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郝煒華,女,上世紀70年代生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在《北京文學》、《山東文學》、《飛天》、《山花》等刊物發表小說80萬字。
鐵道邊的那抹橘黃
是在一個冬日的上午,我接到她的電話。我是一位鐵路作家,經常接到陌生男女的電話,他們抱著一顆火熱的心,跟我交流生活與工作的感受,我也習慣了這樣的電話,習慣了跟這些分布在鐵路沿線的陌生男女聊天說笑,聽他們熱情地喊我郝老師。
然而這位女子明顯不同,她不知道我是一位鐵路作家,更沒有讀到我的任何作品。電話接通,先是聽到清脆的鳥鳴,婉轉悠長,仿佛那鳥就站在我的肩頭歌唱,然后是她的聲音,她說:“你能聽我說話嗎?”
我說:“你是誰,為什么要我聽你說話?”
她說:“如果你聽我說話,我就告訴你我是誰。”
我說:“好的,我聽你說話。”
女子開始跟我講話,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就像小鳥婉轉悠長的鳴叫。我猜她的年齡沒有超過二十一歲。她說:“我是一名鐵路巡道工,我在大山里巡道。這里太安靜了,只有風聲、鳥聲、樹聲、草聲,車錘敲打鋼軌的叮當聲。這里沒有人的聲音,沒有人的影子,長長的鐵路線向前看是一條一條的枕木,筆直筆直的鋼軌,再向前就掩入無邊無際的樹林。樹林綠得仿佛隨時隨地可以滴下濃濃的綠彩。向后看也是一條一條的枕木,筆直筆直的鋼軌,再向后鋼軌就掩進了隧道。你知道什么是隧道嗎?”
我說:“我知道,就是從山體中間挖一個洞,修一條路,供汽車、火車通過。”
她說:“對,這條隧道叫做鐵路隧道。我每天從隧道的東端一直走入樹林的深處,我每天都要巡道。這里太安靜了,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我想聽聽別人的聲音。”
我說:“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
她說:“我在鐵道邊揀到一本通訊錄,上面有你的名字,上面有你的號碼。”
事情離奇的超出我的想象。不過,也有可能發生,今年我連續參加了兩次筆會,給不止一百個人留下了聯系方式,也許這不止一百個人中有一個坐火車經過女子巡道的線路,他(她)打開車窗將通訊錄扔到了線路上。就是這樣一個不經意的丟棄動作卻給了女子聽到“人”的聲音的通道。
女子絮絮叨叨地說著話。遠遠地傳來了火車的鳴笛,列車急駛的聲音傳進我的耳膜,車輪摩擦鋼軌的聲音猶如萬馬奔騰,它掩蓋了女子的話語。等到列車駛過,手機里面一片寂靜,我將手機從耳朵上拿下來,發現女子掛斷了電話。
在鐵道線上是否有這樣的女巡道工。抱著這樣的疑問,我到互聯網上查詢,我輸入了“鐵路女巡道工”的字樣,屏幕上顯示了幾條信息,在浩瀚的,動輒幾百萬條、幾千萬條的搜索信息里,這幾條信息顯得那么微不足道。《深山鐵路女巡道工的風采》刊于《內蒙古鐵道》,這是一條完整而又醒目的信息,其他的是論壇里的寥寥數語。《深山鐵路女巡道工的風采》講了烏海工務段兩名叫做宋佳芳和張榮玲的女巡道工,給我打電話的難道是她們的中一個,我是不是應該給她回電話?
從地圖看過去,烏海市處于內蒙古自治區的西部,與“烏海市”三個字緊挨的是“烏蘭布和沙漠”,這樣的地方有無邊無際的樹林?有仿佛隨時隨地可以滴下來的濃濃的綠彩嗎?看著《中國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城市、河流、山川、鄉鎮的名字,我陷入了沉思。
與干了一輩子鐵路工作的老父親講起這件事情,老父親說:“巡道工是很辛苦的工作。過去的鋼軌上都有著一個“回”字,提醒巡道工到了這里要回頭張望身后是否來車。現在動車組開行,還有巡道工嗎?”
