一條出路。從前養海帶,后來養裙帶菜、養貽貝、養文蛤,漸漸地,養起了牡蠣,養起了蝦夷貝,直到名貴的海參鮑魚。大海就是一片藍色的牧場,就是一片遼闊的藍色土地。當人們意識到了的時候,這老大一片海已經屬于海龍。海龍此時此刻才不無得意地說:“我們不能像大城市里的那些大開發商,他們所以發達了,因為他們擁有大塊的土地。我們不買城市里的地,因為我們山狼海賊不會蓋房子。但是,我們可以買大海。開發商蓋起大樓掙錢,大海給予我們的,是世世代代,永不枯竭的海水潮來的錢。”

要論官職,海龍不過一個小村長,恐怕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兒了。鎮里讓他去當副鎮長,他搖頭拒絕了。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漁民,只能當村長。因為手里握著海參鮑魚,從縣里到里直到省里,乃至北京高層,都有他堅硬如鐵的朋友官員。占有欲就是最好的權力欲,在天高皇帝遠的海島之上,他做他的輕松自在的土皇帝。

男人也一直會牢記著他第一次占有的女人。海龍一直未婚,人們以為,他很挑剔,他一直未能遇見那個意中人。海龍一直沒能放下,就是表妹葵英,因為她是他的初戀,他隨意割舍了,他也就不是海龍了。都說男人往往栽在女人的手里,海龍這樣的男人肯定不會栽在女人的手里。他與表妹因為血緣還有遺傳的問題,他們不能在一起。取代他的是韓山。對于娶了他心愛表妹的韓山,他一直關注著韓山的舉止表現,甚至他的表情。闖海的漢子,不掙有數的錢……偏偏他很在意韓山的面部細微變化。

韓山不是壞男人,他也不是糊涂人,他知道自己娶的媳婦曾經與海龍有過一段戀情。不僅僅是因為孩子死于難產之后葵英再也沒有懷孕,他也說不出究竟為什么要采用那種方式對待葵英。他也一直想讓海龍知道,他是怎樣對待他從前的戀人,他也知道,讓海龍知道了這件事情的反應。他一直憋屈著,一直忍耐著。直到有一天,韓山喝醉了酒,醉得恰到好處,正是臨界之時,酒友在高談闊論如何馴服女人之時,他一吐為快,將自己與葵英獨特的床笫之歡講與眾人。表面是消遣,其實他是向眾人傳達一個態度,他并不珍惜自己的這個已經被人嚼過了的饃饃。他像是奚落了自己,其實,他奚落的是海龍。韓山清醒以后,他也后怕過,怕有人將戲言傳遞給海龍。看到海龍并沒有什么反映,他也就放下心來。

海龍怎么可能不知道,即便狗腿子不說,也會有人告訴他。玩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玩玩大海。這個世界絕對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海龍采用了什么手腳,便將韓山堂而皇之地送進了龍宮。在白令海的深處,永遠也不會有人打擾他。韓山走了,連同那十幾個并不真實的人一起走了。他們安靜地睡在海底,再也不會與人爭奪生存的空間,爭奪金錢和女人。親人就是想尋找他們,也無處可尋。

故事結束了,頭一年還有人念叨韓山,講起船倒了這樁往事;再過一年,也就很少有人再說起此事;三年后,已經沒有人說起了倒船這件事。潮起潮落,潮水沖淡人的記憶是那么的容易。沒有忘記的只有葵英一個人。在她的心底,深藏著贖罪的念頭。因為她在遭受他折磨的時候,曾經在心里詛咒過丈夫韓山,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的老婆,簡直不是人,去死吧你……誰又能想到,偏偏她的詛咒靈驗了,她的丈夫真的死了……她不敢想下去。她付諸實施的,就是再也沒有與海龍發過肉體的接觸,真的沒有。

整整三天三夜,吳建國終于好起來了,他喝了一大碗花蜆子做的疙瘩湯,里面有蔥花、有雞蛋花,還有香油、石花菜,那股鮮味讓他喝到額頭冒出了汗水。

這時,吳建國才想起告訴女主人,她走了以后電話響了。

“你接了嗎?”

