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1

小鎮說大吧，也不大，如果你從這頭踩一腳油門，就得馬上踩剎車，要不就沖過小鎮了；小鎮說小吧，也不小，街兩邊擺滿了攤，一個攤子接著一個攤子鋪展而去。有擺著鐵鍋、鋁鍋、不銹鋼鍋、鐵鏟、水桶、噴霧器的雜貨攤，炸成金黃色的馓子麻花被精巧地裝在玻璃櫥柜里，一個黑蓋頭阿奶安詳地坐在鋪紙的磚上，她面前擺著酸奶的小籃子和一根擔子，旁邊隔一馬蓮葉的位置上也是擺滿冰糖、桂圓、茯茶的攤子。

馬貴有正斜靠在小賣部柜臺上，嗑著瓜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店主說話，眼光不時掃著隔壁的牛羊肉鋪，肉案跟前那大圈臉胡不停地甩著牛毛撣子，白頂帽洗得發亮。

看看時間，快十點了，這一個多月來，每到這時馬貴有就守在這里，買點瓜子，跟店主邊吃邊聊邊看著行人，所以店主一看他來先給他稱瓜子，瓜子不多不少，也就一塊錢的，末了還會特意加上一句，他還沒來。

馬貴有在等一個人。

當那個特大號的手提布包從小賣部前晃過，馬貴有心通通直跳，不用看就知道他來了，脹紅的圓臉酒渣鼻，沒走幾步他就要停下來喘氣。

他就是麻子，鄉政府的廚師。

麻子一到牛羊肉鋪，馬貴有的感覺就敏銳起來，馬貴有就會啟動他全身的器官，他的眼睛、鼻子、耳朵，甚至他還想長一雙透視的眼睛，來透過墻透過身體了解麻子的秘密。他密切注意著麻子每一個動作，看著麻子挑肉、過稱，看著麻子拿出油光發亮的計算器算賬，看著麻子一筆一劃地記賬。都看了一個多月了，馬貴有有時覺得麻子也太死心眼了，又不是自家的，一分一厘計較那么多干嘛。

今天情況有了變化，麻子的程序全亂了，他竟然猶豫著把一小塊肉拉在布袋子外面。馬貴有高興地睜大眼睛。照麻子那一絲不茍的性格，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馬貴有等了這么多天，終于等到了。此刻陽光正猛烈地敲打在麻子的額頭上，竟然敲出了他幾顆豆大的汗珠，麻子不停地擦汗，甚至連稱都沒看一下，潦潦草草記上賬就走了。

不能著急，馬貴有提醒著自己，轉過身手腳麻利地給鄉政府主管伙食的蔣主任發了短信。他知道麻子又要回來取肉，關鍵是看他把這塊肉拿到哪兒去。高興之余馬貴有又多買了點瓜子。

麻子果然回來了，馬貴有和蔣主任看著麻子臉色漲紅地把那塊牛肉放進自己的布包，羞澀地走出肉鋪，蔣主任就要沖出小賣部，被馬貴有一把拉著。馬貴有說，先等等。然后遠遠地跟著麻子走，麻子在一個岔路口停下了，這個岔路口，向左是鄉政府，向右是麻子家。麻子不停地擦著汗，不停地左右張望。快中午了，小鎮的人們手里提點干粉條或幾根蔥急匆匆地趕路。站在岔路口上，過往的人們不停地和麻子打招呼，而麻子語無倫次，

馬貴有二人跟到了麻子家，麻子家很好認，他的門是這個巷道里最破的，外面用木頭頂著，只要墻愿意，隨時就能倒下來壓在人身上。蔣主任一看那門就說算了吧，不進去了！馬貴有說，捉賊捉贓。硬拉著蔣主任進了麻子家，麻子一看倆人進來，漲紅了臉，把倆人拉進廚房里，握著蔣主任的手說，我也是沒辦法，兒子想吃點肉……這事千萬別讓我媳婦知道，她有心臟病……這輩子我沒求過人，今天我就求你這一回，這個月的工資我不要了。

