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西游記》中,明代中后期出現的同情婦女、批判傳統女性觀的思潮被作者吳承恩以神幻滑稽的情節反映了出來。《西游記》中批判封建婦道、批判封建夫權、嘲諷封建綱常倫理、同情女性命運的諸多情節,折射出吳承恩智慧、悲憫、正義的人性光芒,也體現出他深沉的人道主義情懷。
[關鍵詞]《西游記》;吳承恩;女性觀;人道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7.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4-0112-02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綱常名教規范著婦女思想與行為的方方面面。男人在許多方面享有特權,婦女則處于被壓制地位。官方意識形態和社會風習在婚姻家庭方面對婦女的諸多要求實質上都是奴役和壓迫婦女的強力工具。封建婦道要求女子認同男尊女卑,堅持三從四德,做到從一而終。明清時期,對女性的婚姻自由和生活自由的壓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然而,明代中葉以降,卻出現了同情婦女、批判傳統女性觀的思潮。這種思潮在成書于明代后期的文學名著《西游記》中被作者吳承恩內化之后以神幻滑稽的情節反映了出來,折射出他悲憫、正義的人性光芒。吳承恩用夸張的筆法,借助或仙或妖的形象,將婦女從封建禮教的束縛下解放了出來,讓她們勇敢地走出談性色變的禁地,高舉人性解放的大旗,呼喊出積聚內心已久的最強音,爭取自己作為人的最基本的權利。凡此種種,都體現出吳承恩強勁的人道主義精神。
一、批判封建婦道
孟子曰:“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①這是對婦道的經典界定。封建社會將婦道逐漸變成了婦女的行為規范,進而成為束縛婦女身心發展的強力工具。
在《西游記》中,那些想與唐僧成親的女子,上至女兒國國王、玉兔,下至蝎子精、杏樹精、老鼠精等,細觀其言行,個個都顯得不遵婦道,有違婦德、婦容、婦言。吳承恩讓她們逾越了封建時代女性應謹遵的三從四德,其意除了突出唐僧禪心堅定的形象外,主要是“以情反理”,即通過描繪她們大膽熱烈的言辭,褒揚她們的有情有義,肯定和提倡她們作為人的自由權利和情感價值,反對束縛、壓迫她們的封建婦道。如女兒國國王初見唐僧時,書中寫道:“女王看到那心歡意美之處,不覺淫情汲汲,愛欲恣恣,展放櫻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還不來占鳳乘鸞也?’”見唐僧面紅耳赤羞答答不敢抬頭,她又“走近前來,一把扯住三藏,俏語嬌聲,叫道:‘御弟哥哥,請上龍車,和我同上金鑾寶殿,匹配夫婦去唻。’”又如唐僧在荊棘嶺木仙庵談詩論道之后,杏樹精對他因才生愛,書中寫道:“那女子漸有見愛之情,挨挨扎扎,漸近坐次,低聲悄語,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幾何?’”后來,唐僧因大家勸婚而急得垂淚,“那女子與他揩淚道:‘佳客勿得煩惱。我與你倚玉偎香,耍子去來。’”這又是合情卻不合理的一例。后來鼠精又欲配唐僧,她鐵了心腸,無論如何都要與唐僧成親。當苦心備辦的成親素筵席被悟空變的餓老鷹掀翻時,她又要“不論葷素,拿來燒紙。借煩天地為媒訂,務要與長老成親”。當悟空變作紅桃進入她腹內嚇唬她時,她“把唐僧抱住道:‘長老啊!我只道:夙世前緣系赤繩,魚水相和兩意濃。不料鴛鴦今拆散,何期鸞鳳又西東!藍橋水漲難成事,佛廟煙沉嘉會空。著意一場今又別,何年與你再相逢!’”此情真意切之言,同樣為封建婦道所不容。
二、批判封建夫權
《西游記》作者對封建夫權的批判及對受其迫害深重的女性的同情,突出地表現在三調芭蕉扇的故事中。
牛魔王的正妻羅剎女是封建社會一夫多妻制下棄婦的典型代表,吳承恩秉持公理正義,對牛魔王的婚外情給予尖銳批判。如在第六十回中,悟空因牛魔王的情人玉面狐貍罵羅剎女,他便回罵道:“你這潑賤,將家私買主牛王,誠然是陪錢嫁漢!你倒不羞,卻敢罵誰!”可見吳承恩的立場是顯而易見的,但他對夫權統治的批判更多地是通過對羅剎女的同情反襯出來的。牛魔王另覓新歡,二載未歸家,作為棄婦,羅剎女內心的怨憤可想而知,但她聽說牛魔王(這是悟空變的,她并不知是假)回家來了時,“忙整云鬟,急移蓮步,出門迎接。即攜手而入,著丫鬟設座看茶”,這是她無可奈何的隱忍。“須臾間,敘及寒溫。‘牛王’道:‘夫人久闊。’羅剎道:‘大王萬福。’又云:‘大王寵幸新婚,拋撇奴家,今日是哪陣風兒吹你來的?’”這只是她稍露微辭。羅剎又道:“常言說:‘男兒無婦財無主,女子無夫身無主。’大王燕爾新婚,千萬莫忘結發,且吃一杯鄉中之水。”她多么地用心良苦、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啊!牛魔王接水道謝,羅剎女又說:“自古道:‘妻者,齊也。’夫乃養身之父,講什么謝。”能夠獨當一面的女強人鐵扇公主,并不仰仗夫君來養身,但傳統的夫為妻綱觀念還是讓她把丈夫看作存身之主、養身之父,從思想上失去了獨立性。而且被拋棄之后,她只有無可奈何與委曲求全,男權社會根本沒有為她的合法權益與尊嚴提供任何保障。可見,封建夫權統治不獨損害了婦女的正當權利與人格尊嚴,還蒙蔽了她們的心智和思想,讓她們在痛苦中長久地忍耐,甚至逐漸將人性扭曲。