吳建國搖了搖頭。

“你的高燒退了,腫也消了,你該告訴我,你是怎樣落進大海的?發生了什么事情?”

吳建國哽噎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說了出來:“船,倒了……”

從大象島傳來了一個海頭上的人最不愿意聽到的消息,17625“倒了”。船上的人一個也沒能活下來。電臺報了,報紙也登了,電視上也播出了,說的是17625號漁船在海上失蹤了,十名船工也沒有下落。除了胡老大的兒子,沒有人來找海龍。海龍安慰著胡老大的兒子:再等等看,你爸會回來的。這個世界,什么奇跡都可能發生。

初冬季節,海上還有漁船作業。天氣太冷時,漁船就不再出海了。趁著海水還沒有徹底冷透,魚群還沒有往深海里遷徙,出海的人們還想撈碗底下的那塊肉,撒下最后一網,能打上一個滿倉,再回家貓冬過年。

17625哼哼嘰嘰的,像個衰老敗落的風情女子。胡老大也有些心不在焉,打上來的魚,挑出真鯛或者石斑,能賣幾百塊錢一斤的魚,打魚人卻開了口福。好魚也要好人來做,老大挽起了袖子,他要親手做魚,讓不懂魚的人來做,可就做瞎了,糟蹋了魚。這么新鮮的魚,內臟也不能扔掉,煙袋鍋是魚肚頭上的那疙瘩肉,是魚肚子里最好吃的美味,船上只有老大才有吃煙袋鍋的資格。可這一回,老大把盤子里的煙袋鍋用筷子夾到了吳建國的跟前:你年輕,你吃吧。

吳建國也很懂事:我年輕,吃的機會有的是,還是老大吃吧。

老大說:你的意思我吃一回少一回了,是吧?

吳建國連忙解釋:我說吐魯嘴了,我的意思,你是長輩,應該你吃,真的。

老大又露出了賭性:也好,咱們釘鋼錘。

釘鋼錘就是石頭剪子布,就是一種簡易的賭博形式。他們在船上,為了一個先后,或者要爭個大小,采用的就是這種簡易的賭博。比方說,今天誰值班,釘鋼錘來決定;今天誰打掃衛生,釘鋼錘。釘鋼錘就釘鋼錘,老大下過大賭的人,小小的釘鋼錘哪兒在話下。二人釘鋼錘,結果他輸了。他耍起賴來,贏家吃吧。明明是誰輸了誰吃,哪里有贏家吃的理兒。真的成了葫蘆燉茄子。最后還是吳建國吃了煙袋鍋,老大跟他說:我這輩子吃的鍋袋鍋數也數不清,你吃吧,你肯定沒吃過。他真沒有吃過。他把煙袋鍋吃進了嘴里,除了鮮還有香,柔韌性極好,很有嚼頭。

大家都覺得老大像變了一個人,本來他是賭博的高手,可這一個航次,他在牌桌上總是輸。贏錢的人高興,他也跟著傻樂。

天氣越來越涼,海上的船也越來越少。17625原本就是一條老舊的破船,早就應該退休了,可船主一直不愿意放棄,一直讓它老當益壯。王明遠說的褲腰帶下面的那疙瘩事也引不起大伙的興趣了,船工們所關心的就是什么時候收山(返航)。立冬前后,肯定會有一次寒潮,17625真的應該收山了。看老大的意思,他就那么不緊也不慢。急性子的華樹林不能再忍耐了:老大,我們什么時候收山哪?

老大回了他一句:什么日子收山,是我的事,不是你能操心的。

船工們也不再說什么,老大才是船上的權威,他金口玉牙,說話一口唾沫一顆釘。

已經過了立冬時節,船工們已經無心撒網打魚,打上船來的魚也是寥寥無幾。大伙也看出來了,老大似乎并不著急收山。他駕馭著17625在海上像是掉了魂兒一樣,東一頭,西一頭地橫晃,三天過后,果然從收音機里傳來了“今年的第一次寒潮已經在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生成,正從北向南襲來”。可還老大還沒有表現出要收山的意思。華樹林李虎生馬家俊他們幾個私下里已經串通好了,想搞個類似于政變,把船上的大權從老大手里奪過來。如果他們幾個說出了篡奪老大權力的事,大伙一定會支持的。多少天在海上顛簸,思維正常的人也會顛出精神病來。就在大伙摩拳擦掌之時,王明遠說:“我勸你們不要輕舉妄動,老大所以是老大,有他的道理。我們在海上漂著,天海茫茫,你們誰能分得出東西南北,廢了老大,你們誰駕得了船?你們哪個知道回家的航線?”