蔣主任沒說話跟著麻子進了北房，炕左面躺著麻子媳婦，右面躺著他兒子，麻子媳婦一看有人進來就坐起來，蔣主任就說，別起來，我們來看看你。說完把一百元錢塞到麻子媳婦手里。蔣主任下鄉時到過的人家很多，還沒有看到過像麻子家這么窮的。剛想著，麻子媳婦就端來了冰糖茶，杯子里放著滿滿的冰糖，冰糖的角角都露出來了。茶是茯茶，不是這里常喝的春尖茶。麻子媳婦局促地搓著手，也不知道你們要來，這不，春尖茶還沒來及買。蔣主任要來了筷子碟子，小心地把冰糖搛出來放在碟子里，又把那碟子曬在窗臺上，匆匆地喝了幾口，扔下馬貴有出去了。馬貴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難受極了。

其實麻子的情況，馬貴有一清二楚。麻子是馬貴有的鄰居，麻子的兒子小時去衛生所打針，結果針扎到了神經上，再也站不起來了。麻子為此跑了好多地方，醫生們說，沒法治了，神經就像電線，斷了就沒電，電線可以補上，但神經沒法補。麻子媳婦一急，得了個心臟病，動不動就躺在炕上。麻子曾到金場當過廚師，錢沒掙著幾塊，卻落了一身的病，只好回來到處找點零工做做，最后托人找關系塞錢才在鄉政府當了廚師，靠那點餓不死人的工資補貼家用。

麻子是村里最貧困的，所以家里請阿訇時，馬貴有媳婦索爾代就給他們送點熬飯什么的，每當馬貴有從外面掙點錢回來，索爾代就會拿出點錢作為天課交到麻子媳婦手上，馬貴有為此還與索爾代紅過幾次臉，但索爾代還是該施散的施散，該出天課的照樣出。

2

麻子再也沒去鄉政府，蔣主任到麻子家跑了幾趟，但麻子堅決不上班了。這鄉政府廚師的位子一直空著，但蔣主任一直不聘馬貴有當廚師，讓馬貴有心里很不是滋味。

蔣主任是靠不住了，馬貴有又盯上了一個人——丁鄉長，大家戲說他夜夜當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私下叫他丁蜜蜂，一提起丁鄉長讓許多男人恨得牙痛。要進鄉政府當廚師，得過丁鄉長這一關，吃吃喝喝送送是免不了的事，馬貴有顧慮重重，一來丁鄉長臭名遠揚，二來索爾代也算是皮膚白凈，俊俏之人，屬于那種走到巷道中能拉一堆人眼睛的人，如果落入丁鄉長的視線，后果無法預料。為此馬貴有想了別的法子，但都行不通。

最終馬貴有還是買了肉和菜，讓索爾代烙了一碟起面餅子，備好了菜。羊肉就在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香氣。馬貴有請了幾趟丁鄉長，都沒有結果。

馬貴有在鄉政府門口轉來轉去，有人給馬貴有出了個主意，說讓他媳婦來請，丁鄉長一定去。鍋里的肉都快脫骨了， 馬貴有只好死纏硬磨地說服了索爾代，丁鄉長很快跟著他們走出了鄉政府，鄉政府的人都望著馬貴有笑，笑得馬貴有心發虛，腿發軟。一路上索爾代羞得頭都沒抬一下。

這里的習慣是有客人來，媳婦們一般不陪客，索爾代也只是進來端端菜倒倒茶。索爾代端來了羊肉手抓，丁鄉長在炕上半跪著，雙手接過羊肉碟子，順手捧住了索爾代的手，索爾代連忙抽手，一塊羊肉掉在地上。

丁鄉長臉有點涼，馬貴有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沒見過你這么大的官，鄉長你甭笑話。幾句話，說的丁鄉長像喝了蜜，終于提起了當廚師的事，丁鄉長思謀了半天作難地說，這事蔣主任管，再說吧，再說吧。就不接話茬了。

馬貴有知道水頭道路，明白還得多請幾次客，還得多塞點紅包。原先是兩口子一塊請，后來馬貴有索性讓索爾代去請，他在家燉羊肉。

當馬蓮花藍得發黑的時候，馬貴有把喂了一個月的雞宰了，請來了丁鄉長，喝足了冰糖桂圓碗子茶，吃飽了土雞。窗外是一叢叢的大麗花，蜜蜂蝴蝶在花叢中忙得暈頭轉向，丁鄉長突然提出要給馬貴有看手相。

