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德滿都,我遇見了一個從英國來的旅行者,已經(jīng)是第7次到尼泊爾了,從青春到了中年。尼泊爾吸引他又讓他困惑的一點是,這個國家,二十五年前來,是這個樣子,二十五年后來,還是那個樣子。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感覺,幾乎每個到訪的人都會覺得,尼泊爾就是活著的二十世紀:雪山、稻田、神廟和混亂的交通固然永恒,尼泊爾人生活中的日常事件,亦帶著“戰(zhàn)前”的特色和戲劇化的情調(diào)——我是說冷戰(zhàn)結(jié)束前,也即1945年到1990年間。頻繁的罷工,皇室被刺殺,游擊隊出沒于山谷間,民族討論民族爭端民族和解,工人運動和農(nóng)民運動頻繁……幾乎每個你看上去平靜,友善卻又堅決的尼泊爾人,都不只一次地走上街頭,在他們沾著灰的中古街道。
一直到前幾年,在那個駭人聽聞的皇室慘案、國王永遠不再的古典悲情劇后,這個國家才有了形式上的“和解”,游擊隊出身的尼共終于走上了前臺,這讓我想去以前去過的,剛剛翻新沒幾年的延安革命歷史紀念館,印象最深刻的,是整整一面墻的毛澤東文集各國譯本,全世界的小國小語種書寫的封面在設計精良的燈光下明亮異常,讓你隱約在腦海中繪出過去與現(xiàn)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之世界分布圖,這個星球上重重孤單明燈的如絲網(wǎng)絡。天城文自然是少不了的,雖然我很難分清,哪一本來自加爾各答、科欽或是加德滿都。
但是尼泊爾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政治化,至少在加德滿都和博卡拉,你根本見不到像印度加爾各答那樣滿街小巷都有的鐮刀斧頭標志,只有一樣還保留著早期工運的風格:群眾運動非常頻繁,以至于我在尼泊爾停留的一個月,就遇見了三次罷工游行,總是不得不下車和尼泊爾人民一道走向炎熱的街頭。有時候,這讓我們感覺到興奮,也為尼泊爾人準點結(jié)束游戲一哄而散各自生活的速度感到驚訝和一點點不滿意——喂,我們還沒拍完呢。
或許這跟尼泊爾革命者的游擊隊屬性有關,你一定要走到漫山遍野姹紫嫣紅,峽谷深流怒河抨擊,才能找到這個山地之國的戰(zhàn)火痕跡。在過去幾十年,那些勇敢深入美景的西方旅行者,常常與尼泊爾游擊隊員不期而遇,笑笑揮手而別——在這個離海洋太遠的雪山之國,有什么比游客在山上的消費更重要?一份炒面收費兩百盧比,兩個半美元,已是一般尼泊爾工作人員一天的收入,更勿論山地農(nóng)夫。
這種邂逅不完全是浪漫的,尼泊爾現(xiàn)在的領導人普拉昌達,一直視南美洲秘魯?shù)摹肮廨x之路”為楷模,在兩千七百英尺到四千米的安第斯山山峽里,在那些留著西班牙教堂和瑪雅文明遺跡的古城里,視格瓦拉為先輩的游擊隊員為了他們的理想,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的轟動事件。他們的英雄話語之下,卻是更多的南美人感到,自己始終處于政治暴力的威脅下,從兩百年前,一直延續(xù)到新千年。
好在縱然曾以南美為楷模,但尼泊爾始終是一個即保持二十世紀情趣,卻又永遠跟得上時代的國家。游擊隊出身的掌權(quán)者畢竟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種種話語詮釋,都有了二十一世紀的標準。以前我們中國這一代人的父執(zhí)輩的社會革命強調(diào)的是“男女平等”,尼泊爾則會在填登山許可證的時候,性別選擇給出“第三性”的選項以示平等;這個國家甚至在九月于首都的體育館舉辦了第一屆亞洲同志運動會,無論跟它的南亞鄰居巴基斯坦、孟加拉國還是印度比起來,實在都算是駭人聽聞的、突如其來的顛覆,或許這正是游擊隊革命者需要證明的平等及與舊時代的決裂。
