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馮文超、遼寧黑山縣人,漢語言文學專業。做過秘書、記者、文聯秘書長等工作。在《人民日報》、《散文》、《飛天》、《羊城晚報》、《青海湖》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多篇,曾獲《散文》雜志新人新作獎、《羊城晚報》散文大賽獎和第三、四、六屆全國鐵路文學獎等獎項。出版過小說集《天路故事》。
怪毬子,這明明就是沙子嗎!
蔣朋友氣惱地喊,他趴在那兒,駝鳥遇險一樣,屁股蹶得高高的,眼睛湊到地上,鼻尖還沾了幾粒沙子似的這種東西。搞怪啊!真是好笑,叫人好想踹他一腳:去當研究生吧!他眼前,是一大片這種黃色小顆粒。線路工區的院里是水泥地,很光滑,這是段里美化環境,最近才投資硬化的。這一陣就因為這種東西,像一場大風刮來了的這漫天黃沙,院子里都是這種小顆粒,踩在腳下沙沙響,沾在鞋上帶到屋子里,到處都彌漫著一股刺鼻子的咸腥氣味,簡直像是魚市場里,大家也見怪不怪,收了人家的錢,就得讓人晾曬。院子里臟了不要緊,關鍵它像瘟疫,在每個人心中彌漫開了,使人干活沒勁,心里潑煩,如中了魔一樣,都是這東西攪的。怪死了!
看這東西,捏在手里都和沙子沒兩樣啊?蔣朋友看得眼睛都對咪起來了,就差沒伸舌頭去舔一下,最后,撒氣一樣,狠狠地一把撒開了。
這小東西還能施展著神奇的魔術,比那個春晚魔術師神多了,它不是沙子,是金子!轉眼就能變成一把一把的票子。它興風做浪,把這工區邊的藍藍的咸水湖弄得濫觴起來,一片污泥濁水,岸邊也狼藉一團。遠近都知道了:這荒涼戈壁灘上的一個小咸水湖里出寶貝了!每天多少人都像中魔一樣往那里跑,比打麻將上癮多了。那麼多人扎堆,都不知哪里冒出來的,拿著網在那里擠著撈啊撈,鞋子沾滿污泥,吵吵嚷嚷地爭地盤,還動手打架,一個字,都是為這種值錢的蟲子。
眼前就守著寶貝啊!線路工們全都緩不過來勁了。
工長,我們在這伺候這兩根鋼軌,一個汗珠摔十六瓣,掙得那點工資比不上人家一天的。
我們也去撈,在我們這一畝三分地上,看人家發財。
別了,沒那命,昨天老蔣不是去了嗎,撈了一把給人家看看,人家說是沙子。沒掙上錢,還說我們智商低……
蔣朋友有些尷尬,反駁說是去湖邊看稀罕,撈著玩的。這湖對這幫小伙子真是太熟悉了,它就像那個放駱駝的蒙族姑娘紅琪一樣美,清清粼粼的藍色水波一圈一圈蕩過來,叫人心醉;那一片蘆葦,就是她密密的睫毛,你看看紅琪的眼睛就知道,那一根根長長的顫動著,把你的心撩撥得好難受,決不是現在女孩沾的假睫毛。弄得這幫小伙子半夜都翻來覆去的。
現在這一切都似乎淹沒在這片混濁里了。好像一條突然岸邊擱淺了一條肥美的鯨魚,可是見到便宜了!好多人蜂擁而來,拿著刀子,盆子來肢解,都想得到大的一塊肉。湖邊還有一圈生長著的密密的鹽堿蒿,紅涯涯的,枝葉飽含水份,一踩,腳下噼吧響,紅水四濺……
和往常不一樣,紅琪不嫌濕臟,坐在鹽堿蒿里發呆,她喃喃地叫著,秀布(鳥),秀布!她的那群駱駝逃散似地跑得遠遠的,伸著長脖子向這里張望,一個個呆鳥一樣。以前是怎樣一幅圖畫呢?是一只只駱駝在湖邊的海子似的水坑里打滾,那麼愜意,絨毛上都沾滿藍色污泥……
湖水藍藍,
美麗的草原我的家
水清草美我愛它
……
真是伊甸園啊!那時候,常見紅琪挑塊干凈地方,解下紅頭巾對著在鐵路上干活的線路工們揮舞。
工長笑了:信號!讓我們停車呢!