丁鄉長便拉起馬貴有左手，指著一條線說，這條是事業線，若有貴人相助，你命中注定發大財，說得馬貴有滿心歡喜。

丁鄉長又說要給索爾代看手相，索爾代說，不用看，我這是土命，土里來土里去的。馬貴有用手搗搗索爾代說，鄉長命算的準，看看手相，又能掉你一片片肉嗎？

索爾代的手被馬貴有牢牢抓著送到丁鄉長手里，丁鄉長說不看了不看了，但還是接住了。她的手溫潤小巧，白里透紅。丁鄉長摩挲著她的手，手指就忙起來，上下劃拉起來，看，這條是感情線，直直的，你感情真摯，如遇到貴人這后輩子就好了，我再看看，貴人馬上要出現了。又順著一條線劃上去，喏，這條是事業線，你們兩口子要發財了。說了半天，不見丁鄉長放手，索爾代往外抽手，馬貴有攥緊了手，她手腕都被捏出了紅印。

丁鄉長突然哎了一下，你看我這記性，男左女右，伸錯了，伸錯了，對，對，右手，我再看看，感情線……

丁鄉長順勢把索爾代的手往懷里拉了拉，把頭往前伸了伸，索爾代溫暖的香氣一陣陣撲進丁鄉長的鼻子里，而丁鄉長嘴里的那股氣味也無所顧忌地沖向索爾代，她身子拼命地往后靠，但手腕卻被馬貴有和丁鄉長牢牢抓住了。

哈哈哈！拔河哪！這么熱鬧！

馬貴有回頭一看，麻子進來了。

他這一說，還真的像拔河，索爾代的手是拔河的繩，那頭是馬貴有和丁鄉長，這頭是索爾代，索爾代幾乎要被拉進丁鄉長的懷里了。索爾代羞得滿臉通紅，揉著被馬貴有捏痛的手腕，眼睛都紅了。

看著麻子進來，馬貴有有點惱火，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來，但他還是淡淡地說，你坐，索爾代，搟面去！

送走了丁鄉長和麻子，馬貴有長出了一口氣，索爾代氣呼呼地說，不就是當個廚師嗎，你至于嗎，你好好地守住你的攤子總比廚師好吧。馬貴有說，去去去，婆娘們頭發長，見識就是短，你知道個屁！

3

突然間，一切變得明朗起來。這天中午，馬貴有剛睡著，索爾代驚天動地地喊起來，丁鄉長來了，快來！馬貴有連忙走到院里，院里不見一個人影，于是罵道，哪來的丁鄉長呀？

廚房里！索爾代大聲吼道。

馬貴有走進廚房，只見丁鄉長站在案板一頭，索爾代站在鍋臺上。丁鄉長一身酒氣，搖搖晃晃的，前胸上沾滿了面粉。索爾代手里握著搟面杖戰栗著。

馬貴有什么都明白了，馬上喊道，這婆娘真是沒大沒小，猴兒似的，哪兒高就上哪兒，下來快給鄉長搟長面。索爾代把搟面杖往案板上一扔，要搟你自己搟。索爾代被馬貴有一把拉下鍋臺來，差點摔在地上。

丁鄉長連忙說不吃面，不吃面，好……好……好事。明天你就當廚師來，記住，為這我還惹了書記……看你怎么感謝我。……走走，我們屋里說去。邊說邊拉著馬貴有進屋了。

丁鄉長走后，馬貴有找來十字鎬頭、鐵锨，細細磨去上面的鐵銹，他要把這兩樣東西磨光，磨快帶進鄉政府，他被巨大的歡喜填得滿滿的，鐵锨和十字鎬在他眼里都變得金光閃閃的了。

馬貴有背著手端詳著十字鎬頭、鐵锨，此刻他的腰直了起來，一股力量從腳底涌上腿，又更雄壯地涌向胳膊，涌向頭。再過一些時間，馬貴有將成為村子里人們談論的對象，誰家請客吃飯，他將會坐在炕上最中間，走到哪里都會有人色倆目問候他，說不定他也會像那些大老板那樣娶個二奶奶。

