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回到歷史現場,可以發現,所謂1917年蘇俄十月革命的成功,對當時的中華民國并未產生人們想象和描述中的影響。即便是李大釗1918年前后熱情洋溢地發表了《法俄革命之比較觀》、《庶民的勝利》和《Bolshevism的勝利》等文,也未在民眾中產生太大的熱情。金觀濤、劉青峰在《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中考察了《新青年》有關“十月革命”出現的頻率和次數后證實說:“在十月革命發生的1917年及其后一兩年,它被提及的次數極少,這表明當時《新青年》知識群體對這一事件并不特別關心。對十月革命的注重,也是發生在1919年以后,甚至是1920年代初,也就是五四運動以后。這表明,十月革命是革命話語勃興之后,才在觀念史圖像中被重新定位而受到重視的。因此,我們不能如以往那樣簡單地說:‘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帶來了馬克思主義’;而應該說,是中國知識分子在認同了社會革命甚至是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才對十月革命愈來愈有興趣。”蘇聯問題研究專家沈志華也在《中蘇關系史綱1917—1991年中蘇關系若干問題再探討》中說:“五四愛國運動之后中國社會主義思想的宣傳熱潮,并沒有輕易地把國人引向俄式社會主義。這個時候在中國進步知識分子頭腦中泛濫起來的,其實還不是布爾什維克,而是所謂‘互助主義’、‘泛勞動主義’、‘工讀主義’、‘工學主義’、‘合作主義’、‘新村主義’等,它們并不帶有任何革命的色彩。”或者說,如果不是“一戰”后巴黎和會澆滅了滿懷希望的國人;如果不是民國的武裝割據導致社會的混亂無序;如果不是知識界那么孤陋寡聞、感情用事、一意孤行,中國的歷史或許會被改寫。
然而,不該發生的一切都鬼使神差地發生了,而且是地動山搖、驚世駭俗。
遭遇巴黎和會“道義”與“秩序”相權衡的失敗打擊,國人正在質疑“世界上第一位好人”(陳獨秀語)美國總統威爾遜的“公理戰勝強權”、“民族自決”等“十四條”時,剛剛結束國內鎮壓和穩定政權的蘇俄政府抓住了這個歷史機遇。1919年7月25日,其代理外長加拉罕署名發布《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政府對中國人民和中國北南政府宣言》,史稱“加拉罕宣言”。宣言聲稱蘇維埃政府愿意將“沙皇政府獨立從中國人民那里掠奪的或與日本人、協約國共同掠奪的一切交還中國人民”:無償交還中東鐵路、所有租讓的礦山、森林、金礦和他種產業;放棄庚子賠款;“廢止一切特權”;放棄領事裁判權等。在民國北京政府漠然處之后,又于1920年9月27日,第二次發布加拉罕簽署的《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外交人民委員部致中國外交部照會》,重申“加拉罕宣言”的各項原則,并再次宣稱:
以前俄國歷屆政府同中國訂立的一切條約無效,放棄以前奪取中國的一切領土和中國境內的一切俄國租界,并將沙皇政府和俄國資本階級從中國殘暴地奪得的一切,都無償地永久歸還中國。
可以說,若從宣言和照會的內容來說,與“巴黎和會”真是形成天上人間的對照,對于一貫懷有民族屈辱感的國人,用《民國日報》(上海)1920年4月14日的文章話來說,就是不啻“世界有史以來為全人類圖幸福的空前創舉”。然而,它也只是看上去很美,并非真正是孫中山所言的“平等待我之民族”,因為按照1921年2月11日《外交部發莫斯科總領事陳廣平電》所記述的,宣言不但要求中華民國承擔“立即同未經蘇俄政府委任而自命為俄國外交和領事代表的人斷絕來往,一并把他們逐出中國國境。將中國境內屬于俄國大使館和領事館的房產以及大使館和領事館的其他財產和檔案,歸還以蘇俄政府為代表的俄國”。而且據《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中呈現的,1922年8月31日,俄共(布)中央政治局會議決定,向正同北京政府進行談判的蘇俄駐華代表越飛發出秘密指示:“中央認為,在同中國談判時,從1919到1920年的總宣言中得出直接指示是不能允許的。”