劉明光不服:我們有導航儀。

“就咱船上的導航儀,我早就留意了,它早就不靈了,它指示的北,說不定偏到了西邊。”

“那怎么辦?”

“辦法總比困難多,老大他不是個壞人,他心里想的什么,咱們不知道。我想過了,咱們跟老大來橫的根本不行,當老大那么多年,敢下十萬百萬下賭注的人,你說他會怕什么?”

“那老大就是橫豎不行,水米不進,咱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平時,船上的人只會嘲笑這個有過強奸罪名的人。到了節骨眼上,王明遠還是有心計的:“咱們心安無燥,讓吳建國一個人跟老大說,他想家了,他想媽了,他跟媽說好了,等拿到了工錢,還有分紅錢,他就回老家過年。”

老大以為,聽到寒潮的消息,船工會聚集到舵樓子跟前,吵嚷著要收山。他知道,大伙也一定知道了寒潮即將來臨的消息,可沒有人找到他的頭上。山狼海賊,那都是什么脾性,那都是敢殺人越貨的主兒。沒有人出面,沒有人說要收山。時時在他面前說要收山的,偏偏是那個小生瓜蛋子。他說一回,遭到老大的呵斥一回,偏偏這小子記吃不記打,呵斥過后他還說。他挺稀罕這孩子,有點跟老婆帶走的自己的那個親生兒子相像。他上了船,身前身后都是山狼海賊,人家就沒跟著他們趟渾水,不喝不賭也不嫖,能做到這三條的闖海漢子,那他真的就是一條好漢。這孩子,性情綿軟,可人家是綿里藏針。上船出海,那是多苦多累的活兒,可人家什么時候也沒有叫過苦,總是默默地承受。孩子第一次乞求他的時候,他稍稍動了惻隱之情,將船頭調向北。船工們都會看星星,看著他們的船直直地朝著北斗星的方向,大伙那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這些天,沒有吃多少蔬菜,大伙的嘴角都潰爛了。艙里還有點凍西紅柿,用馬面鮫熬西紅柿,一大鍋腥不腥甜不甜的魚湯西紅柿,讓大伙吃出了汗水。

兒子很小的時候,他媽帶著他就離開了自己。他年輕的時候有多么的狂妄,天大的賭注他也敢下。老人有話,賭對半,意思就是賭有輸,也有贏的時候。說心里話,他算是高手,除了設賭局的,賭徒贏錢,也就沒有莊家了。輸掉了老婆孩子,他也曾經想過戒賭。一個老賭棍告訴他:“你就是為賭而生的,你不可能戒除賭癮。”有幾次,因為賭他想剁掉自己的手爪子。不是因為發誓不賭才下的狠心,而是因為數日沒有賭局而產生的焦躁念頭。他掙過大錢,他也贏過大錢,到頭,他欠下了一大筆債。債主就是海龍,因為沒有人肯借錢給他,不借錢給他的人也是為他好,也不想自己借出去的錢肉包子打狗。多年不見的兒子曾經來找過他,兒子要結婚了,老婆讓兒子找到他這個當爹的,身為人父,平時可以不管兒子,但兒子的婚姻大事,當爹的不能不管。他輸得吊蛋精光,他拿什么給兒子結婚?沒有辦法,他只有硬著頭皮去見海龍。聽說兒子要結婚,海龍也很大度:“我可以給你錢,但是,錢不能給到你的手里,你把兒子領到我跟前,我看看你兒子是不是真要結婚,我把錢親自交到你兒子的手里。”他把兒子領到了海龍跟前,海龍很隨意地就把一百萬的銀行卡給了他的兒子。海龍叮囑兒子:“這錢,是你爹掙的,存在我手里的。你拿著錢,頭也不要回,趕緊張羅著結婚去吧。”海龍是怕胡老大拿著錢又去賭。皇帝爺買馬的錢他敢拿去賭,可兒子結婚成家的錢,他真的不能拿去賭。海龍真的是大丈夫,一出手就是一百萬,給足了兒子錢,也給足了他的面子。他欠海龍的錢,也利滾利的有上千萬了。海龍從來也不提及此事,他也只有忠貞不二地給海龍當老大,認認真真地當他的馬前卒,才能報答恩比海深的海龍。