馬貴有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但索爾代挾著包袱哭哭啼啼往大門口走，馬貴有跑過去頂住大門。索爾代罵道，我是你明媒正娶來的媳婦，一個廚師就比我重要嗎，你反穿皮襖——里面不分。沒罵幾句，身子卻抖上了，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兒子也在屋里號啕大哭，索爾代扔下包袱，走進屋里哄兒子去了。

苦盡甘來，馬貴有正式上任鄉政府廚師，他把廚房里里外外認認真真地打掃了幾遍，抹布洗了又洗，鍋臺擦了又擦，把鍋臺上的瓷磚直擦到連蒼蠅都會害羞的程度，飯桌上的陳年老垢痂都被馬貴有擦下來了，一盆一盆的黑水直往外倒。飯做得非常順利，也非常成功。

馬貴有最喜歡做晚飯，當夕陽從通風的窗口中流淌進來時，剛好全淌在他身上，他披著一身金衣做飯，他手里的鍋鏟變成了金的，他手里的碗變成了金的，他高興他手里的一切都變成金燦燦的，甚至他想著有一天他發財了，他的松木大房也一定要用金黃色來漆，他的家俱都要用金黃色。只有金黃色讓他能安靜下來。而索爾代就與他不一樣，她喜歡綠色，喜歡大紅色，他經常嗤笑索爾代的大紅大綠，還用上了一句打工時學來的話：紅配綠賽狗屁。

與索爾代相比，馬貴有更喜歡夕陽下的花院，他想日頭里肯定有許多金子的，當日頭提著金黃的油漆桶朝花院披頭蓋臉地潑下來時，金色從樹梢頭上一點一點地淌下來，淌過樹干，淌過樹葉，再一滴滴地淌到地上去，這個時候馬貴有就有一種沖動，他想跑過去，用手捧著那些滴落下來的金水。

鄉政府花園原來是地主的后花園，地盤很大，有許多丁香樹，都長得很粗壯。有一座木制小樓，盡管已破舊不堪，但當年奢華的氣息還是從褪色的雕梁畫棟、厚厚的實木地板一點點地滲出來。

馬貴有曾好幾次毛遂自薦地給鄉政府掏過糞，拉過糞，拉過煤，運過菜，花園里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個角落，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馬貴有當上廚師的第二天就燒了一把火，鄉政府的地窖原來在前院里，馬貴有上上下下檢查了好幾遍，最后他鄭重向丁鄉長反映了地窖快塌的事，他說如果再下幾天雨，里面所有的洋芋蘿卜就會埋掉，非常危險。

得到丁鄉長的同意，馬貴有就迫不及待地在后花院里挑起地點來，挑來挑去，終于挑中了與眾不同的地點開挖起來。馬貴有干得很賣力，不一會兒就挖到半腰深。

咣！鐵锨碰到硬物了，馬貴有激動起來，他抬頭望望四周，只見丁鄉長正從宿舍的后窗里向他這里看，馬貴有心里一虛，干脆扔下鐵锨，跳上來，坐下休息，直到丁鄉長從窗子邊走開，馬貴有一蹦子跳下去，挖開了。

是一塊石頭，他心里乏乏的，把石頭抬上來，坐在石頭上休息了好長時間，看看四周，又跳下去繼續挖，很快挖到兩米了，地面上的黃土越來越多，馬貴有坐在坑中大口大口地喘氣。

地窖挖好了。

只過了一天，地窖就塌了。是馬貴有領丁鄉長到那兒的。丁鄉長覺得很奇怪，往里望去，只見半片土都落下去了，丁鄉長聞到了一股股炸藥味。丁鄉長說，就辛苦你再挖一個吧。給你補點工資，馬貴有說，不用不用，這地方土虛，容易塌。

馬貴有又選了一個地點，挖了下去，挖好了，第二天地窖又塌了。

第三口地窖又塌了。丁鄉長不高興了，說你一天到晚的挖挖挖，又一個個地塌，前腳挖后腳塌，你搞什么鬼，我們鄉政府的飯可不能影響。馬貴有說，不會不會，我干脆晚飯后再挖，丁鄉長想了想，說晚上好，就晚上挖。