歷史清晰地昭示,若不是前蘇聯歷史檔案解密,若不是張作霖1927年4月搜查蘇聯駐中國大使館收繳了七卡車顛覆中國政府的文件、宣傳品和槍械,并整理成《蘇聯陰謀文證匯編》冊子,分發給了中外各國的報館和公使團,大概自以為是的中國人還會為此一直深信不疑,一直被玩弄下去。這是后話。中國人再聰明也不會想象得到,一個號稱全世界最民主的大國政府居然這樣居心叵測,干起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勾當。
不管怎樣,當時的國人們只顧興奮異常,紛紛奔走相告,一時間社會主義思潮、無政府主義思潮,更加泛濫起來。據李潔在《1912—1928:文武北洋(風流篇)》中所述,當年的全國學生聯合會的領袖姚作賓率先在北京成立“中國共產黨”,并曾派人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主動找蘇共聯絡,只是未果而已。長沙新民學會在1921年新年辯論“改造中國與世界須采取何種方法”時,經表決,18人中“贊成波爾什維克主義者”12票。湖北利群書社社員1921 年夏在黃岡開會,經過三天討論,與會者一致通過“走俄國人的路”,“贊成組織新式的黨——波爾什維克黨”。據1924年朱務善的《北大廿五周年紀念日“民意測驗”之分析》中所統計,1923年12月北京大學投票選舉“世界第一偉人”的民意測驗中,威爾遜在全部497票中得51票,居第二;列寧得227票,躍居第一。贊成“友俄”與“友美”的比例約為5:1。蔣介石在1930年所作的《本黨國民革命和俄國共產黨共產革命的區別》中也說,1917年時曾這樣表示自己的心得體會:“如有人攻擊俄國革命,必與之力爭;如有人攻擊共產黨,必竭力為之辯護。”在給孫中山的上書中,蔣介石還勸其放棄歐美、日本的外交努力,而取法蘇俄,他寫道:“吾黨標榜顯著,外人目中無不視吾黨為勞農制之化身,故無論為美、為法,與吾黨個人有極善之感情者,至一顧及其本國之政策,鮮有不為其所反對與阻梗者。故本黨惟有團結內部,放棄外交,以蘇俄自強自立為師法,以譚義金(現在習慣翻譯為鄧尼金——引者注)等反動軍憑借外交之失敗為殷鑒,則內部鞏固,實力充足,自有發展之余地也。”《孫中山年譜長編》中也清晰地記載了孫中山直至彌留之際,仍然留遺書給蘇俄政府,內稱:“你們是自由的共和國大聯合之首領。此自由的共和國大聯合,是不朽的列寧遺產與被壓迫民族的世界之真遺產。”甚至留學美國多年的自由主義者胡適,直到1925年還拒絕加入朋友們的“反赤化”討論。1926年他還在名篇《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中贊揚說:“俄國的勞農階級竟然做了全國的專政階級。這個社會主義的大運動現在還正在進行的時期,但他的成績已很可觀了。”連胡適這個深受歐美文明浸漬的知識人,這時都這樣頭腦發熱,也就難怪其他仁人志士們暈頭轉向、不知東西了。
令人頗有幾分欣慰的是,那個善變的梁啟超及時發出了異樣的聲音:“喂,青年們,傻子們,聽啊!我老老實實告訴你,蘇俄現狀,只是‘共產黨人’的大成功,卻是共產主義的大失敗。你跟他們走自以為忠于主義,其實只是替黨人張牙舞爪當鷹犬,和你腦子里理想的主義相去不知幾萬里。傻子,可愛的青年們醒過來吧!”對此,陳冠玉在《新文化運動為什么會中途轉向》中評價說,這種質疑聲音在當時幾乎成了“孤鴻哀鳴”。直到1924年,親自赴蘇聯考察被強力動員參加共產黨后,曾一度迷信蘇俄革命的蔣介石,才在給廖仲愷的信中談及蘇聯“殊無誠意可言”,“其對中國之政策,在滿、蒙、回、藏諸部,皆為其蘇維埃之一,而對中國本部未始無染指之意”,他們“所謂國際主義與世界革命者,皆不外愷撒之帝國主義,不過改易名稱,使人迷惑于其間而已”。能有這樣審慎的認知和思考,也就會理解蔣中正何以會在1927年4月發動“清黨”運動,而后與斯大林分道揚鑣了。只是不知那個又出錢又給槍炮的斯大林,面對突發的“清黨”事件,是否還堅信自己一周前在莫斯科黨的積極分子大會上的講演中說過的那句名言:“我們要充分利用他們,就像擠檸檬汁那樣,擠干以后再扔掉。”中國俗語里有兩句話頗富想象力:一個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個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知道斯大林先生,更喜歡哪個。