休息時,蔣朋友他們就跑過去,和這個姑娘笑鬧著,在這寂寞遼闊的大戈壁灘,這是最動人的風景了。
工區有個水罐,是火車從遠方給線路工送來的飲用水,這里打的井水又咸又澀,吃了愛鬧肚子。工長就對紅琪講,你們也吃這水吧,衛生。多你們一家不算多。
以后,每天清晨,驚醒他們的,是一聲聲清脆的駝鈴,他們知道,是她接水來了!早晨多美啊,駱駝、姑娘、和那紅頭巾,還有天邊剛露出的紅葡萄酒一樣的霞光……
蔣朋友和她走得更近一些。小伙子竟然學會了不少蒙古話。有時他倆故意講蒙語,弄得大家瞪著眼睛像打醬油的了。
蔣朋友還幫她干活,把蘆葦割了,一捆捆送到不遠處的一個涵洞里,為冬天儲存飼料。她有時到工區來,和大家跳舞聯歡,聽她唱的那首蒙古歌《蔚藍的杭蓋》,你的心飛呀,飛呀,被帶到很遠很遠的一個美麗的地方……一次送她回家,工長開著農用車,他們和她都站在車廂里。顛啊顛的,蔣朋友對她說,扶著哥。她聽話地嗯了聲,信任地趴在他的肩頭,車一顛動,有兩坨滾燙柔軟的熱直傳過來,他的血呼的一下子涌上頭,變得空白一片……
他幫她干活,在蒙古包吃羊肉、喝羊奶。還在那里睡過一晚。大家開玩笑,紅琪自己睡旁邊的小蒙古包,你沒半夜悄悄爬過去嗎?
他臉紅了,怎么敢!
大家跟她開玩笑,你喜歡蔣朋友吧?
她大方的一笑,我最喜歡湖里的白水鳥。
是啊,大家想起來,是有只白水鳥,在湖里盤旋鳴叫,那鳥多白啊!像片白云彩,飄啊飄啊!就在這湖上飛,貪戀著這片水。這水多藍啊!比這戈壁灘的天空顏色深邃。這白藍兩色,還有那片紅頭巾,經常飛到他們的夢里,說這里荒涼,好在有這湖、這鳥、這姑娘。
這是什么水鳥呢?長長的嘴、細長的腿,羽毛白得像雪地。
是海鷗!
不像!
海燕!
瞎扯!
白鷺!
鷺鷥!
都不是!
紅琪也不知道這鳥的名稱,只是用蒙語叫它秀布。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湖里是沒有魚的,它吃啥呢?
現在大家明白了,它也就是吃那種能賣錢的像沙子粒一樣的東西。
現在人們都瘋了,搶著撈那東西換錢。
眼前湖的那汪藍在陽光下變成了耀眼的銀針,閃閃爍爍,這針扎在敏感的穴位,叫人躁動呢!
這股咸腥味終于刮到區了。湖邊的帳篷拆了卷起來了,這些收蟲卵的生意人說冷,晚上凍得受不了,好像還能聽到可怕的狼嚎聲。他們來和工長商量,打算租工區房子住。天上掉下個大餡餅了,那些廢墟一樣的平房堆著些工具,本來就是閑著。這些意外之財看工長怎麼分配,看你蛋糕切得均勻不?工長給每人分了兩張票子,其余自己裝起來,說是還要上供。這點大家后來相信了。原因是車間主任和段領導一來,就對院子里灘曬著的這種沙子似的東西惱火,咸腥味令人捂鼻子,說,干嘛,要開醬菜廠嗎?干緊打掃,要不扣你們工資。這以后他們來過,再沒提這個茬,有人還饒有興致地拾幾粒這東西,放到鼻子下聞聞……
這工區里就有兩種類型的人共同生活了,組成了兩塊風景。
工區的人自然是老一套,早晨出工,到鐵路線上擺弄兩條鋼軌,涂油、校正水平,整治凸凹的地方。回來吃飯、看看電視、睡覺。第二天又如此。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生意人們也是很辛苦,早晨到湖邊,抱著個大黑皮包,到湖邊把臨時帳篷扎起來,等著收購蟲卵,他們很有經驗,看一眼,手插進摸摸,再用放大鏡看看,就能知道貨色怎樣,沙子摻得多的不收。而且利索大方,現場發票子,從大黑皮包里取出來,一扎一扎的老人頭。看著有些撈者一天把幾張百元票裝進口袋,真叫人眼熱,這真是碰上財神了。
蔣朋友請教這外來人,怎麼看這蟲卵和沙子一樣啊?叫人辯不出?
外來人拿出一個像指頭粗的手電一樣的東西,那是一個長筒放大鏡,對著那些像沙子一樣的東西,讓他把眼睛湊上去,看見了,沙子變成螞蟻蛋一樣,圓圓的透明的。真是變魔術啊!而真正沙子通過這鏡一看,就丑陋的石頭一樣。外來人說,熟能生巧,我們手往里一插,沙沙響的是沙子,不響的是蟲卵。哎,啊,這真是個技術含量高的活啊!同樣是人,我們這些人就像是沙子,而這些人就是蟲卵,值錢。
這東西有啥用呢?