當第四口地窖塌了后，丁鄉長直接拍著馬貴有的肩膀說，再好好找個地方，這里的土還是太虛了。

從此地窖挖了塌，塌了重挖。馬貴有每天回家很晚，每天累得要死，但他心里卻絲毫沒有埋怨。

這天晚上等他回到家，索爾代哭成了泥，一問，索爾代不說，再問，索爾代說，今晚夕丁鄉長喝了貓兒尿，跑到家里來攪沫沫，不是我喊叫驚動了隔壁麻子的話，這會兒你怕是見不到我的活面了。你也是的，一個鄉上大師傅，雞毛當令箭，這個家就圈不住你了，半夜三更不回家。自從你挖地窖開始，丁鄉長到我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如果再這樣，那農藥就是我的下場。說著指了指面柜底下的農藥瓶。

第二天馬貴有不知從什么地方拉來了一只大狗，在院子里拉了浪繩，鐵絲上拴狗，這樣狗就能在院子里來回走動，家里安靜多了。

4

馬貴有挖地窖時挖出了些東西，一只過去的尕腳布鞋，一個破鞍子。

自從馬貴有在院里拉上浪繩拴上狗后，丁鄉長臉拉成了紫茄子，他對食堂的伙食不滿意起來，一會兒說飯里鹽大了，你當我們是駱駝啊！一會兒又說，青鹽漲價了嗎，這甜飯還怎么吃。丁鄉長還當著他的面說起麻子的種種好來。

做完飯，馬貴有從肉鋪砍了點羊肋巴，又請丁鄉長到他家去吃飯。

羊肋巴開鍋了，端到了桌子上，丁鄉長不知從哪兒拿出了一瓶酒，馬貴有一看，心里暗暗叫苦，這里的習慣是村里家里都不喝酒的，再說了馬貴有家離清真寺很近，如果被隔壁鄰舍聽見了，不笑話死才怪呢。

鄉長來了不能不陪，馬貴有只能陪著笑由著丁鄉長喝。沒有酒杯，他就找了幾個瓶蓋子，洗了好幾遍，放在碟子里。馬貴有在旁邊看著丁鄉長自斟自飲，一會兒工夫酒上頭了，丁鄉長的話多起來，一遍遍地提起麻子，說為了馬貴有他和書記鬧翻了，又說馬貴有這兩天的表現打他臉了。說著說著，就拿起酒一遍遍塞給馬貴有。馬貴有不拿，丁鄉長說，是男人就要喝酒，酒和女人是男人的標志，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就看你的了。馬貴有只好接過酒杯，他把酒杯在手里轉呀轉的，酒滲洇到他的手指上，他真不想喝酒，這么多年了，他跑東跑西，和他一同到外面打工的人都喝起了酒，抽起了煙，但他還是堅持住了，他真不想破這個口，但丁鄉長一背斗兩筐筐的話入骨三分，不能不掂量。

馬貴有還是喝了下去，酒從他嗓子一直苦到了胃里，又從他嗓子辣到了胃里，嗆得他眼淚都出來了。只一會兒功夫酒就上馬貴有的頭了，丁鄉長說叫你媳婦給我升個酒來，馬貴有連推帶搡地把索爾代拉到跟前，索爾代一看到酒就嚇白了臉，碟子在她手中擻擻發抖，她不情愿地端著酒走到跟前，丁鄉長抓住了她的手，半天不放開，兒子哭喊著要尿尿，索爾代才借口跑開了。

丁鄉長又要索爾代出來唱花兒，索爾代死活沒再出來。丁鄉長喝了一會兒沒意思了，起身要走，出來時指著狗說，真是狗鋪不得草，人息不得好呀，這狗厲害。

臨出門，拍了拍馬貴有的肩膀，挖個地窖不容易，別著急，慢慢挖，一定要保證質量，保證不能出事。

5

挖了好幾天，馬貴有在希望與失望之間煎熬著。

他看著院子，這諾大院子里有很多丁香樹，但蘋果樹只有一棵，顯得很突兀，蘋果樹下還有塊石頭。馬貴有若有所思。

看看天，還早著，日頭正紅著臉賴在西山頭上不動彈了，馬貴有想趕緊挖會兒地窖再回家，地點就選在蘋果樹下。馬貴有揮圓了十字鎬，破開了土層，再用鐵锨扔到旁邊，此時日頭正用它顏料罐給萬物潑著金黃色，連他挖出的土都鍍上了一層金。