接下來便是蘇俄向中華民國輸出革命了。1919年共產國際成立后第二年,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成立,負責中國等國共產黨建立工作。同年7月,隸屬于俄共(布)的中國共產黨組織局(也可直譯成俄國共產華員局——楊奎松注)成立。1925年蘇共中央成立直屬政治局的“中國委員會”。維經斯基、馬林、越飛、加拉罕、鮑羅廷、季山嘉、加侖等,這些比在蘇俄更知名的名字從此為中國人所熟悉。在向中國輸出革命的過程中,遠東書記處先是找到北京政府,在被拒絕后,又經第三國際黨員李大釗找到吳佩孚、馮玉祥,前者仍然是拒絕,后者曾一度執迷不悟。這中間還找過篤信聯省自治的陳炯明,結果自然是道不同不相與謀。之后,他們通過李大釗首先找到了陳獨秀,然后又找到正四處籌錢革命而不得的孫中山,用毛澤東后來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的話說就是“孫中山在絕望里,遇到了十月革命和中國共產黨”。于是有了1921年建黨的偉大時刻,也有了1924年國、共合作的歷史契機,有了北伐,終至1927年“清黨事件”的發生。
所謂“反帝反封建”,這一慣用語在中國大陸真可謂耳熟能詳,無論是歷史、政治類教科書、參考書還是文學史、文化史、社會學,到處都有它的身影,簡直是陪大陸中國人從小長到大,然而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其中的文化內涵與話語蘊藉呢?
行文關系,關于“反封建”的考察和悖謬,早有馮天瑜的《“封建”考論》、李新宇的《五四“反帝反封建”辨析》、李根蟠的《“封建”名實析義——評馮天瑜〈“封建”考論〉》和侯建新的《“封建主義”概念辨析》等研究成果可以參看,本文權且不予置評。仔細考察“反帝”這一話語,發現它竟然是一個地道的舶來品。“帝國主義”一詞在中國最早見于1895年日本學者浮田和民(1858—1945)的《帝國主義》一書的譯本,稍后,1902年趙必振又翻譯了日本學者幸德傳次郎(1871—1911)的《帝國主義,二十世紀的幽靈》。當然,此語境中的帝國主義非列寧闡釋的帝國主義。
列寧有關帝國主義的論述,其思想資源主要來自1902年英國經濟學家約·阿·霍布森的《帝國主義》和1910年奧地利馬克思主義者魯道夫·希法亭的《金融資本——資本主義發展的最新階段》。1915年列寧在《社會主義與戰爭》的“目前的戰爭是帝國主義戰爭”一節中指出,“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這個階段只是在二十世紀才達到的”。在《社會主義革命和民族自決權》中指出,“(帝國主義)在經濟方面,是托拉斯和物價昂貴;在政治方面,是軍國主義的增長、戰爭的頻繁、反動勢力的加強以及民族壓迫和對殖民地掠奪的加強和擴大”。并最后在《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中作了進一步的完善。1920年6月列寧為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草擬的《民族和殖民地問題提綱初稿》中提出了遠東和中國當前的革命任務是進行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并在1920年、1921年共產國際“二大”、“三大”通過和確立,經1922年所謂的“遠東被壓迫民族大會”傳達給與會的國、共兩黨代表。
關于列寧“帝國主義”和“反帝”話語的提出,其國際背景是,當時美、英等14國正制裁和武力干涉通過暴力革命推翻合法政府的蘇維埃政權及其輸出革命的行為,而列寧及其組織的“共產國際”為對抗美英等國而搶先將其注冊為“國際帝國主義”。當然,美國等西方民主國家,是否就真的是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呢?不妨考察一下美國等在1920年代初期針對中國的舉動,或者就可以略知一二了。徐中約在其名作《中國近代史 1600—2000中國的奮斗》中寫道:巴黎和會的失敗,“使美國背上了沉重負擔”,“為了糾正錯誤并解決巴黎和會的遺留事項”,召開了包括中國、日本在內的9國會議,即通常所說的華盛頓會議:
中國代表團滿懷希望而來,并提呈了一份九點建議書,要求與會國尊重中國的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相互之間停止締結有關中國的條約,尊重中國在未來戰爭中的中立權,廢除在政治上、司法上和行政管理上對中國的所有限制;再次審查外國在中國的所有特權、治外法權和租借,為其承諾設定時間期限。這個提議從美國和歐洲代表團那里得到熱切而同情的回應。
在美國的支持下,中國的建議被合并為四項總原則,而且最終被寫進了1922年2月6日九國公約的文本中。簽約國同意尊重中國的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放棄進一步追求勢力范圍的企圖,尊重它戰時的中立,尊重所有國家的平等商業機會。列強也分別同意于1923年1月1日關閉除了租借地之外的所有在華的外國郵政所,允許中國增加進口關稅,從按照價格的3.5%到5%征收。
至于山東問題,則由中日兩國在英國和美國的善意幫助下直接談判。世界輿論,尤其是美國官方和非官方的壓力,使日本放棄了山東,只保留了一些經濟權利。
盡管“九國公約”在最后落實過程中,因為中國的南北分裂和政府更迭頻繁,而沒有完全按照中國人的意愿踐行,但是相比于1922年蘇聯紅軍出兵并占領外蒙,造成外蒙事實上的獨立,正如學者邵建在《胡適與陳獨秀關于帝國主義的爭論》中所質問的那樣:“僅此而觀,赤白之間,誰更帝國主義?”就從這一事例是否可以看出,美國、英國至少在中國的問題上,是作為主持公道的國家而存在的。那么,怎么理解列寧所謂的“帝國主義”呢?很簡單,這就如同甲、乙兩個人吵架,甲說乙是帝國主義,而丙后來跟甲關系要好,于是丙就順著甲的話四處宣揚乙是帝國主義,后來的人不明真相又都相信丙的話,所以乙的帝國主義身份便被確定了。
話說回來。“帝國主義”話語雖然已經產生,但在1920年前的中國并不被接受和認可,所以金觀濤、劉青峰在《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中通過檢索“帝國主義”在《新青年》出現的次數和頻率后得出結論說:“雖然《新青年》創刊時已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但‘帝國主義’一詞使用次數一直相當少。直到1919年后,特別是《新青年》變為共產黨機關刊物之后,這個詞的使用次數才迅速增加。這表明對帝國主義的批判主要是在巴黎和會后,特別是在接受了列寧帝國主義論之后。”事實也的確如此,陳獨秀、李大釗等先驅者開始接受馬列主義中的階級革命理論,并創建了所謂共產主義小組后,“帝國主義”在改版的《新青年》中被大肆運用,也就廣為人知了。至于“反帝”或“打倒帝國主義”的出現,則要更晚一些。歷史結果表明,作為共產國際的支部和受援對象,中共在1922年“二大”上確立了“消除內亂,打倒軍閥,建設國內和平;推翻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獨立”的近期奮斗目標;國民黨1924年在“一大”上確定了中國民主主義資產階級革命的任務是反帝反封建。于是,在階級革命論下,中國歷史的敘事開始逐漸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作為1840年以來的社會性質,而“反帝反封建”的階級話語也隨之構建起來,并一直綿延流傳至今。
縱觀中國階級革命的整個內容和全過程,“帝”作為籠統的概念,通常情況下泛指美、英、法、德、意、日等西方國家,但在不同歷史時期也會因具體情況而有專門指向,例如五卅運動時期,主要是指英國、日本;“九·一八”后,主要是指日本;抗戰后期和朝鮮戰爭時期,主要是指美國。當然,民國時期的很多人士也稱蘇聯為紅色或赤色帝國主義;1960年代中蘇交惡后,所謂“帝”既主要指美國,同時也包括“社會帝國主義”的蘇聯(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中曾將其說成是“無產階級的帝國”)。所以,所謂“反帝”,在20世紀的中國,就呈現出不同時代所指向的對象也會發生變化。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