這又是一個新的問題,幾個問題疊加在一起,就使我懷疑“她”是否真的存在。
拿著手機,我幾次想將電話撥回去,但是最終沒有按出那個號碼。就在心里保存著一份遙遠的神秘吧,就叫心底始終有那么一個年青的女巡道工,背著工具包行走在叢林掩映下的鐵道線上。
春天來臨,萬木復蘇。我所在的城市,樹木、花草都抽出嫩綠的小芽。樓前的馬路種滿了成排的槐樹,樹葉很快長滿了枝頭,窗戶上看下去,是一大團一大團的綠隨著風滾動,滾來滾去,真的仿佛要滴下濃濃的綠彩來。
在綠色的環繞中,我坐上開往南寧的列車前往祖國的南疆。當列車行駛進崇山峻嶺,當它在高的山嶺低的山嶺間盤旋的時候,我真的看到了列車前邊無邊無際的樹林,真的看到了列車后邊幽深的隧道,在山嶺間,在樹林中,在無邊無際,仿佛沒有盡頭的鐵道線旁,我真的看到了穿著橘黃色的馬夾、拿著工具包靜靜地站在鐵道邊的巡道工。列車開得太快了,我看不清他(她)是男是女,我只看到那個在大山、樹林、列車的映襯下顯得非常微小的身影,他(她)靜靜地站在線路旁,向列車、向旅客行著注目禮。
我相信,那就是給我打電話的年青的女巡道工。
旅途中綻放的紅霞
當白色的動車組在鐵道線上銀箭一般飛馳的時候,擁擠的綠皮車,漫長的旅途都成為無法復制的永久的回憶……
當然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是2010年春節臨近的時候,我唯一能夠想起的就是這件事情,說起來這也不是一件事,這只是一次回家過年的旅程。
二十年前我是一位年青的鐵路職工,坐在一趟開往青島的綠皮車上趕著回家過年。我是半夜時分從淄博登上列車的,車廂里面人非常多,車廂連接處、走道上都擠滿了人。我站在擁擠的人群里搜尋能夠安置身體的地方,要知道從淄博到我下車的小站要經過六個小時的旅程。我的目光在人群中穿行,遇到一位長發的年青姑娘的時候,她突然笑了,她說:“你過來坐。”
我走了過去,內心驚異不已:難道她是我的同事?同學?朋友?某個場合會合轉瞬立即忘記的相遇者?我走到了她的身邊,她已經站了起來,說:“你坐下歇歇。”
我說:“你不坐嗎?”
她說:“我從濟南坐了過來,總是坐著也挺累的。”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你認識我嗎?”
她搖了搖頭。
我說:“不認識我為什么要給我讓座?要知道整個車廂,整個列車站著的不止我一個人。”
她笑了,兩朵紅暈飛上臉頰。天呀,她竟然會臉紅,真的,很少能遇到會臉紅的女孩子了。她為什么臉紅?是因為我長得很帥嗎?看著那兩朵飛霞,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她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說:“你很像我的一個同學。”
“是一個長得很帥的同學嗎?“我心里這樣想著,感覺到一絲甜絲絲的幸福。
列車在黑夜里行駛,大部分旅客進入了半睡半醒狀態。我與她輕輕講話,她說她是南京鐵路運輸學校的學生,她要在一個小站下車,那個長得像我的男同學就在小站上接她。那個小站就是我下車的下一站。
我告訴她我是一名鐵路職工,并且給她看我的工作證與通勤票,她的眼中露出驚喜與佩服的目光,她說:畢業后,我也會有這樣的工作證。然后我又跟她說起我的家鄉:膠東一個瀕海的村莊,天很藍、樹很綠,空氣透明得近似于無。大海就在離村六里的地方,站在村子的高處可以看到雪白的浪花翻滾,夜間總是伴著濤聲入眠。她的眼中露出艷羨的目光。
列車很快到達濰坊,我站起來讓她坐下,她執意不肯,爭執不下,鄰座的人向里靠靠說:“擠擠一塊坐吧。”