日頭終于落下去了，院里的東西模糊起來，馬貴有的神經末梢都長到鐵锨上了，鐵锨下小小的震動讓他激動不已。

鐵锨傳來了碰著金屬的震動，他又試了一下，沒錯，硬硬的，還有點響聲，是金屬！他又挪個地方，插下去，還是金屬的感覺。

這時他覺得院子似乎有人影晃過，金場里當沙娃的經驗，讓他明白此時他不能彎腰，也不能立刻挖出東西。他按捺住心頭的狂喜，收拾了工具，離開了。他邊走邊提醒自己，步子放慢再放慢，不能讓人看出什么。

他走到廚房門口時平靜下來，但意外地遇到了丁鄉長，他有點慌亂，丁鄉長看看他手里的工具，又掃了一眼，說，挖到寶貝了，這么高興。馬貴有連忙說，沒，沒有。哪天到我家吃羊肉走。說完心神不定地到廚房收拾東西去了。

剩下的時間是馬貴有最難熬的，他得等到天完全黑下來，等到路上沒有行人了，等到鄉政府所有的房子熄燈。等待太漫長了，他得做點什么。他開始洗第二天的菜，摘菜，接水，沖洗，他把每一道程序做到盡善盡美，讓每一道程序盡量慢下來，但一會兒工夫案板上堆滿了菜，有早上的，有中午的，還有晚上的菜，洗完這些菜天也足夠黑了，行人也足夠少了。

看著洗得小山樣的菜，他想了很多，他的輝煌時代就要來到了，想想這些趕跑一個麻子算什么，丁鄉長抓抓索爾代的手又有什么。可是如果丁鄉長對索爾代有進一步的打算他會答應嗎，不會，他搖搖頭。不會，他又拼命地搖搖頭。可是如果不讓他當廚師，不讓他挖了，他還能堅持嗎？他不敢想下去了。

看看表快十一點了，馬貴有覺得還是不夠黑，這會還有人，不是偷東西的就是偷人的。丁鄉長這時會不會去偷他索爾代，一絲冷意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但想到坑里尚未挖出的東西，他高興得手舞足蹈。

該做的活他都做了，為了夜更深，為了人更少，他又盯上了碗柜里的碗，熱了滿滿一鍋水，把那一摞摞碗重洗了一遍，外面黑得差不多了。

咣啷！一只碗掉在瓷磚上碎了，在這安靜時分，這驚心動魄的聲音讓馬貴有魂飛魄散，他支愣起耳朵聽著，周圍沒有任何聲音，他才安心了。碗洗完了，夜也深了，鄉政府住的人本來就不多，幾個值班的，燈也都熄了，丁鄉長的燈黑著，馬貴有長出一口氣，鎖好廚房，摸到后院。他沒帶工具，怕弄出響聲，他知道東西不深。

用手刨了兩下，就刨出來了。

竟然是個破鐵锨！馬貴有一下瘋了，他先人老子地罵起來，突然間他覺得這個世界什么都是假的，什么好與壞，什么天堂地獄，這就是他的地獄。

馬貴有覺得天空真他媽像個黑鍋，黑乎乎地扣了多少年，而且這個黑鍋似乎越來越小，讓馬貴有都喘不過氣來了。

所有的關于這個花院的故事，連同所有的記憶和委屈一同和那個黑鍋朝馬貴有壓下來。

馬貴有喜歡聽點過去的事，尤其喜歡聽些過去有錢漢的事，關于鄉政府這塊地盤上地主的傳說是馬貴有最喜歡的。每年夏天六月六，花兒會浪會場是這里的習慣，會場上人們唱花兒，買東西，不管有錢沒錢都要去，有錢的帶著錢去，沒錢的背著鍋盔去。這一年花兒會上，長工們都被地主發了工錢打發著浪會場去了，有一個雇農有事去找地主，叫開門后只見院子里金光閃閃，地主正坐在小凳子上曬金子呢，看到他后，地主就讓他抓一把金子，這個雇農嚇壞了，只撮了一點點就跑回了家。后來這個地主被鎮壓槍斃了，聽說從他家搜出了好多東西，大家都說還有很多沒搜出來呢。

