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 年
臘八一過,就有了年味。
在民間,臘八被看作是過小年,日頭也“過個臘八,長一杈把”,加之立春將至,新年在望,人們的心被萬物復蘇的氣息所激動,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手腳比平日麻利了許多。常言說“吃飯看八月,干活看臘月”,臘月里人們格外勤快,干活格外賣力。
吃了臘八粥人就糊涂了,開始大把地花錢,頻繁地趕集,為過年的吃穿花用、走親待客做準備。置新衣,添碗筷,鞭炮門神香燭紙表,煙酒糖果瓜子茶葉,大料蔥蒜魚肉菜油,“寧窮一年不窮一節”,這些物品家家不可或缺,挑挑揀揀,貨比三家,需要趕幾趟集才能采買齊備。主婦們最忙活,首先要置辦一家老小過年的新衣。過去的女人都是自己紡線織布,再縫制成衣,為了讓孩子們從頭到腳穿得光鮮,一到臘月,噠噠噠的縫紉機聲一天到晚不住地響。納鞋墊,釘紐扣,這些瑣碎事大多是在晚上熬夜完成的。現在雖然買回的是成衣,可這件長了點需要裁邊,那件開線了需要連綴,也不得閑。臘月二十三祭完灶,女人們又忙著打掃屋子整理院落,該扔的扔,該換的換,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齊齊翻騰一遍,擦擦洗洗,一番辭舊迎新的氣象。一年到頭縫補漿洗、灑掃炊饌之事,考驗女人的不光是體力,還有心智。男人們則坐在炕頭計算辛辛苦苦勞作一年的收入是賠是賺,需追討的及時追討,需償還的及時償還。過年如過“關”,本分過日子的人,不愿把今年的債務拖到來年。
除夕這天,家家戶戶炸果子、剁餃餡、蒸包子,熱氣騰騰的肉香伴隨著油鍋里發出的滋啦啦的響聲,彌漫在整個村落上空。門楣上貼上春聯,掛上紅燈籠,滿院生輝,喜氣洋洋。大年初一凌晨一過,此起彼伏的爆竹聲震耳欲聾,預示著人勤春早,平安吉祥。祭罷祖先,親朋好友聚在熱炕上打麻將,懷揣壓歲錢的孩童們興奮地嬉鬧,穿戴一新的老人們心滿意足,廚房里時蔬豐盛,肉菜飄香,供桌上花果爭鮮,紅燭搖曳,一派祥和富足、其樂融融的景象。這種愜意的日子一直要持續到正月十五,敲鑼打鼓耍灶火,熱火朝天鬧元宵,將過年的喜慶推向高潮。老百姓平日辛苦又節儉,為是就是這一天——過年。
土 炕
一到冬天,總是想起老家的土炕。
老輩人傳下一則謎語:“一個老牛沒朵榔(朵榔,陜西方言:頭),一家大小都馱上。”謎語就是土炕。鄉村里家家戶戶都有炕,大多是兩面靠墻、一面連灶的滿間炕,足夠承載祖孫三代一大家人。炕和鍋灶之間有一道尺把高的矮墻,叫背欄,飯做熟了,炕也燒熱了,老家人把這叫隔山掏火。炕上靠近背欄的地方燒得最熱,不光暖和,盛飯遞碗也方便,所以通常是老人的專屬座位。
炕用泥巴和土坯壘成,故稱土炕。炕在陜北農村和鍋灶一樣不可或缺。很多民諺俗語都與炕有關——自給自足,日子過得滋潤,就說“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不愿受冷去露天看戲,就說“好唱不敵熱炕”;媳婦生娃做月子,叫“上炕了”。寒冬臘月,一家人圍坐在燒熱的土炕上,鋪開大厚褥子,或拉家常,或看電視,女人們通常會拿出針線笸籮,納鞋底,縫棉衣,準備一家老小過冬的穿戴。婚喪嫁娶的家庭大事也都是在熱炕上商議敲定的。屋外白雪飄飄,天寒地凍,屋里歡聲笑語,暖意融融。家里來了人,主人一邊擁促著“坐炕,坐炕”,一邊把炕上最熱的位置讓出,不會顧忌你把褲腳上的泥巴帶到炕上。那份質樸、隨意和熱情讓人感受到濃濃的親情,比坐在客廳里矜持地品著茶,少了些拘束,多了些親和。