這種東西是軟黃金,孵出來的蟲子是最好的魚蝦飼料,世界上也不多。他們撈了曬干往國外賣。
你們怎麼知道這湖里有蟲卵?
生意人被曬得黑黢黢的,那個鼻子被高原紫外光曬得紅紅的那位,像是老大。他頗為自得的講經過,說是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介紹這個高原腹地的小湖,說是咸水湖,無魚。既然無魚,他想可能就有這種蟲卵,原因是,有魚就不生蟲卵。他們遠遠地坐飛機、坐火車,來到這湖邊,一看,就翻開跟頭,狂呼起來……
他帶著教訓的口吻說,這就是信息時代。恍惚中,蔣朋友覺得這些人好像運用武林中的轉移大法,把沙子變成蟲卵,又把蟲卵變成了錢。
等生意人喝了點酒,那教訓的口吻更大:聽說有個四川小姐到你們這,一看,就給家鄉親戚發電報,只有六個字:錢多、人傻、速來!
蔣朋友哈哈大笑,媽的,你們這些南蠻子,我們傻,你們精?咱們比比!他掏出手機。來,我倆玩俄羅斯方塊,看誰快!看樣子紅鼻子不想得罪這里的工人,他很聰明,連連擺手說不會玩。他似乎對蔣朋友很感興趣,覺得這個彪悍的小伙子似乎可用。蔣朋友被大家稱做很二的人物,原先他是段里的汽車司機,因為幫朋友打架被拘留一陣,后來發配到這條件不好的工區。起先,這工區是養著一條很兇的看家狗的,他剛來時,這畜生撲過來咬他,蔣朋友正一肚子火氣沒處撒。罵道,媽的,狗也欺負人!他找了根棍子,硬把那條狗打進狗窩不敢出來。后來這事越傳越大,經過杜撰,賦予了傳奇色彩,說他在戈壁灘追了兩公里,將狗活活打死,其實那條狗只是圍著工區跑,不往遠處去,再說,兩條腿的哪里能追上四條腿的。工區有人說,紅琪喜歡的就是蔣朋友的這股蠻勁,他拼起力來,能把發飆的駱駝摔倒。
經過幾個夜晚的游說,蔣朋友答應生意人,給他們幫忙,但自己有工作啊!紅鼻子老大不以為然,你們干一輩子掙得錢不如這一陣我給的多,這種爛工作,辭了算了。不不不!蔣朋友不答應,不管怎樣,我們還是鐵飯碗。我有一個月的假要休,我給你幫這一個月的忙,掙點外快。小伙子打著紅琪的主意,要能娶了她,還得攢點錢。以前他對她開玩笑,紅琪,我把你帶到城里去吧?姑娘搖頭,我喜歡這湖,這草原,我哪里也不去。她把紅頭巾解下來,系到他的脖子上,用手牽著他,你當我的駱駝犬!
蔣朋友真給生意人當馬仔了,他不理會工區伙伴譏諷的笑容。他幫著他們把車開到湖邊;幫著鑒別撈上來的蟲卵;幫著看護那個裝錢的大黑箱子;幫著把那些濕淋淋的蟲卵攤曬在工區的院子里,晾干后,又幫著裝進蛇皮袋子里,扛進院內廢墟了的菜窖里貯藏。
工長譏笑,你以后就跟著他們干吧!掙大錢!
黃金搭檔!
蔣朋友確實有點臉熱,但他咬咬牙,沒說啥。
紅鼻子老大給了蔣朋友一個差事,讓他把一批曬干的蟲卵運到鄰近的城市里,那里建了一個加工點。運的方法是乘一列通勤火車,這車不怎么正規,給車長塞兩條煙,就把這東西順利帶走,這樣能省不少錢。看樣子,偷稅漏稅是這些人的拿手好戲。
蔣朋友去找紅琪道別,這姑娘遠遠避開他,騎著駱駝跑遠,還鄙夷地伸出小手指。
這丫頭!蔣朋友咬咬牙。
工區不少人都躁動了,大家散伙算了,都去撈蟲卵了,這東西是金子。晚上收工后,大家無心看電視、打麻將,都跑到生意人房里看看。想想那個大黑皮包,有個叫麻其海的工人對工長說,我們收的房租太少,現在什麼都長價,我們還得問他們要。
工長說,人家就住三個月,等湖水一冷,這種蟲子沒有了,人家就回去了。錢是一次付清的。怎好再張口要。
麻其海說,你不好張口,我去。
工長喝道,胡鬧!