故事畢竟是故事，但馬貴有卻相信它。

而且馬貴有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只白兔跑來跑去的，醒來后他高興的直跺腳。這里有一種說法，如果夢見白兔在地上走來走去，那個地方就埋著是金子，如果用帽子扣住白兔，財寶就不會跑了。所以馬貴有更加堅信這后院里埋著地主的金銀財寶。

馬貴有還有很多相信的理由，就在大前年，離村不遠的小鎮上，一戶人家修房子時挖到了一個青石板，接著就挖到一缸東西，有人說是金子，還有人說是銀元，總之這家暴富起來，開了大磨房，出了幾趟國。據說曾有飛賊半夜三更跳進他家，這人剛從枕頭下拿出一支獵槍，結果飛賊只一折，就把槍管給折彎了，他只好給飛賊一大筆錢。還有馬貴有曾和這個地主的孫子一塊淘過金，也常從地主孫子口中聽到過地主的事。

挖地窖馬貴有嚴格奉行只挖兩米，他有自己嚴密的分析，當年地主被鎮壓時，情況緊急，地主肯定沒時間挖深坑，就在一米到兩米左右。

為順利進入這塊花園，正大光明地挖他準備了多長時間呀，他把老臉裝到了衣兜里，他像個龜兒子，到處求爺爺告奶奶，他像個地老鼠，早起晚歸，遍地挖坑，到頭來是一場春夢。

走在巷道里，他的身影長長地拖在人家院燈下，他的腿似乎折了，再也拖不回來了。

從鄉政府到家他似乎走了一個世紀，家門虛掩著，狗并沒像往常撲過來，他的家門半開著，窗戶里的光斜射在狗身上，馬貴有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地踢了一腳，狗硬梆梆的，嘴角還冒著白沫沫。

有人下藥！

巨大的驚恐捏住了他的喉嚨，窗戶里的景象更讓他魂飛魄散，丁鄉長正撕扯著索爾代，她前胸的衣服已扯爛了，露出半個乳房，丁鄉長正瘋狂地把索爾代壓在面柜旁邊。索爾代的一只手緊緊扯著丁鄉長的頭發，一只手在面柜底下到處亂摸。

馬貴有向房門沖去，但他突然想起了地主的花園，想起了鄉政府廚師，想起了還不知道埋在哪兒的財寶。如果他沖進去，他的廚師生涯就完了，他再也沒有理由去花園里挖菜窖，他也就永遠失去了發大財的機會。

他慢慢收回他的腿，慢慢縮下他的身子。他縮在窗戶底下的陰影里，他覺得地獄里可能就是這樣黑，可能守護地獄的馬力克天仙更黑。他覺得他過了一輩子，甚至幾輩子，他甚至都能看得他的胡子狂笑著往外冒呀冒的。

索爾代的哭聲一錘一錘地釘在他的心上，他用手捂住耳朵，窗戶里的光唰唰地從他頭頂砍過去，又直直地插在離腳不遠的地方，他躲藏在光刀的砍殺中，他突然覺得黑暗就是一個實體，比如今天窗戶底下的黑暗，這黑暗讓他茍活，這黑暗讓他無法動彈。

丁鄉長匆匆忙忙地沖出來，馬貴有想攔住他，但馬貴有的腿根本不聽他的話，軟得站不起來，直到丁鄉長腳步聲遠了，他才沖進房里去。

房子里彌漫著刺鼻的農藥味，那個農藥瓶子橫躺在地上，索爾代捂著肚子蹲在地上。

急救室外。馬貴有抱著兒子，坐在椅子上。正是夜深時，急救室的門還沒有打開，樓道里空空蕩蕩的，冷風一陣陣飄過來，馬貴有覺得都冷到骨頭里了，就把衣服脫下蓋在兒子身上，看著兒子一起一伏的胸膛，蜷縮的身子，馬貴有突然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