她便與我擠在一起坐下,興許長途旅程使她勞頓,坐下不久,她便睡著了,頭先是靠在椅背上,然后靠在鄰座男子的肩頭,最后靠在了我的肩頭。我坐著一動不敢動,怕驚擾了她的睡眠。列車在黑夜里行駛,城市、村鎮的燈光不時映入眼簾,天空像柔軟的幕布,綴著鉆石一般閃閃發亮的星星,彎彎的月亮如同嬰兒的眉毛,追隨著我們一路前行。我側臉看著她,她的鼻翼微微翕動,呼吸吹起腮邊的一縷頭發,那腮上,映著好看的淡淡紅暈。哦,是紅暈,這個會臉紅的女孩即使睡覺也要將一坨紅暈掛在臉上,這坨紅暈真的會讓我心跳。
列車到達小站時,她仍舊在熟睡。我囑咐身邊的旅客到達下一站時,叫醒她下車。然后,在清新的晨光里,在人來人往的站臺上,看著綠色的列車駛離了我的視線。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坐著動車組又一次回老家過年的時候,想起了這位年青的女孩。在潔凈的車廂里面,在衣著整潔、面容輕松、滿懷喜悅的旅客里面,是不是有她的身影?那個臉上帶著兩坨紅暈的年青姑娘是她嗎?哦,她是南京鐵路運輸學校的學生,也許那位在車廂里照顧旅客、英姿颯爽的列車長就是她吧。我將目光投向了列車長,正看到列車長將微笑的目光投向了我……
是誰在北風里歌唱
“山復山,樹復樹,遂道復遂道,鐵道線復鐵道線。”史良在信中寫道:“這是苗嶺小站的真實寫照。每天兩趟客車通過,一來一往,各自的起點又是各自的終點。拿著不同行李的山民靜靜候車、上車或是下車。大片大片碧綠的樹,仿佛靜止的列車、劃過天際的鳥,將人們幻化成電影中的景象。時空、距離、感覺的錯位,在這里再正常不過。”
收到史良的信時,我正盯著線路上的一束陽光發呆。從遙遠的南方來,帶著遙遠南方氣息的貨車靜靜地停在我的身邊。一節一節黑色、褐色、黃色的敞車、棚車、罐車,跋涉幾千里,翻山越嶺,幾經編組,停留到北方這個小小的列檢所。
我的工作就是拿著檢車燈與檢車錘,從車底下鉆進鉆出,尋找出現故障的配件。那些隱蔽的裂紋,丟失的開口銷,出現擦傷的輪對,在我的眼前一一顯形,無處藏身。
我一直認為火車是有生命的,它像一個疲倦的行者,行至列檢所這個必須的驛站,調整與休息。我與工友仔細檢查它的每一個部位,尋找那些傷痕,為它仔細療傷。
史良說我的骨子里有一種浪漫情節,這應該與置身的環境格格不入,工友們談論物價、工資、人事長短、家庭糾紛的時候,我將火車當成一個談話的對象,與它靜靜交談。
史良在信中繼續寫道:“一同分到苗嶺小站的還有兩位同學,其中一位是女的,面貌清秀,仿佛山間流下的清泉。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她。非常不幸的是,另一位男同學也喜歡她。”
列檢所是個男人的天下,大一些的列檢所有女職工做室內檢車員、食堂炊事員。小的列檢所目光所及之處除了男人還是男人。我看著打在列車上的白色標記:到站、載重……,沒有苗嶺這個名字。
苗嶺,必是一個非常非常小的地方,寓于大山的深處,有一座長長的橋、一條深深的隧道、悠遠的風和望也望不到邊的滿山的綠。
“每年站上都要舉辦運動會。是你想象不到的奇特。鐵路職工與附近的山民一起比賽。山民翻山越嶺而來,運動會結束,又翻山越嶺而去。夜幕降下來,山民點起火把,一串串紅延綿不絕,直至山的深處。”
“所以我與男同學也進行了一場跑步比賽。通過這種方式決定誰擁有追求女同學的權力。”
史良的信令我啞然失笑,這樣古老的競賽方式出現在同齡人身上,有了十二分的戲劇效果。他與男同學競賽的時候,我在做什么?上網、發短信、在馬路上閑走或是聽同事抱怨生活……
“他一直跑在我的后面,一直努力想超過我。如果不是因為處理偶然發現的線路故障,他也許永遠不會超過我。”
忍不住,我終于笑出聲來。
“在我給你寫信的晚上,他們舉行了婚禮。男同學永遠不會知道我放棄奔跑的原因。他只聽到我在北風里輕輕地輕輕地歌唱。”