胡老大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也就死性子,賭徒哪里會有好下場。他早已給自己設計好了人生的結局,自己出了一輩子海,當了那么多年的老大,打了那么多的魚鱉蝦蟹,多少性命毀在他的手里,日后,不能動彈的那一天他就葬身大海,把自己的這點血和肉喂給大海里的魚鱉蝦蟹。

老大永遠也沒有想到,第二年,他的兒子和兒子媳婦抱著孩子來到碼頭上,讓他看一看他的孫子。他的心硬了一輩子,想當年,自己的兒子他也沒正八經地看過一眼,可他看見了包在被子里面的那個胖乎乎的嬰孩,他的心醉了,也碎了……他一個人躺在舵樓子里,咬著嘴唇,哽咽了好一陣子。

盡管老大比海龍年長二十歲,再見到海龍的時候,他也不管旁邊有人沒有人,卟嗵一下,他就給海龍跪下了:“我這輩子,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唯一我跪的一個人,就是海龍你。我什么也不說了,這輩子就給你當老大,你指到哪里,我把船開到哪里。哪怕碎尸萬段,哪怕葬身大海,我也在所不惜。”

海龍一伸手,把老大從地上拉了起來:“這么多年的哥們弟兄,何必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咱們就是實打實,闖海的漢子也不玩虛的。從今往后,不要提起這件事。過去的,就過去了。海水不干,錢就不干。好好干吧……”

老天爺什么時辰刮風下雨咱不知道,誰大誰小,咱知道。老大知道,海龍就是管他生管他死的那個人。老大是個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天南海北,大大小小的賭場他下過注,也與那些黑道的賭棍比試過。賭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時候,他眉頭也沒皺一下。一條人命值多少錢,賭一把,他現在身價就值一千多萬。眼瞅著到年底了,到了年底,利滾利,他就值兩千萬。他這輩子還不上這筆債,唯一能讓他逃脫的,那就是兩腿一伸,雙眼一閉。債主也只有認倒霉。老大想到了這一步,但他一直夢想著那一步,他能押個大注,一下子來個天翻地覆,從墳墓再走回搖籃。這個概率也只有萬分之一,萬一他就是那個萬分之一呢?這個世界,沒有什么不可能。然而,這個可能多少年了也沒能降臨到他的頭上。

如果沒有17625,他早就無事可做了,給誰當老大去。這條船在他的手里二十年了,他老了,船也老了。去年的六月二十三,是祭龍王爺的日子。海龍讓人買來幾頭肥豬殺了,割下豬頭擺到了供桌上。海龍還跟眾人開了一個玩笑,豬這種動物,天生是老天爺送給人吃肉的,瞧瞧這豬頭,胖胖的,慈眉善目的,看上去笑呵呵的。要是把胡老大的腦袋擺上去,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一句玩笑,眾人一陣哄笑。事后,海龍卻認真地說了一句:“17625,我給它保了一個全險。”胡老大心里劃了一個渾兒(問號),17625,折舊十年,成本也就回來了。這條老船打了多少魚,掙了多少錢,人不記著,龍王爺記著。