生活在小城的人大多數來自鄉下,雖然不務農事,卻總也擺脫不了與生俱來的土氣,總覺得睡在炕上比睡在舒適綿軟的席夢思上踏實、解乏,因此老家的好多人搬進城里的單元房時,特意在房間的一隅盤一面炕,滿足自己的懷舊情結。不同的是這種炕用水泥和厚鐵板盤成,外表貼上光滑美觀的瓷磚,炕洞里放一個蜂窩煤爐。據說這種獨具匠心的盤炕方法一度讓一些能工巧匠很吃香,需要四處打聽、提前預約才請得到。
傍晚的鄉村,遠遠望去,青煙裊裊,靜穆的樹木和房屋籠罩在緩緩流動的暮靄中。正是家家戶戶燒炕做飯的時候,有經驗的農人會根據煙的形態和走向判斷第二天天氣的陰晴。此情此景,使人頓悟“人煙”一詞的真正含義。
鐵 勺
鐵勺曾經是陜北農家重要的烹飪工具,在今天的陜北農村已不多見了——鐵制的,碗口大小,帶一個長柄。炒菜時往里滴些油,手執柄端把鐵勺伸進大黑鍋底下的灶膛里,借著燒鍋的火燒熱鐵勺。把油燒得冒青煙時,趕緊抽出鐵勺把切好的菜放進去,再伸進灶膛炒熟,炊煙繚繞的屋子里便飄起一陣混合著油煙味的菜香,老家人管這叫“油滾菜”,視為佐飯佳肴。
因為沾油和煙熏火燎,家家的鐵勺又黑又亮地掛在灶間的墻壁上。鐵勺炒雞蛋是艱苦年月里孩子們的奢望,大多數孩子只能在生日那天享用到。過生日了,一放學就跑著回家,祖母小心翼翼而又鄭重其事地從炕頭那個平時誰也不能動的瓦罐里摸出一個或兩個雞蛋,遞給正在做飯的母親。母親把筷子伸進油瓶中蘸些棉籽油在鐵勺中燒熱,倒入攪拌好的雞蛋糊,隨著滋啦啦的響聲,香味馬上彌漫開來。一會兒便有鄰居端著飯碗進來問:“今天誰過生日啦?”過生日的孩子則在兄弟姐妹饞涎的目光中有滋有味地享受著這份屬于自己的珍貴菜肴。
鐵勺炒的雞蛋,香味里有淡淡的柴煙味,今天的煤氣灶、電磁爐搭上精致的炒鍋是絕不會炒出那種味道的,那種味道香得銘心刻骨,伴隨它讓我記起的,除了過生日,還有老屋、炕頭、柴火灶,這些奇妙的溫馨回憶,幾十年來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鄉 俗
在陜北民間,有些被視為禁忌的言語或行為是說不得、做不得的。如小孩子喊腰疼,長輩會馬上阻止:“說不得,細娃哪來的腰!”小孩子不解其意,明明褲帶系在腰上,我怎會沒有腰呢?長輩們只是笑笑,并不說破。從孩童直到成年,這個問題一直困惑著我。忽然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其實說小孩子沒有腰是為了避諱,因為“腰”、“夭”同音,“夭”是未成年人的一大忌諱,小孩子說出這個不吉利的字眼自然要委婉地繞開。再如幼兒鬧了病,就說“不乖”或“變狗娃了”,“病”字也是說不得的。還有,老人們通常把“半碗飯”諧音成“抱碗飯”,這也是為了避諱,因“半”、“拌”同音,“拌碗”即摔碗,秦地有習俗,人剛倒頭(死亡)時要拌碎一個碗。
這樣說不得的話還有很多,如詛咒的言語,冒犯神靈的言語,忤逆犯上的言語,揭別人短的言語,不吉利的讖語等等。人們被告誡說了此類話,呼嚕爺(雷公)會掐掉鼻子或遭其他報應。與此相呼應的還有一些行為是做不得的,如月亮、太陽、神像以及父母、長輩的臉面是用手指不得的,否則手指會短一截;吃飯時筷子豎插在碗中、盛好飯后筷子橫架在碗上都是要不得的,這樣不吉利;白米細面糟踐不得的,否則會遭罪;還有房屋“前不栽柏,后不栽柳”等等。老家的這些禁忌在潛意識里對人有一種神秘的約束力,使人的言行有所顧忌,不至于過分或出格。淳樸的鄉下人憑著與生俱來的善良以及敬畏自然、敬畏神靈、敬畏生命的本能,對這些禁忌的理由不去深究,卻自覺遵從,以自己的悟性恪守著心中的道德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