檢查修整后的貨車重新啟動,橘黃色的機車牽引著它緩緩起步,加速,加速,最終駛離了我的視線。
一直向前,到站、編組、啟程之后,有一節貨車會一路向南,經過那個名叫苗嶺的小站。那應該是千里鐵道線上最美麗的一個小站。
鮮艷欲滴的玫瑰
那名年輕的男子一直坐在我的對面,一直安安靜靜地坐著,手里捏著一支紅色的玫瑰。那是一朵質量上乘的玫瑰,色澤艷麗卻不張揚,質感很好的花瓣堆在一起,層層疊疊,如同錦繡,透著高貴與華麗。這朵玫瑰肯定價格不菲,也只有年青人才會花大價錢買這樣的玫瑰。玫瑰使我意識到今天是情人節,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就有姑娘向我兜售玫瑰。也有年輕帥氣的小伙子捧著大束的玫瑰在人群中穿行,幸福的戀人手牽著牽手,抱著玫瑰花依偎著行走。就在候車室,我還看到一對戀人將臉埋進玫瑰花束后面悄悄地說話,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只看到絳紅色的玫瑰和動來動去的兩只頭頂。
這樣看來,對面的男子是要去會女朋友了。
我忍不住問他:“女朋友在外地嗎?”
年輕男子抬起頭來看我,眼中露出迷惘的神情,他仿佛沉浸在思想的深處,突然被我叫了出來,一時間迷茫失措,難以適應。
我指指玫瑰花,說:“還是你們年青人浪漫,懂得表達感情。”
仿佛才反應出來。年輕男子一下子笑了,笑里面竟然露出千絲萬縷的羞澀。這些羞澀使得他萬公討人喜歡。他說:“我去上班,隨便看看我的新婚妻子。上星期天我們舉行了婚禮。”
哦。新婚妻子,那樣年輕、漂亮如同露珠一般,如同鮮花一樣清亮、可愛的女子。星期天他們剛剛舉行了婚禮,那么他們結婚才三天,結婚三天就上班嗎?
我說出列車所要到達的省城的名字,問他:“你們兩地分居嗎?”
年輕男子又笑了,說:“不是的。我們住在一個城市。只是工作地點不在一個地方。她有固定的工作地點的,我沒有。我是火車司機,開著火車到處跑,火車頭就是我的工作地點。”
哦,年輕的火車司機,那些開著雪白的動車,如同長龍一般在鐵道線上飛馳而過的司機里面就有他的身影。現在正值春運,怪不得結婚三天,他就上班了呢。
“你的妻子在省城工作?”
年輕男子搖了搖頭,這使我心生疑惑。我們乘坐的這趟列車直達省城,雖然途經幾個城市,但是不作停留。看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在省城工作,他到哪里看他的妻子?
年輕男子不再說話,將頭轉向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無數個猜想在我的腦海中出現,我甚至想他在騙我這個中年婦女,這個小伙子,如果這樣做就太不厚道。
列車很快駛過田野,高高低低的樓房出現在眼前,一條闊大的河流一晃而過,馬路、行人、車輛增多,并漸稠密,種種跡象表明,列車正在到達一個城市。
年輕男子站起身來,他手拿著玫瑰花,穿過擁擠的人群大步向前。我慌忙跟在他的身后,情急中,差點被一名迎面走來的旅客撞翻。
年輕男子走到了車廂連接處,身子貼在窗琉璃上,他的兩手緊緊握著玫瑰花,嘴唇貼在玫瑰花瓣上。
列車駛進了城市,列車駛進了站臺。我看到站臺上立著候車的旅客,他們在站務員的帶領下排成整整齊齊的隊伍,等待著自己乘坐的列車的到來。
站務員,年輕的,男的,女的站務員穿著筆挺的鐵路制服,舉著車號牌站在旅客的前面。我的目光從他們的臉上一一掠過,哦。在那短短的一秒鐘內我看到了一名女站務員,哦,她真的像鮮花那樣美麗,她的眼睛像星星那樣明亮。她高高舉著車號牌,她的雙唇之間,那張美麗的雙唇之間,含著一株鮮艷欲滴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