今年的正月十三,是祭海神娘娘的日子。這天晚上,要往海里放船燈。凡是出海的,都聚集到了海頭上,等著天色黯然下來,然后放了鞭炮,把點著燈火的紙船放進大海里去。海龍是個天不怕地不收的山狼海賊,但他對待與海相關的祭祀儀式,卻是十分認真地對待。想當年,船遇到了大霧時,就是他親眼看見了海神娘娘送來的紅燈籠。社會進步了,紙船也不再是紙船,而是纖維板制作的。船上的燈籠也不再是蠟燭,而換成了電子感應燈。正月十三這天也怪,海面平靜得像面鏡子,寒風嗖嗖的,海面上卻一絲波紋也沒有。年年正月十三都是這樣,誰敢不相信冥冥之中有神靈。莊嚴的祭海神娘娘的儀式結束了,海龍走到了胡老大跟前:“過了二月二,你們就出海吧。除了你,我給出7625上的每個人都保了人身意外險。”胡老大有點不高興了:“我這個當老大的,命不值錢?”海龍笑了:“你的命值兩千萬,保險公司不肯保,只能保在我這兒。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吧……”

海龍很少給他打電話,他也很少給海龍打電話。在海上,胡老大是海龍最讓人放心的那位船長。船上的衛星電話,就在胡老大的手上。因為平時的航海日記,作業記錄,都是讀過高中的吳建國負責寫,有一次,吳建國想家想得剮心剮膽的,胡老大開了一次恩,讓他給遠在黑龍江的媽打了一個電話。胡老大問他:“有沒有搞過對象?”他搖搖頭:“想過,沒有搞過。”胡老大搖了搖頭:“不抽煙,不喝酒,白在世上走。要是沒和女人干過那事,更是浪費人生。”上回在那個小碼頭靠幫,他給這個小生瓜蛋子找了一個小姐。沒有等到動真格的,他倒是先崩潰了。從這件小事,能看出來,這小生瓜蛋子沒有給污染。他跟自己的兒子也相差不了幾歲,想到這兒,他的心不禁抽搐了幾下。

葵英駕著她的那艘“小撅子”來到了大象島,與海龍相見時,她看見,海龍的眼睛里面射出了一種似水的柔情,撫摸著她的臉龐。她心里也很快慰,一輩子能被這樣的男人愛過,她真的很知足。她就是那種情愿跟著好漢懸馬墜鐙,也不愿意跟著賴漢子當祖宗的那種女人。

海龍說:“這么多天沒去看你,我不給你打電話,你從來也不先給我打個電話。怎么樣,過得好嗎?”

“好,沒有事情,我也就不打電話了。”

“舍不得電話費?小老鼠來月經,多大點屁事。往后,你的電話費我來給你繳。”

“哥,你叫我來,是有什么事嗎?”

海龍給了葵英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裝的是葵英的身份證,還有另外一個人的身份證,那人身份證證上照片有些面熟,也有些稚氣。一份保險合同書,還有兩個紅皮的結婚證。結婚證上的照片就是她與那個稚氣男人兩個人的。一時看得葵英有些糊涂。

海龍看出了葵英正犯糊涂:“這些都是我一手經辦的,全是真的,沒有假的。再過一段時間,17625還沒有消息,就可以認定失蹤。到時候,保險公司會去找你的,我與他們溝通過了,他們會與你聯系的。這份人身意外的保費,應該是六十萬,你留著吧。韓山的意外險,你全給了他父母。我一直心里不安,這次,算是補上吧。”

葵英認真地看著身份證和結婚證上的照片,那個名叫吳建國的男人,不正是她從海里救起的,正病倒在她家炕頭上的那個年輕人嗎?海龍幾個月前,就從她的手里要去的身份證,并且在那時候就為她與那個年輕男人辦了結婚證。神通廣大的海龍別說辦張結婚證,他想辦什么,還有辦不成的么……腦子一陣空白,一陣渾沌,“開什么玩笑啊,哥,誰不知道,我一直孤身一人,怎么就結婚了呢?你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就拿我造了天大的一個假……”

海龍沒有讓葵英再說下去:“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放心,什么事情也不會發生。哥就是好心,想讓妹子多得點實惠。”

“我手里的錢,花不完的花,我真的不需要錢。哥,你缺錢嗎?”

