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2009年初秋,甘肅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顏廷亮先生來信,說及他的幾部書稿,其中有關黃世仲革命生涯及小說生涯的一部是他的自選課題成果,篇幅很大,約有80萬字,也已經完稿,命我寫序。我初甚猶豫,后又轉念,因思廷亮先生與我本是同行故舊,以文會友,也屬古訓,于是我欣然回復,承允從命。去年秋天,他又函告喜訊,他的專著定名為《黃世仲革命生涯和小說生涯考論》,已獲準列入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正作必要的修訂和調整。今年秋日,他的這部專著最后定稿交付人民出版社,印刷有日,我在分享他的愉悅的同時,謹為走筆,略陳讀后感言,權以為序。
黃世仲是清末民初杰出的民主革命家和民主革命派中首屈一指的小說家。但由于各種原因,他不像近代一些著名小說家那樣聲名彰顯,盡管他的《洪秀全演義》在南洋、美洲華僑社會中早就流傳,但直到“五四”時期,著名的或比較著名的文學史、小說史著作中幾乎沒有其地位。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他的事功和文學業績才受到阿英和楊世驥等學者關注。楊世驥在《文苑談往》中說黃世仲的小說“宛若經天的虹彩,在近代文學史上發放著瑰異的光芒”,應是那時的最高評價。最近30年,黃世仲研究取得長足發展,一批有價值的學術論著相繼問世。此一階段,廷亮先生所取得的成就最為引人注目。2000年,他將多年研究成果結集,以《黃世仲與近代中國文學》為題出版。現在付梓的這部《黃世仲革命生涯和小說生涯考論》更是他的力作,在全面掌握已有研究成果和發現新材料的基礎上,對黃世仲研究中歷來未曾涉及的問題和莫衷一是的觀點,做了深入考辨,取得了一系列突破,多有心得,多有識見,多有創獲。
經過廷亮先生考辨,黃世仲革命生涯中不少隱晦不彰的情節浮出歷史地表,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黃世仲出生于正在走向沒落的粵中望族,受過良好的教育。22歲那年(1893),他遠赴南洋,備歷艱辛。在異國十年間,他受興中會會員尤列等人影響,逐步接受民主共和思想,在新加坡加入興中會外圍組織中和堂。從海外歸來(1903)直至被冤殺(1912)的近十年間,黃世仲置身民主革命旋渦,是同盟會香港分會的主要領導者之一和同盟會南方支部的聯絡員。他除了從事實際革命活動外,積極參與或獨立創辦了多種革命報刊。他所撰寫的大量報章文字,批駁以康有為為首的保皇派論點,傳播民主共和思想,在海內外引起廣泛反響。
正是經過廷亮先生的考索和論證,黃世仲在中國近代小說史上的重要地位更加得到充分凸顯。黃世仲在其短暫一生中,發表了數量可觀的戲曲、散文、小說和文藝理論作品。在其整個文學事業中,小說創作成就最為輝煌,光是中長篇小說就有《洪秀全演義》、《鏡中影》、《廿載繁華夢》、《黨人碑》、《宦海升沉錄》、《五日風聲》和《吳三桂演義》等20余種。他的小說著作,無論取材于現實生活,還是取材于歷史故事,都充滿了濃郁的民族革命思想和民主革命激情,體現了一個共和主義者希冀祖國走向文明、繁榮的熱望。他的多部以近事為題材的小說,反映了從鴉片戰爭到辛亥革命這段動蕩時期的社會、政治巨變,實際上構成了一幅斗爭歷史的宏偉畫卷。其代表作《洪秀全演義》以成熟的藝術手法,對那場波瀾壯闊的太平天國革命戰爭做了全景式抒寫,暴露了清廷無道、官吏貪庸的黑暗,展示了太平軍將士戮力同心、救民水火的功勛,塑造出一系列光輝的人物形象,描繪出震天撼地的革命氣勢。章太炎將之與“文辭駿驟”的《太平天國戰史》相提并論,熱情地肯定了他的成就功績。廷亮先生把這部小說定位為晚清民主革命派小說的代表作,是符合歷史實際的有識之見。確實,黃世仲的小說創作實績,使其置身于中國近代小說大家之林而無愧。
關于黃世仲之死,學界一直聚訟紛紜。廷亮先生以超過10余萬字的篇幅,對此事的來龍去脈做了詳盡考述。廷亮先生認為,廣東辛亥光復后,黃世仲為建設和鞏固新生的共和政權而不懈工作。由于他堅決反對陳炯明背離民主共和精神的專制行徑,又在都督人選推舉問題上成為陳氏心頭之患而深遭忌恨,于1912年4月9日被以莫須有的罪名羈押。最終,在一場政治博弈中,胡漢民遵照陳炯明之意,于5月3日將剛邁入四十之年的黃世仲槍殺。黃世仲為捍衛民主共和理想而獻出了寶貴生命。廷亮先生關于黃世仲之死的結論持之有故,分析精當,具有很強的說服力。早先馮自由在《革命逸史》第2集中說到當年已有人為黃世仲遭受“重典”呼冤。現在,此一政治冤案已經水落石出,廷亮先生的考辨工作功不可沒。
廷亮先生是隴上著名學人,他在敦煌文學、中國近代文學和甘肅古代文學等領域均有建樹,各類著述逾500萬言。在敦煌文學研究方面,他不僅獨立撰寫了諸多論著,而且花費心血,凝聚學界力量,對一些重要課題做了開拓性研究,有助于推動敦煌文學研究的進展。他主編的《敦煌文學概論》受到季羨林等學者的高度評價。在中國近代文學研究方面,他最先提出“晚清革命派小說理論”和“小說理論近代化”的命題,又是最早提出“中國文學近代化”命題的學者之一。廷亮先生治學既善于宏觀論斷,也精于微觀考證。因而,他能提出新的有價值的學術命題,又能發前人未發之覆。他在黃世仲研究中取得重大突破,還同他鍥而不舍的學術鉆研精神分不開,這部專著正是廷亮先生數十年研究心得的結晶,也不妨說,它是近代文學研究界有關這一論題的最新創獲和代表性成果。
廷亮先生與我相交30年。他原任教于蘭州大學,1980年調往甘肅省社科院工作。我記得和他初次相識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舉行的全國省(區、市)社科院文學研究所負責人聯席會議上,那次會議是由時任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第一副所長的陳荒煤同志建議召開的,至今已逾30年。1982年冬,全國第一屆近代文學學術討論會在河南開封舉行,研究近代文學的學人自此有了一個定期會面、切磋學問的平臺。廷亮先生經常到會,我那時因工作關系也時常與會,我們之間見面的機會也就更多了。1988年,在敦煌舉行第三屆近代文學學術討論會并成立中國近代文學學會,廷亮先生和其他甘肅學人為這個重要會議的順利召開付出了很多辛勞。自那次會議到現在,20多年過去了,當時擔任學會常務理事的朋友們大抵已退休,廷亮先生和我都已年過七旬,但他幾乎精力依舊,這部專著的出版是他在近代文學研究工作上取得的又一重大成績,當會引起學界同行的注意和重視。我愿意借撰寫這篇序文的機會,向他表示我熱烈的祝賀之情,我也想把這篇小序來作為一種紀念,紀念廷亮先生和我筆墨之交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