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當然知道那是一輛蘇制吉普車,現在別說我認識蘇制吉普,連“奧迪”、“奔馳”、“寶馬”、“豐田”全都認識,我連美國的航天飛機,俄羅斯的航空母艦都認識。但那時我是一頭驢,一頭1958年的驢。這個下邊有四個膠皮輪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顯然比我快,但到了崎嶇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對手了。莫言早就說過:山羊能上樹,驢子善爬山。
——《生死疲勞》(2006)
莫言,當今中國文壇最富有活力的作家之一,在其所生活的時代游走在重大文學事件的漩渦中,從魔幻現實主義到黑色幽默,從歷史小說到通俗寓言,諸如此類相互關聯的主題與文學樣式在激發著他的創作靈感。他享有盛名的歷史小說,例如《紅高粱家族》(英譯:Red Sorghum,1987;同名電影由張藝謀執導),以史詩的結構記錄了一段家族的辛酸史。然而莫言的創作成就并不局限于歷史小說。在英語語系世界對他作品的研究中,莫言的喜劇視野甚少為人探及。莫言本名管謨業,莫言是其筆名,表達了作家本人“少說話”、“不說話”、“節制話語”的誓愿。“莫言”二字本身富有正向積極的幽默之意。這種沉默的宣稱抑或是作家本人的話語節制,也可視為作家自嘲或自夸的姿態,然而在莫言作品中“沉默”與“話語節制”又是作者大膽重構政治史、性史的批判工具,它是一種言說不可言說之事的一種方式,幽默讓隱匿之人投入創作:作者莫言的沉默為小說中能說慣道的人物莫言提供了獨特的話語空間,在《酒國》中這種空間經常交錯出現。更重要的是,莫言作品塑造眾多后社會主義市場化語境下破碎世界中頗有喜劇色彩但又令人讀來頓生憐憫之情的個人肖像,此舉復興了現代中國文學長期被忽視的幽默傳統。[1]無論升斗小民或者官僚權貴皆可在滑稽荒誕的境界中找尋到自己的身影。
與其他嘲諷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當代作家相似,莫言將通俗模式與幽默模式合而為一,來構建民族宏大敘事的反敘事策略。例如, 東德作家托馬斯·布魯西1996年出版小說《與我們一樣的英雄》,第一人稱敘述者以自省且幽默的語調詢問道:“柏林墻倒塌的故事便是一部陽具的故事,但如何能將這種狀態完整地體現在一部超越《大衛·科波菲爾》與《羅馬帝國興衰》,以成為具有諾獎價值為目標的書中?”[2]莫言的《酒國》重新啟用了偵探小說和書信體小說體裁,反諷了中國暴食文化,其《生死疲勞》采用同樣的策略創造出一股滑稽荒謬之感。《酒國》的尾聲,應酒國釀造學院勾兌專業博士研究生李一斗的邀請前往酒國的途中,人物“莫言”反芻道:
離開北京時,我坐的車途經天安門廣場……廣場之上,孫中山偉岸聳立著,而毛澤東的畫像懸掛在紫禁城城墻上,五星紅旗在嶄新的旗桿之上高高飄揚, 紅旗之下兩人眉來眼去, 含情脈脈, 默默交換著眼色。[3]
這是眾多莫言幽默地精妙解讀中國政治文化與政治人物的范例之一, 所謂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同時,他憐憫且激昂地替人物所受的愚弄與嘲笑辯解,然而這樣的辯駁消解了歷史后見之明的優越感。
《生死疲勞》模仿官方敘述模式,以佛家六道輪回的思想敘述了新中國1950年至2000年的歷史。地主西門鬧因資產階級罪被處死,死后經過了驢(詳見小說)、牛、豬、狗、猴和世紀嬰兒一系列的變形,在六道輪回中,西門鬧與人類溝通交流、為了生存與動物格斗,以其動物之眼審視評說著經歷重大歷史變革的人類社會(中國社會)。投胎為驢之后,西門鬧向兩頭黑騾釋述共產主義口號,勸說它們將食物分與自己:“你們這兩個雜種,不要如此猖狂,有飯大家吃,休要吃獨食。現在是共產主義時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還分什么彼此。”在另一章中,毛澤東坐在“悲壯蒼涼”的月亮上,從豬十六和他的女友小花身旁飄過(一反共產主義者毛澤東的紅太陽形象),豬十六馱著小花熱切地追隨著毛澤東:
我們想距離月亮近一些,以便能夠更清楚地看到毛澤東的臉。但我們走月亮也走,無論我們多么用力地劃水,使我的身體像貼著水面化形的魚雷一樣迅速,但與月亮的距離始終不變……成群結隊的紅鯉魚、白鱔魚、黑蓋大鱉,以極其浪漫的姿態飛向月亮,但到達那個臨界點之后,又被地球引力拉回,雖然是畫著亮閃閃的美麗的弧線,但也是相當悲慘地跌落下來。多數被跌得鱗缺鰭斷、腮裂蓋碎,成為守候在那里的狐貍和野豬的食物。
豬十六的幽默與滑稽不能與其他當代作家率性之癖混為一談(例如朱文、王朔),他們關注當下且以反啟蒙、褻神的反敘事著稱。[4]莫言的人物是與個人歷史和國家歷史緊密相關的,而王朔筆下的“流氓”或許展現出了與一個社會主義者的理想與天真的鴻溝,也展示了現今敏銳的后社會主義者毫無畏懼的擁抱。[5]莫言作品中許多人物,如《酒國》里的丁鉤兒、中篇《師傅越來越幽默》(1999)中的丁十口,多在不同的生活方式里過活,在命運過去與現在的縫隙中茍延殘喘。這些人物的無奈在于他們一夜之間被拋擲到一個文化邏輯完全迥異的新世界。
莫言小說里所用的“幽默”一詞本身已定義了作家獨一無二的幽默感。“幽默”是《師傅越來越幽默》中的關鍵詞,然而與小說題目所暗示的相反,這個中篇并不能引起讀者的捧腹大笑,但是它確實生動描繪了一系列喜劇情景:一個五十多歲的下崗工人發現自我的過程。離拿退休金的退休年齡還差一個月的時候,老丁,這個辛勤工作卻思想守舊的男人在市場經濟來到之前下崗了。盡管經理夸張的措辭向他保證:“工廠連年虧損,裁人下崗勢在必然,但是像您這樣的元老,省級勞模,即便廠里只留一個人,那也是您!”[6]之后不久,老丁又被副市長假模假樣的承諾與表揚感動得眼淚奪眶而出,老丁沒有能力(或許是不愿辨認)虛偽言辭和誠摯幫助之間的差異。然而,很快讀者就會清楚莫言并沒有追隨魯迅等文學先輩,讓其人物陷入一個冷酷無邊的境遇,隨著老丁勇敢地面對一個新的世界,好似恍然如夢初醒一般,他也漸漸適應了,但是依舊保有一顆純真之心。
老丁之徒呂小胡憤世駭俗的言辭更突出了老丁本性的純潔,呂小胡道:“師傅,您這叫幽默;師傅,您越來越幽默。”呂小胡反復強調幽默二字,表現了老丁滑稽可笑的道德假設,這些假設越來越與新社會、新時代脫節。小說里反復出現的諸如此類的他者評論如風向標一樣指出了個體歷史潛在的傷痛,老丁“散漫的笨拙”[7]充斥在這部行為喜劇里。老丁潛意識中對于生活和道德的真誠質樸與呂小胡放任自由主義的生活哲學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小說中幽默(Humor)有著好幾種寓意,從荒謬的不和諧到搞笑的古怪。呂小胡用幽默這個詞溫和地提醒師傅,以防老丁成為笑柄。老丁想出一個生財之道,將郊外一輛廢棄的公共汽車的外殼改造成湖畔愛巢,按小時租給情侶(如同收費公廁一樣);呂小胡聽完老丁的構想非常興奮,力勸師傅不要再擔心這種生財方式是否道德,只管這么做就好了,因為畢竟“您都下崗了,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小說結尾,呂小胡兩次提到幽默,著重勾勒出了老丁與周遭世界的不和。老丁下了很大的決心,拉著呂小胡與警察找尋一對情侶的尸體,因為他確信這對情侶在公共汽車車殼內自殺了。但最后卻發現車殼里空空如也。走投無路之下,老丁寧愿沉湎于以可憐之態回應未知世界,也不愿相信情侶或許是在他不注意或不知道的情形下趁勢溜掉了。老丁最后說道:“那是兩個鬼魂”,呂小胡回道:“師傅,您越來越幽默了。”他發現老丁失敗的滑稽,但仍舊悲憫地認為老丁迷亂的頭腦與不腐的靈魂分離,而莫言式的幽默的要義正在于此,嘲諷社會現象之余也展現悲憫的情懷。