婦女們在嚴酷的社會、家庭環境中艱難地生存著,但仍要把內心最真摯、最美好的情感奉獻給父、夫、子這些握有男權的人。如第六十一回中,悟空為借芭蕉扇,請來眾神攻打不休,牛魔王吃緊,敗回洞內時,羅剎女滿眼垂淚道:“大王!把這扇子送與那猢猻,叫他退兵去罷。”這是她心疼丈夫的真情流露。倔強的牛魔王不甘示弱,又出洞再戰時被哪吒等人制住,眼看性命不保之時,“羅剎女急卸了釵環,脫了色服,挽青絲如道姑,穿縞素似比丘,雙手捧著那柄丈二長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門,磕頭禮拜道:‘望菩薩饒我夫妻之命,愿將此扇奉承孫叔叔成功去也!’”此時的羅剎女,不計負心漢牛魔王的前嫌,用自己最誠懇的方式來挽救他的性命。羅剎女是現實世界棄婦的縮影,吳承恩通過對羅剎女這一形象的塑造,表達了對封建夫權統治下女性不滅的真、善、美的褒揚及對當時女性悲慘命運、扭曲情感的同情,從而有力地批判了封建夫權統治。
三、嘲諷封建綱常倫理
現實的殘酷和沉重常常會使人在幻想和虛構中尋求慰藉,《西游記》作者也用此法道出了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氣,表達了對封建綱常倫理的嘲諷及對人性自由的向往。在寫到朱紫國王與金圣娘娘的愛情故事時,國王與娘娘情深意篤,娘娘被妖怪攝去,國王為此一病三年。悟空為其治病后問國王:“但不知可要金圣宮回國?”那國王滴淚道:“朕切切思思,無晝無夜,但只是沒一個能獲得妖精的。豈有不要她回國之理!”行者道:“我老孫與你去伏那妖邪,那時何如?”國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后,朕愿領三宮九嬪出城為民,將一國江山盡付神僧,讓你為帝。”如果朱紫國王的言行是對封建倫理秩序的含蓄嘲諷,那么八戒對國王言行的評價則是從衛道者的角度所作的辛辣譏評。書中寫道:“八戒見此,忍不住呵呵大笑道:‘這皇帝失了體統!怎么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著和尚?’”在這里,作者不僅描繪了理想中的完美愛情,表達了對人性自由的向往,還大力諷刺了當時的封建禮教,沖擊了有關的倫理觀念。“體統”認為男人不能為老婆而有所舍棄或者給別人下跪,而前面寫到的羅剎女為丈夫而給人下跪,并獻出寶扇,這在“體統”看來是理所當然的,兩相對照之下,封建社會人與人地位的不平等,封建倫理秩序對女性的不公與壓制不言自明。讀者在體味這些精彩故事的時候,不難洞察到吳承恩身上閃耀著的人道主義精神,深感他就是那個大智大勇、掃除眾魔的孫悟空,連根深蒂固、森嚴可畏的封建禮教都揶揄了個夠,《西游記》確是于“游戲之中暗傳密諦”。②
四、同情女性命運
孟子曰:“求之有道,得之有命。”③即求索雖有法則,獲得卻由命運。這似乎預言了《西游記》中那些張揚自我人性、爭取幸福人生的女性的命運。她們逾越禮教,要與唐僧成親,但卻逃脫不了封建時代女性的宿命,都為自己大膽的行為付出了代價。西梁女王算是最幸運的一個,只被發起瘋來撒潑弄丑的八戒嚇得“魂飛魄散,跌入輦駕之中”。而蝎子精被昴日星官叫了兩聲,就現了本相,“渾身酥軟,死在坡前”,被八戒上前,邊罵邊“一頓釘鈀,搗作一團爛醬”。杏樹精也被八戒“不論好歹,一頓釘鈀,三五長嘴,連拱帶筑”,揮倒在地,“根下鮮血淋漓”。而鼠精和玉兔最后都被上仙收走,去接受天條的懲罰,此生再休想擁有人間的歡愉與幸福。她們的身份有高有低、有貴有賤,但無論怎樣,都是為了按照自己的意愿來追求人生的幸福,爭得做人的基本權利,使自己像個真正的人一樣活一回。小說對她們斗爭情節的設計,是吳承恩對現實中反抗命運的女性給予的人學意義上的關懷。然而她們悲慘結局又在暗示,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女性不可能突破以儒家為主導的儒、釋、道三教合一的禮教文化規范,她們要與之對抗,就會付出慘重的代價。這種警示,正是作者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精神之體現。
總之,吳承恩對當時備受封建禮教束縛與摧殘的女性的自然之欲給予了同情,并用奇幻的故事表現了女性爭取人性解放的訴求。他關于婦女人性解放的理想既折射著他本人智慧、悲憫的光芒,又透顯著時代的精神。正是經過諸多像吳承恩這樣具有人道主義情懷的思想家的不懈努力,才有了今天這樣一個貫徹男女平等、尊重女性自由權利和情感趨向的現代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