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末以來,國學一直是學術界和教育界的熱門,且不斷升溫。各種活動、各種機構、各種論說和各種圖書層出不窮。但是關于國學的外延界定和內涵闡釋卻并不清晰,尤其是自然科學在國學研究中的或缺更是令人擔憂。這種缺失現象既影響了國學研究的深入和全面發展,更不利于我們對國學的整體、全面和深刻理解,不利于今天的我們繼承優秀文化傳統。
幸而進入本世紀以來,不少有識之士對此已漸有清醒認識。最近,我們閱讀了由孫關龍、宋正海、劉長林主編的《自然國學叢書》第一輯(共9本)中的幾冊,尤其是較認真地閱讀了由孫關龍、宋正海教授撰寫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自然國學》一書,十分高興,不禁深思。
孫、宋兩位學者梳理了國學研究的歷史。在20世紀之初,一些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為保存和發展中華傳統學術文化,提出“國學”一詞,并身體力行地開展研究。百余年來經過了多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國學傳統體系研究階段,時間自上世紀發端至30年代。以在上海成立的國學保存會、在日本東京成立的國學講習會和國學振起社為代表,著名研究專家則有劉師培、黃節、鄧實等,而以章太炎最為突出。著作最重要的當屬章氏將國學系統化的《小學略說》《經學略說》《諸子略說》《文學略說》(見《國學講演錄》),顯然構成為一個以“六藝”為核心、“四部”為框架的傳統學術體系。第二階段為國學西學體系研究階段,起自1923年胡適為北京大學國學門創刊的《國學季刊》所寫的《發刊宣言》,終于1949年,起始時間與第一階段略有重疊。在宣言中,胡適提出:要擴大研究范圍;要用比較研究法;應該有一個系統,并提出了以現代學術分類系統替代傳統分類系統。此階段以北京大學國學門、清華大學國學院為代表,著名研究專家有清華大學國學四大家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與北京大學國學四大家胡適、熊十力、梁漱溟、馮友蘭,著作主要有梁啟超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王國維的《殷周制度論》、胡適的《中國哲學史(上)》、馮友蘭的《新理學》系列等。第三階段是國學缺失階段,時間為1950—1978年。在這近30年中,內地學者雖有侯外廬等的《中國思想通史》(1957)、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1953—1965)等成果,但是那個階段的國學基本上處于整體性缺失狀態,國學傳統乃至中斷。在那個時代,國學被政治化、意識形態化,成為落后、愚昧、封建、反動的代名詞。當然,該階段在臺灣、香港地區和美國對國學的研究一直沒有停頓,代表人物有錢穆、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著作主要有錢穆的《國史新論》(1953)、唐君毅的《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1953)、牟宗三的《理則學》、徐復觀的《兩漢思想史》等。第四階段為國學復興階段,從1979年至20世紀末。1978年的撥亂反正——思想解放運動,也解救了中國傳統文化,賦予國學以生機。國學從此開始走上復興之路,著名研究專家有季羨林、常宗豪、饒宗頤、張岱年、任繼愈、朱伯昆等,主要著作有季羨林的《東方文學史》、饒宗頤的《甲骨文通檢》(兩集)、張岱年的《中國倫理思想研究》、任繼愈《墨子與墨家》(1998)等。
然而,在上述四個階段的代表著作中,無論是章太炎的《國學演講錄》、《梁啟超全集》、《胡適全集》、馮友蘭的新理學系列及其他著述、錢穆的系列史學和諸子著述,還是牟宗三的《理則學》和《中國哲學的物質》、《季羨林全集》、《饒宗頤全集》,它們都是人文和社會類著作,沒有或缺乏自然和科技類內容。其實,國學中是有極為豐富的自然和科技類內容的,決不可忽視和無視。為此,吳宓在1925年主持清華國學研究院開學典禮時的講話中十分明確地指出:在大力研究人文國學(指國學中人文和社會類內容)的同時,要研究國學中的“自然方面”知識,“如河川的變遷、動植物名實之繁殖,前人雖有記錄,無不需專門之研究”(見《清華周刊》1925年第1期)。可是,前述的國學大家及眾多國學研究者都沒有重視吳宓的真知灼見,未能認真從事國學中自然和科技知識的研究,給20世紀的國學研究留下了一塊令人遺憾的空白。
盡管有一些中國學者以及李約瑟等外國學者,在上世紀也曾對中國古代科學技術進行了大量研究,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孫、宋兩位學者也注意到了這種事實的存在,并在他們的著作中把這些研究劃分為“開始研究時期”、“建制化研究時期”、“學科化研究時期”三個階段。但是,這些研究大多游離于國學之外,且多數研究者自己也并不認可它是國學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這種狀態一直延續到20世紀末,在1999年,始由孫、宋兩位學者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的“中國傳統文化在當代科技前沿探索中如何發揮重要作用”的研究課題中發現了上述問題,提出了“自然國學”一詞及其研究領域,并于2001年發表了由劉長林起草的《自然國學宣言》(見《漢字文化》2001年第4期)。自然國學的研究由此邁出了最初的步伐:2006年出版了孫關龍、宋正海主編的《自然國學——20世紀必將發揚光大的國學》(論文集);2012年出版了孫關龍、宋正海、劉長林主編的《自然國學叢書》第一輯。自然國學開始被學界重視,填補百余年國學研究空白的工作拉開了序幕。