正如現今的中國喜劇文化學術研究所證實的一樣,實際上,文學的幽默很難精確地翻譯成其他語言。[8]盡管幽默此詞源出英語humor,葛浩文將呂小胡的言辭恰當準確地譯為:“shifu, you’ll do anything for a laugh”,這樣即可避免中國文學的幽默翻譯成英文之后會出現的棘手的問題。呂小胡所言的幽默并不完全相當于英語單詞humor的用法,至少表達的并非是捧腹的笑聲。在面臨社會結構倒壓其身的境況時,似乎做任何事只為博得一笑成為老丁攀上高峰重塑自我的唯一路徑。對于老丁而言,林中的公車小屋體現的不僅是自己的羞辱也是尋歡作樂的情侶們的羞辱。他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偷窺者,但更為重要的是他認為他的違法生意更暴露了另一種羞辱,即年老時被下崗。從呂小胡與敘述者的視角出發,老丁境遇的幽默性來自于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合并,公車車殼放滿了“情侶必備之物”,但是老丁必須學會公開招攬生意,在他的理念中,這種限制性的私人空間大張旗鼓地表明了他個人生活所遭受的種種不幸。
莫言作品在塑造中強烈的喜劇效果的運用可使更多場景類似于劇場的滑稽短劇,發掘多種喜劇“模式”來建構關于現今中國可供選擇的敘述模式、修正文學體驗的情感范圍。最后用路伊吉·皮蘭德婁所言戲劇性矛盾的隱喻來終結此文:
一般而言,藝術家所關心的只是自己的身體,幽默作家將身體與影子一并關注,有時對于影子的關注多于對身體的關注。他記錄下影子每個微小的變化,它是如何伸展得那么長又是如何擴展得那么寬,猶如在與身體調笑逗樂。然而身體并未以影子的或大或小來丈量自己。[9]
如果像老丁這樣的人物是影子,那么我們循著這些影子里的喜劇成分就可以找到光源所在。
(作者單位:美國華府喬治華盛頓大學 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1]陳思和(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P338;馬杰聲,《后社會主義現代性:市場時代下的中國電影、文學與批評》,斯坦福大學出版社,2008,P20—21。
[2]托馬斯·布魯西,《與我們一樣的英雄》,約翰·班納杰譯(Far,1996),P5。
[3]莫言,《酒國》,葛浩文譯,拱廊出版公司,2000,P337; 根據1992年臺灣洪范文學版本翻譯。
[4]朱文,《我愛美元》,藍詩玲譯,企鵝出版社,2007。
[5]王晶,《高雅文化熱:鄧小平時代中國的政治、美學和意識形態》,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96,P261—262;黃亦賓,《當代中國文學:從文革到未來》,麥克米蘭出版社,2007,P28—29。
[6]莫言,《師傅越來越幽默》,葛浩文譯,拱廊出版公司,2001,P2;文集評論《今日世界文學》春季版,2002,P118。
[7]蘇珊·皮尤瑞代,《喜劇:話語掌控》,多倫多大學出版社,2005。
[8]張健,《中國喜劇觀念的現代生成》,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P5;克里斯多夫·瑞亞與尼古拉·沃蘭德,“現代中國的喜劇視野:介紹”,出自《現代中國文學與文化》20.2(秋季版 2008):P5—16。
[9]引自諾曼·霍蘭德,《笑:幽默心理學》(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82),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