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濟《中國文明的開始》及其相關學術研究,旨在以知識考古學的角度探尋近代以來中國文化歷史研究的新途徑,并為中國考古學的學術范式與研究視野,開創了一代風氣之先。本文擬就李濟先生的學術成就和研究背景,對其著略作評述。
[關鍵詞]李濟;《中國文明的開始》; 知識考古學
[中圖分類號]K0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4-0108-02
李濟先生的著作《中國文明的開始》,成書于英文,最早于1957年在美國西雅圖由華盛頓大學出版社出版,1970年曾由萬家寶(曹禺)譯成中文由臺北商務印書館出版。這部書第一講挖掘出中國的歷史(中國考古學史),第二講概論中國文明的起源和它的早期發展,第三講講述中國的青銅時代。目前大陸的同名版本由李先生的哲嗣光謨編選,江蘇教育出版社(鳳凰出版集團)出版,其書除了主體部分,另外還選了幾篇相關的文字與之相補充并互為輝映。應當說,從其一生的學術著作來看,多數都與中國的上古文明或文化有關。各篇多按發表年代排列,大致可反映先生某些學術思想和觀點的發展過程。這里主要結合李濟李濟的主要學術成就和研究背景,對此著作大陸版本的主體部分作以評述。
在這本著作中,他首先談到了考古學研究的目的:“現代中國考古學家的工作,不能僅限于找尋證據以重現中國過去的光輝,其更重要的責任,毋寧說是回答那些以前歷史家所含混解釋的,卻在近代科學影響下醞釀出的-些問題。這樣產生的問題屬于兩類,但兩者卻息息相關。其一是有關中華民族的原始及其形成,其二為有關中國文明的性質及其成長。”這樣的屬于兩類但息息相關的問題,實際構成了對中國考古學及其歷史研究的最核心內容。而考古學家的工作,正在于“回答那些以前歷史家所含混解釋的,卻在近代科學影響醞釀出的一些問題”,這些問題都包含在他所倡導的“重建上古史”、“中國的若干人類學問題”以及“新史學的四種境界觀”等之中。
如若不以嚴格西方學理意義下的學科分野來論述,中國的考古學淵源可以最早追溯到傳統的金石學、古器物學。而在20世紀以降,特別是在中國傳統學術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以傅斯年所領導的“史語所”支持下的考古學,則成為率先“現代化”的學科之一,這門科學成為了革命性的科學。劉夢溪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總序》中羅列,自儒、釋、道三家并立,標志著我國傳統學術思想多元化格局的進一步形成,宋明學術、乾嘉學術、晚清新學等中國傳統學術向現代學術轉變過程中形成的各種學術流派。他指出:“直承今文學而來的疑古學派的出現,本來是傳統學術走向現代的重要一步,但在甲骨、敦煌學新發現面前,它遇到了巨大的挑戰,簡直足以在事實上拆毀它賴以建立的理念根基。”接下來他引述了王國維在《古史新證》中所提出的“二重證據法”:“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證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劉先生接下來評論說:“此一新理念的提出,學術界響應者甚眾,不僅對疑古之偏頗有所是正,對二十世紀的學術行程也自有其影響,同時也是中國現代學術何以史學一門最富實績的原因……而中國現代學術中考古門的建立,也是與清末的學術新發現相聯系的……二十世紀初,以發掘工作為基礎的現代考古學的建立,李濟、董作賓、郭沫若諸人,與有功焉。”回顧近現代學術思想史,即由傳統學術向現代學術之嬗變過程,“疑古學派”、“考古”與“二重證據法”是幾個關鍵方面,代表當時知識界的思想潮流。1928年傅斯年先生發表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謂:“總而言之,我們不是讀書的人,我們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這句話在當時所帶有的宣言性質,實際上具有學術思想史的意義。
學術之變并非僅有新舊嬗變,因為所謂“學術”實際上是一個國家知識活動的體現。在這個變化的整體趨勢之中,考古學是一個很明顯的征象。這是由它的學科性質及學術運作的特征所決定,相比于“傳統學術”中那種強烈的書齋性,這門學科的重視實物的實證主義態度和獲取研究資料的方式,應該被看作是一種鮮明的初生之氣和青春氣象,是中國“傳統學術”的一股新鮮血液和“現代學術”的一支生力軍,在這個時代背景下,考古學是一門富于革新精神的學科。為了充分地了解這個學科在整個人類知識體系中的重要性,必須把考古學納入學術思想史之中。而在這門學科之中,李濟先生被認為是“中國考古學之父”、“中國考古學最重要的一位奠基人”。因此,當我們討論《中國文明的開始》時,必須把李濟先生及其作品置于中國學術思想史的背景中去。