誰只只過兩天,就出事了。這天有個生意人把地上曬干得蟲卵收起來,送到菜窖里去的時候,突然跑出來,大聲嚎哭起來,里邊有狼嗎,咬了他?紅鼻子老大也緊張了,連忙跑過去,鬧了半天才明白,菜窖里的十幾袋干蟲卵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團潮濕氣味。
懷疑的目標肯定就是工區里的工人。紅鼻子老大找到工長,我們再給你們五千元,把東西還給我們。
麻其海說,這點錢有點少吧!
工長讓生意人先走看,然后一把揪住麻其海,是不是你小子干的?
麻其海說,工長,讓他們加點錢,買個摩托咱們大家騎。
工長臉色變得和鋼軌一樣顏色,你這個麻子給我們工區丟臉,老子廢了你!
麻其海嚇得冒出汗,連連否認。
最后他供出知道是誰拿走的,原因是昨天一大早上廁所,看見了。
也許明早晨還來,他推測道。
第二天早晨,工區里一片寂靜,戈壁灘的天空露出一條微紅,泄出一片明亮的霞光。要是往常,會響起叮鈴叮鈴輕輕的駝鈴聲,這聲音很輕柔,像打擊樂一樣悅耳,大家記得,睡得再熟的蔣朋友會像接收信號一樣迅速地翻身,他知道是紅琪馱水來了。
果然,那聲音如約而至,一匹駱駝走近水罐,奇怪的是它身上沒馱著那個大塑料桶,而是拐個彎,直直走進工區院子,她徑直下了菜窖,把昨天才存下的裝滿蟲卵的蛇皮袋子放到駱駝背上,用駝絨繩子捆緊,趕著它朝院外走去……
這期間,工長、麻其海、紅鼻子老大都在窗前看著,工長給他們打手勢,讓他們別吭聲,看著她走出工區,大家連忙跟了出去。
戈壁灘,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遠遠地,那個小小的湖在翻著濁浪,以前可是藍藍的呀,像嬰孩的眼神。大家說過,除了沒有魚,它和海一樣,可是就是沒有魚,才有了這種蟲卵,才有了今天這片混亂和喧嚷。
走在前邊,牽著駱駝的紅琪,一定注意后邊跟著的這幾個人,因為這戈壁灘沒遮擋,一覽無余。聽到了這雜亂的腳步聲,她也不理會,昂頭走著,從工區到湖邊有幾百米遠,她一直不回頭地走著,走過那片紅得像血一樣的鹽堿蒿,來到了湖邊,她卸下那幾袋蟲卵,解開袋口,向水里拋去。紅鼻子老大怪叫一聲,撲過去,被麻其海死死拽住。他悲嚎起來,那都是錢啊!
紅琪向湖水里邁去,她要干啥!工長神經高度緊張,沖過去拉她,媽的,沒想到這湖水這麼冷,一下子覺得腿骨都麻木了,這姑娘瘋了,這值得嗎!他拼力把她往上拽,弄得倆人都濕了,她掙扎,眼神恐怖地望著湖里,嘴里尖利地喊著,秀布!秀布!
順著她的手,大家看見了那只大大的白水鳥漂在波濤上,羽毛骯臟散亂,簡直是具女尸……
它是餓死的嗎?還是……人們不得而知。知道這蟲卵在水中泡久了,會孵出一條條紅蟲子,它們就是吃這個東西為生。
紅鼻子老大咆哮著,跳著腳喊:我們有合法手續,有開采權,我要告她盜竊罪,我這東西值好多美金。
……
蔣朋友回來了。知道了此事,找到了紅鼻子老大,說要以全部工資抵壓,不要一分錢,只要別追究紅琪。
那才幾個錢!老大不屑。
我給你撈,我一定把那些蟲卵撈出來!蔣朋友也發狠。
那怎么可能,那麼多,時間,時間寶貴啊!他抬眼看天,知道過幾天,湖水就要冷了,蟲卵就少了。
那怎么辦呢?
怎么辦,只有告她!讓她賠!他又獰笑著說了句刻毒的下流話,她就是跟老子睡覺也抵不了我的損失。剛說完,他就慘叫起來,因為蔣朋友抄起墻邊的一根撬杠砸過去,眼看著老大整個頭上的血泉眼般噴濺出來……
打,這狗東西!麻其海也沖了過來。
工長連忙沖過去,奪過蔣朋友手中的撬杠,這東西是整治鋼軌的,打在人身上可是要命……
當天下午,一輛警車停在工區邊,工區里有幾個人被帶走了。小小工區又恢復平靜了,而不遠處那曾經喧鬧無比的湖邊,也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那混濁的波濤還在不停地涌動著,涌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