“我缺錢,真的缺錢。”

“咱們方圓百里,誰不知道,海龍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人。你怎么會缺錢?你在說假話。”

海龍也不想跟葵英解釋,大象島的這片海,已經讓海龍給買下了。還有海馬島,他也買下了。還有海豬島的海,他也要買下。他要把這老大一片海域統統地買下。萬里海疆不敢說,千里海域他敢說,不久的將來,就是他海龍的一統天下。從貽貝到美國的扇貝,再到日本的蝦夷貝,直到如今的海參鮑魚,誰能想到,老天爺給老百姓的海水竟然成了生成財富的寶地。無邊無際的大海,海龍恨不能全部包攬在自己的胸懷之中。

海龍看出了葵英似乎有什么心事,17625已經倒了,船上人也全部遇難了……生死由命,誰也沒有辦法。葵英,17625上都是些什么人?他們連山狼海賊也不如,他們搶劫強奸殺人,他們是沒地方可去,才逃到我們海島,才上了船出海。到了茫茫大海之上,警察抓不到他們,他們再也犯不了罪。船倒了,那是老天爺容不得他們,而并不是咱們害死了他們。這份保險,你要還是不要?蘿卜地瓜,干脆一點。

葵英沒有想好,但她還是緊緊把那只牛皮紙信封抱在了懷里。看著身份證和結婚證,海龍好像早就知道17625倒了……但是,還有幸存者。而且這個幸存者就在她家的炕頭上。她從來也沒有對海龍隱瞞過什么,她是他的人,她和他是事實的夫妻。不知為什么,她平生頭一次做出了對他不忠的事,沒有說出其不意17625還有一個幸存者。她急著趕回家去,她還是想核實一下,他到底是不是那個人……

寒潮來了,能夠主宰17625生死存亡的,只有胡老大。當刺骨的寒風揚起鞭子瘋狂地抽打海面時,海面上就會飛濺起一片片浪花。其實胡老大一直期待著,因為他的拖延返航,耽誤了最佳的時間。他期待著的是船工們能夠群起而攻之,他們能把他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十多雙腳。他把他們帶上了不歸路,在茫茫大海之上,這些心狠手辣之人,誰知道他們能使出什么樣的惡毒手段來懲罰于他。與之相反,偏偏山狼海賊們安靜了下來,沒有一個人吵嚷著叫囂著。大家都用眼巴巴的神情注視著胡老大,他們在乞求,他們就像饑餓的孩子乞求父親能給孩子們一口吃的東西,他們就像身臨絕境,乞求父親能拯救他們的生命。死神已經降臨了,他們想活命,沒有人想死。即便誰都知道,是胡老大拖延了返航的時間,但沒有人嗔怪責難。大家用沉默來乞求他的回心轉意,也許,誰也不想在死亡之前,用仇恨度過生命的最后這一段時光。17625讓呼嘯的風浪簇擁著,船艙里卻顯得十分安靜。偶爾,一聲細微的抽泣,那是從吳建國的鼻息中傳出的。胡老大的心給揪了一下。他想起了兒子,也想起了孫子,兒子能抱著孫子來看他,看來,兒子已經寬恕了自己。他是17625上年齡最大的人,相信過些年,船工們也會像一樣,他們的兒子也會結婚,他們的女兒也會出嫁,他們也會抱著孫子和外孫送給他們看……他不想當斷送他們性命的那個罪人。他調正了航向,朝著西北方向,頂著風,迎著浪,開始了返航的航程。

一個巨大的浪涌迎面而至,17625船頭朝上,就像一個艱難的登山者,一步一步攀登到了山的頂峰。緊接著,船頭又向下,朝著谷底滑去。這時,舉目四望,全是黑茫茫的海水。老大說了,在老洋子里,只要浪頭不開花,多大的涌都不可怕。記住一點,風大的時候,千萬不能偏離航向,要頂著風頭,對準風向航行。一個大浪頭蓋將下來,17625披著一身的浪花,又頑強地從浪里鉆了出來。船體左右搖擺著,浪涌推搡著船頭不時地向東或是向西。胡老大讓大伙把所有的網具拴好,推到后面海里去了。船拖著網具,就像老牛拉著犁杖,一步一步艱難而沉重地向前跋涉著。一個突然從下向上竄起的浪頭,幾乎將船打了一個趔趄。胡老大說:還是不行,把鋪蓋行李統統扔進海里。大伙七手八腳把被子和褥子全部推進了海里,被褥浸滿了海水,變得沉甸甸的。船的航向倒是穩定了,但是,船的航行速度卻降了下來。