李濟,1896年出生,1911年考入留美預科學校清華學堂,1918年官費留美入麻州克拉克大學攻讀心理學,并于次年改讀人口學專業,1920年獲得社會學碩士學位。1920~1923年,他轉入哈佛大學攻讀人類學,1923年獲博士學位后回國。以上這個學業簡歷很重要,因為它反映了李濟先生學術的基礎,也是我們分析和研究他學術思想的線索。如果與其后的梁思永、夏鼎、蘇秉琦等先生相比較,可以看出李濟先生更多地受到了美國人類學的影響。
在《中國文明的開始》中,李濟先生認為,研究上古文化所面臨的最要緊的問題,首先一部分是要如何把殷商的考古材料與事前的考古材料比較貫穿,同時要把若干不能解釋的成分,找出它們可能的來源。這些問題,在他看來都不是憑想象能解決的。它們的解決,需要更廣闊的田野考古工作,以及更深度的比較研究。任何古史的重建工作必須以可靠的材料為立論依據,材料必須是經過考證及鑒定的文獻史料,和以科學方法發掘及報道的考古資料。撰稿人須盡量利用一切有關材料,尤其要注意利用最新的資料,其中包括幾大范圍:一是放眼世界、全球范圍內的人類起源和原始文化的資料;二是與研究東亞地形有關的科學資料,包括地質學、氣象學、古生物學各種研究成果;三是人類的文化遺跡(史前考古學,主要針對古器物即古代人類遺留下的工具等);四是體質人類學的成果(包括對古代人身體遺骸的研究、其分化演變的過程以及和環境之間的關系等);五是狹義的考古學資料(即古器物學家所承認研究的考古資料,青銅時代以及以后的歷史),但李濟先生同時指出,因為在采集方法與看法上的不同,這批材料的價值在過去都沒有得到它們應該得到的注意,而在現代考古學的視野下,它們的學術重要性會得到重新思考;六是民族學家研究的對象,主要集中在原始民族的風俗習慣和其體質上;七是研究中國上古史最基本的資料,即傳統的經學與史學文獻,而如何辨別這些龐雜的資料和評價它們的價值,均需要長時間的訓練和研習。
由此看來,作為中國考古人類學的奠基者,李濟一直利用考古發掘的成果與民國時期的各種史學觀點進行對話,他試圖打消嚴密的學科壁壘,用廣博的考古實物、文獻、人類學民族學資料為上古史做以科學意義層面的解讀,其總體的出發點是要“用實物捍衛文字記載的尊嚴”,對五四以來的疑古觀點撥亂反正。自然,他的考古學研究也無法擺脫一種國族心態,尤其是他在中國人種起源問題上在與人種西來說的論戰中集中體現了這一特點,同時聯系到民國以來的社會與學術背景,他的考古發掘以及研究工作或多或少蘊含了“救國保種”的時代色彩,后過程考古學者主張,考古學不僅要研究古代遺留下來的物質遺存,同時還要反省考古學的知識體系本身,貝格利在《商代考古》中以批評的口吻說:“然而,對于后繼者來說,僅僅重建傳統文獻的可信度仍然不夠,民族考古的下一個任務是要將中國文明從它是依靠外部刺激的產物的結論中解救出來……考古學壓倒一切的任務是滿足強烈的民族主義需要。由于這一因素,當時(中國考古初期)沒有什么比發現安陽文明的本土源頭更重要……通過顯示(考古學)證實傳統的力量(能力),安陽的發掘為考古學在中國贏得了一個安全的立足點……民族自豪感使得解釋考古資料這一本來就十分棘手的問題變得更為復雜化了。由于總是堅持傳統是可靠的,而且考古學的任務只是證明傳統而已。”在社會大環境中,同時由于受早期單線進化論和傳播學派的影響,李濟先生在殷墟的發掘工作和考古學研究也不免帶有這樣的色彩,而這顯然對后來中國考古學的發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我們必須認識到,他作為歷史語言研究所考古組的負責人,積極應對西方學術對中國的認知與描述,努力用新方法論證經史學中的老問題,具備更加明確的現代學術的問題意識,而且注重在概念體系上與傳統學術的接駁,對經史學資料和考古實物的社會科學再分析,其可貴之處在于,他并沒有將文獻資料與實物看作是僵死的文化遺存,而是自覺地在傳統學術的概念和西學概念之間進行深度對話。
李濟在《再談中國上古史的重建問題》一文中說:“中國歷史是人類全部歷史最光榮的一面。只有把它放在全體人類的背景上看,它的光輝才更顯得鮮明。把它關在一間老屋子里孤芳自賞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事實上,在《中國文明的開始》一書中,他就是這樣做的。他堅持以使用第一手的科學取得的經驗材料(而非過去寫在書上的教條)為信仰和立論的依據;他主張考古遺物的分類應以可定量的有形的東西為基礎;他從文化人類學的觀點出發,對考古資料所作的解釋‘他不把對中國問題研究的視野局限于中國的范圍。陳寅恪先生云:“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此潮流者,謂之預流。”那么,李濟可謂是不折不扣的“預流”者,他的《中國文明的開始》,為中國考古學的學術范式與研究視野。開創了一代風氣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