告別過去,“握手和平和憲政”,面對未來的另一個標志,是尼泊爾總統(tǒng)普拉昌達在十月推出的“游擊隊之路”徒步線路。如果你對尼泊爾的可抵達區(qū)有一個印象的話,那將不會低估這個新線路對“尼泊爾徒步愛好者”的吸引力——它將徒步區(qū)域從博卡拉向西北方向延伸了兩百公里,接近從加德滿都到博卡拉的距離,抵達魯孔和多爾帕坦自然保護區(qū),穿過稻田、河流甚至洞穴,無需像一個戰(zhàn)士那樣全身緊繃地避讓戰(zhàn)斗的雪路小徑。在此之前,這片占了尼泊爾國土六分之一的高山地帶基本屬于禁區(qū),就算是孤獨星球的旅行指南,也基本沒有這一區(qū)域的介紹。所以普拉昌達又把它叫做“阿卡,香格里拉健行之路”,如果以“無人抵達”為標準衡量,這個香格里拉,絕對勝過中國的或克什米爾的“香格里拉”。
這當然不是尼泊爾第一個被拿出來賣的游擊隊路線,眾多旅行者眼饞的中尼邊境的木斯塘,也是當年一些武裝隊伍的領地,如今它的進山證賣到五百美元一張,買單者大約總有對西藏荒原風貌和六零年代傳奇的向往,而尼泊爾雇傭兵的勇猛傳奇,也一直是次大陸最難忽略的傳說。普拉昌達對新推出的這個徒步相當有信心,他知道那些年復一年多次來到尼泊爾的人,最大吸引便是這些荒蠻中的綺麗,寒頂下的蔥翠,這個游擊隊的徒步路線也因此像是長征——完成全線需要二十天。當然,尼泊爾人總是曉得游人的需求的,你還可以選擇十三天的“短線”,就像我們已經(jīng)再也熟悉不過的珠穆朗瑪峰營地徒步一樣。
以戰(zhàn)爭和“革命”為賣點,大概也就是這個困窘于發(fā)展經(jīng)濟的山國敢出的狠招,你無法想象柬埔寨人愿意開發(fā)什么紅色高棉之叢林道路,而且那還有無數(shù)可懼怕的遺留地雷。普拉昌達聲稱他的“游擊隊徒步”跟俄國、越南和中國的戰(zhàn)爭遺跡旅行路線多有相似,完全是低估了尼泊爾游擊隊環(huán)境的優(yōu)越,雪山與叢林的傳奇之美,大概也只有普拉昌達心儀的前行者秘魯光輝小徑游擊隊雪峰皚皚的安第斯山地區(qū)可與之一拼。中國要與之相比,或許只有紅軍從西康寶山縣翻越的夾金山可與之一拼,我依然記得從4100米的夾金山下降到3000多米的山腰時,那草甸下漫山遍野姹紫嫣紅,松林上提著野菌的嘉絨老婦人,才像是一個游擊隊應有的浪漫停歇地。但是,尼泊爾游擊隊那些比紅軍過草地要高三千米海拔的瑰麗雪山,大抵是纏綿過任何之境的。
但是,尼泊爾又是一個宗教之國,游擊隊和罷工,實在只是山地間的二十世紀身影,更身影悠長的,還是幾千年的濕婆與梵天,佛陀與浮屠,山地的主人,是那些真正來自山頂?shù)娜耍瑹嵝陌鼑庸鹊挠螕絷爢T,某種程度來說,應該是高山的叛徒。雖然,你很難辨別那些曾經(jīng)的游擊隊員是無神論者還是內(nèi)心依然有神駐,就像你很難說清,那些聲稱自己是夏爾巴人和佛教徒的家伙,家里為什么掛著梵天的畫像。
丹珠阿姨是我唯一在尼泊爾認到的夏爾巴人家庭。她們居住的達芒,遠離喜馬拉雅,卻有是尼泊爾能看到最廣闊喜馬拉雅雪線的所在,下了這個2450米高的山脊,就是茫茫的印度平原了。這個地方因為很難到達,游客稀少,收兩天五百盧比的丹珠阿姨似乎壟斷了省錢旅客在達芒的生意,她自己的一棟房子,兒子的一棟房子,女兒的一棟房子都投入到這個兩千三百三十米公尺高的新農(nóng)村建設中。
我住在她的那棟房子里,每天去她女兒家吃一百二十盧比的菜飯,清涼夜里幫她銷掉一瓶兩百五十盧比的啤酒,還有丹珠十五歲的俊美外孫德子陪聊。這個羞澀又大膽的小伙子戴著花花公子小兔子標志的耳環(huán),仿佛這是一種叛逆,一如所有未發(fā)展的第三世界少年一樣。他說他每天早上搭公車去七公里外的中學上學,下午四點因為沒車了只能和同學徒步回來。他算是母親唯一可依靠的“男人”,偶爾也會想念他去科威特當卡車司機的父親——這大概是想逃脫尼泊爾那種二十世紀氛圍和收入的人能想到的去處,在阿拉伯世界和星馬,來自尼泊爾的勞工已經(jīng)成了相當穩(wěn)固的一個群體。
第二天六點早起,正在塔上驚嘆幾乎是二百度廣角、八九座雪峰絕無相似形狀的喜馬拉雅時,看到德子和他的同學們從路下跑步招呼而過,都是黑紅纖瘦,少年未成的健美,熟視無睹金色晨光下的一百八十度雪峰綠谷啦啦笑鬧過,到底是雪山來客的后代。只是操著純熟英語的他們以后離喜馬拉雅的距離,恐怕比那些上岸進城的游擊隊員,還要更遙遠了。
尼佬,云南土著,Lonely Planet作者和專欄作者,一年在路有半載的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