呼嘯的北風越吹越猛,17625鼓足了力氣,也前進不了多遠的航程。有一只巨大的手,從半空里死死地頂著船,就是不想讓17625往前行進。17625就像一匹身陷絕境的動物,聲嘶力竭地呼喚著,希望它的同伴能來救它。除了風的呼嘯,就是浪濤的咆哮。平時他們祭祀祈禱的神靈們也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

經過了一夜的掙扎,17625幾乎用盡了所有的氣力,它已經有些奄奄一息了,馬達聲也漸漸地有些有氣無力了。胡老大真的想把船上所有的山狼海賊們帶出風浪,帶出潮寒流,帶他們靠幫上岸……然而,他盡力了,他也只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全速大馬力的航行,17625已經耗盡了燃油,那盞燈火黯然了下去……

雖然陰云籠罩著大海,胡老大也看出他們已經航行到了近海。如果再有一些燃油,17625就不會失去動力,他們就能靠幫,就能上岸,所有的人都能活命。然而,他們必定就是這個結局。每個人把自己要交代的事情寫下來,比方說,自己銀行存款的密碼,比方說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待的。寫成紙條,裝進一只塑料瓶子里面,然后擰緊蓋子。但是,不能讓瓶子隨波逐流,要用一根細細的繩子拴在沉在海底的船的桅桿上面,以后,有人尋找沉船打撈尸體的時候,人們會很容易發現這只瓶子。沒有人急匆匆地寫這遺囑式的字條,大家早已經寫了,帶在身上。真的需要了,也很平靜地拿了出來。

胡老大拿出了衛星電話,電源足夠你們每個人跟家里的親人通一次話的,來吧。從年齡大的開始……吳建國只覺得耳朵里面嗡嗡響,他什么也沒聽清,他也不知該做什么。胡老大來到他的跟前,把一塊大硬泡沫綁在了他的身上:你年輕,火力旺盛,能不能活著漂到岸上,就看你的造化了。

華樹林說了,他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公安局自首,他不難為老婆了,她可以帶著孩子改嫁,但是孩子要跟著他的姓……他不想再說了。電話交到了吳建國的手里,他拿著電話,聽到了媽在那一頭的說話聲,他嗓子里像噎了一塊棉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聽到了媽的聲音,他委曲極了,就是想哭,可他連哭也哭不出來。媽一個勁地問:你是誰呀?說話呀,你是誰呀……衛星電話的電源耗盡了。

胡老大把電話扔進了海里。他緊緊咬著牙關,面頰上流淌的不知是眼淚,還是海水,他說:老少哥們,我胡老大,對不住你們了……

船工們也說:老大,你也盡心盡力了,這是天災,這不怪你。

胡老大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天地良心,事到如今,我再不說實話,就是死了,你們在陰曹地府里也不會放過我的……你們聽好了,你們都是我害的。你們把我一刀一刀地剮了,也不為過。我欠下了大筆賭債,我這輩子也還不清的債。從開春時起,我心里就裝進了這個念頭,那就是讓船倒了。船倒了,會有一大筆的保險,會有一大筆賠償。我罪孽深重,就是害了你們,害了你們的家人。你們成了殯葬品,有人將得到你們一大筆人身意外保險金。來吧,你們一刀一刀把我的皮扒了,把我的心肝肺掏出來,扔進海里……”說著,胡老大拿出了一把冒著寒光鋒鋒快的漁刀。

船工們都怔在了那里,相信,不相信,他們的眼睛直了,直直地盯著他們的老大。胡老大平靜地說:“我說的都是真的,等到下輩子,我當牛作馬,給你們家出力吧……”

一個巨大的浪頭蓋將了下來,所有人都墜落入海了。入海的一剎那,吳建國與胡老大同時從浪里冒了出來,他倆面對面。胡老大說了最后一句話:“漂回去了,千萬不要回到咱們那灣水,不要說你是17625上的船工,回家去吧……”