此間必然要關注到的是,2007年和2008年間,季羨林、馮其庸先后提出了“大國學”概念,認為國學不能局限于儒、釋、道,而是由諸子百家組成的傳統學術文化;國學不能局限國內各民族之間的學術文化交流成果,還應包括不斷吸收外來學術文化的成果,如西域學。國學需要不斷擴展,有新的演進和發展才是大國學(見《光明日報》2008年10月14日、2009年9月12日)。自然國學是國學在21世紀初的新的深化和拓展,堪稱大國學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或是大國學形成的重要標志。隨著自然國學研究的登場,國學研究的范疇和思路進一步清晰,而世紀之交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清華大學、武漢大學等院校國學研究機構的先后建立,國學研究隊伍的進一步擴大和成熟,以及一系列成果陸續問世,掀開了國學研究新的一頁。我們完全贊同孫、宋兩位學者把2001年以后的國學研究劃分為一個新的階段——大國學階段。而自然國學的鄭重提出正是這個階段的一個重要標志,作為“大國學”,自然國學理所當然地包含其中。
自然國學包括中國傳統自然觀、科學觀、技藝觀和中國傳統科學技術方法,以及中國傳統科學史、中國傳統工藝史、中國古代自然史等。這些正如孫、宋兩位學者所強調指出:“曾經長時期地居于世界前列,至少有甲骨文記載的商周以來至17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古代科學技術一直屬于世界前列;在公元3—15世紀,中國科學技術則獨步世界,占據世界領先地位達千余年”;“據統計,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1500年的2000多年中,中國的技術、工藝發明成果約占全世界的54%;現存的古代科學技術知識和文獻數量也超過世界任何一個國家”(見孫、宋一書《總序》)。
自然國學的宗旨就是“把物化在中國傳統科技中的中國傳統文化挖掘出來,把散落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中國傳統科技整理出來”。其任務則是“以全新角度挖掘和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使中國傳統文化獲得新的生命力;以全新角度介紹和挖掘中國傳統科學技術知識,為當代科技創新和科學技術現代化提供一系列新的思維、新的基因”。它既是我國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又是一座科學技術寶庫;既是我國未來文化發展的重要源泉,又是我國科學技術創新的重要源泉。這一領域的開拓,必然大大有利于我們全面理解、準確把握和積極傳承優秀傳統文化,從而獲得更為強大的文化自信。
然而不得不看到的是,百余年來的國學研究偏于人文社會科學內容,是以簡稱人文國學,以致國學研究缺乏全面性和完整性。往更遠一點的歷史深處看,過去兩千年的經學研究也主要局限于人文社會科學范圍,這就使人們誤以為國學只有人文社會科學內容,忘了還有自然國學的內容。這與我們歷來的主流文化重視抽象、崇尚形而上不無關系。在歷史上,我們總是將關于自然界的觀測和探究以及科學技術、制造技藝等視為“奇技淫巧”,而奇技淫巧在我們的文化譜系中卻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尚書·泰誓下》就說:“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元史》里記載了這種說法:“奇技淫巧之人日進,而賢者日退矣,將如國家何。”將所謂“奇技淫巧之人”與社會崇尚的“賢者”相互對立,認為“奇技淫巧之人”多了就會影響到國家的安危。一直到晚清,在排在四大譴責小說之首的《官場現形記》里,還有人物說這樣輕慢自然科學的話:“什么火車、輪船,走的雖快,總不外乎奇技淫巧。”這種對自然科學的藐視,是造成今天自然國學研究遲緩發展局面的歷史的和文化的深層原因。
承襲著這種漠視和蔑視所積累的歷史重負,我們需要在反思中前行。《自然國學叢書》的出版無疑是國學研究的重大突破性成果,也是國學全面化、完整化的重要標志。這意味著,國學不再是只有人文國學單輪駛動,而是憑靠人文國學和自然國學雙輪行進,這就必然加速國學的全面振興和發展。可以毫不夸張地斷言:自然國學是國學的一個全新的生長點,從此國學不但能在當今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發揮作用,還可以在科學技術研究中發揮作用,使國學不但構成社會主義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成為中國科學技術現代化的不可或缺部分。對于當前建設文化強國,顯然具有重大積極意義。
但是自然國學研究的道路顯然還很漫長。除了起步較晚之外,長期以來自然國學研究的缺位所造成的社會忽視和國民的不甚了解,無疑影響著它的深入和傳播,因而需要有更多的有識之士參與其中,需要做大量的具體而踏實的工作,需要有更多的關于自然國學的力作問世。《自然國學叢書》第一輯的出版,正是這種努力的一次集中體現,對自然國學的研究定將產生非常積極的推動作用。
茲事體大,是故不揣淺陋為之介。
(作者單位:廣東省社會科學院 廣東省當代文藝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