他是從那個很遙遠的地方回來的,正是因為他年輕,他火力旺,他的生命力才無比的堅強。如果不是那塊大硬泡沫,他也不能活下來。沒有人與他爭奪,這是17625上最大最厚的一塊泡沫。伏在它上面,借著它的浮力,順著海流子,他回來了,他活下來了。

葵英的小撅子離海耗島越來越近了,她似乎沒有想得太多,她想把身份證交給她從海里救起來的那個年輕人。有了身份證,他就可以坐上班輪離開海島,回到大陸。她還想告訴他,不久,他還會得到一大筆保險金,屬于他的人身意外險。有了這筆錢,他可以過上幸福生活。她還要叮囑他,永遠也不要對任何人說起17625倒了的事情。因為那條船上的人已經全部遇難了。對了,她想起來了,回到大陸,他要再辦一張身份證。不過,他不能再使用吳建國的名字,因為這個人已經在海難中沉入了大海。她更要叮囑他,千萬千萬不要報警。船倒了,沒有一個幸存者。如果有一個幸存者,接下來不知會發生什么故事……

葵英打開鎖頭,推開家門。炕頭上空空蕩蕩,屋子里也空空蕩蕩。人呢,她從冰冷的海水里救上來的那個年輕人呢?窗戶是虛掩的,人是從窗戶離開屋子的。他去了哪兒?他是自己溜走的,還是讓協警黃毛給帶走的……

他應該感謝那件朱紅色的作業服,這種作業服是防水的。如果不是身上穿著作業服,他早就會讓海水浸透,凍死在了海上。還有那塊大泡沫,那是他的生命之舟。沒有人與他爭執,船上的人都知道,他年齡最小,他是唯一沒有結婚成家的人。他也知道,大家把活著的希望給了他。說句心里話,他是17625上學歷最高的人,17625就是一艘賊船,上了賊船的他不得不與一群賊在一起。在這條盛載著罪惡的賊船之上,除了警惕、恐懼,他會時時地冒出委曲的念頭。在大船倒下的那一刻,胡老大說出了這次海難就是一次人為導演的災難時,那些為了躲避災難而來到船上的罪人們都很平靜,沒有人橫眉冷對,沒有人拔刀相向。大家都超乎尋常地寬容,甚至沒有人責怪胡老大。也許大家想到了一起,過不了片刻,他們一起會到一個地方,或者是天堂,或者是地獄。想想與他們相處的這些日子,他們給他起的綽號就是小生瓜蛋子。應該說這是個親昵的稱呼,將來開博客的時候,他就使用這個昵稱。

那個救他的葵英大姐走了很長時間,他也決定離開了。他沿著海邊走著,他想找到那只飲料瓶,那里面裝著17625上的闖海漢子們留下的最后的遺愿,或者是他們最后要對親人們交待的事情。他記得很清楚,那只瓶子并沒有綁在桅桿上面,有人提議,讓瓶子順著流子漂吧,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它并且拾起它的。海耗島是個小島,吳建國走了好一會兒,也沒能發現那只飲料瓶。他相信,總有一天,也許是他,也許是別的什么人會從海里拾起那只瓶子。他不想在這兒再呆下去了,他要離開這個海島。他會記住這個海島,因為島上有個女人把他給救了。他記著她的名字,她叫葵英,她沒有丈夫,她的心眼真好。為了能挽救他的性命,她脫下了衣服,用自己的肉體、用自己的體溫,把他從死神的手里搶了回來。葵英是個好女人。有首歌里唱的,好人有顆好心,好人也會得到好報……他遠遠地看到了葵英駕著小船到了岸邊,他躲到了一塊礁石的后面,他看著她把船拴好了,急急地朝家走去。

當了一年的闖海漢子,吳建國也會擺弄船了。從海水里拉過了那條屬于葵英的小船,跳上去,一下子就發動起了船,他要走了。回頭望了一眼海耗島,天快晌午了,霧氣還沒有散盡,海耗島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這個季節就是這樣,天氣冷下來了,天空就會放晴。心里隱隱有一絲愧疚,那就是他走了,他沒有跟葵英大姐當面道謝當面道別。他相信,他還會回來的。他只念叨了一句:對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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