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小小說
王蒙先生有一篇小小說《雄辯癥》,說的是一個病人去看醫生——
醫生說:“請坐!”病人說:“為什么要坐呢?難道你要剝奪我不坐的權利?”醫生倒了一杯水給他,“請喝水。”病人說:“這樣談問題很片面,因而是荒謬的。不是所有的水都能喝。假如你在水中攙入氰化鉀……”
醫生說:“我這里并沒有放毒藥嘛。你放心!”病人說:“誰說你放了毒藥?難道我誣陷你放了毒藥?難道檢察院的起訴書上說你放了毒藥?我沒說你放毒藥,而你說我放了毒藥,你這才是放了比毒藥更毒的毒藥!”
醫生毫無辦法,嘆了一口氣,換一個話題說:“今天天氣不錯。”
病人說:“純粹是胡說八道!即使是你這里天氣不錯,并不等于全世界的天氣不錯,比如北極就在刮寒風,漫漫長夜,冰山正在撞擊……”
醫生說:“我說的天氣不是全球,大家都是這么理解的!”病人說:“大家都理解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大家認為對的就一定是對的嗎?……”W
自戀個性失調
王蒙先生描述的是一種很難治愈的惡疾,病根在于濫用邏輯,讓人無休止地雄辯下去,并永遠不敗的詭辯邏輯。我管這叫“厚皮邏輯”。
其實,“厚皮”的不是邏輯,而是無羞恥運用謬誤邏輯的人。精神心理病研究者們把“厚臉”解釋為一種與羞恥防衛有關的“自戀個性失調”。蓋巴德在《兩種自戀個性失調癥》中把這類失調歸為兩種,一是厚皮,就是以傲慢、囂張、潑皮、強詞奪理來進行自我護衛。二是臉薄,就是特別敏感、害羞、害怕與別人起沖突,因此以躲避和隱藏來進行自我保護。厚皮和臉薄的人格心理失調都會妨礙一個人與他人的正常交往,都不能勝任人際正常交往所需要的理性清明的公共說理。有這兩種人格失調的人會把被別人說服或者承認別人比自已說得在理看成是丟臉、失敗或屈服。運用厚皮邏輯的雄辯者往往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而是因為有不適當的自我防衛心理需要,所以會不擇手段地阻止他們想象中的丟臉或失敗。W
教授也犯渾
在一個習慣于用高度敵情和戰斗觀念來看待個人意見和言論的國家,人們會把不同意見之間的關系看成是不可調和的沖突或敵我對立。對言論的不同,他們習慣于因異且仇到底。這種情況在口誅筆伐式的大批判、大辯論中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是雄辯癥和厚皮邏輯的病根所在。
雄辯癥和厚皮邏輯如今并沒有消失,仍在人群中蔓延,教授都難以幸免。孔慶東在《第一視頻》中便有此雄辯:“誰說朝鮮人民正在挨餓?我剛從朝鮮回來,朝鮮人民沒有挨餓。朝鮮人民生活水平是不如我們,但并沒有挨餓,朝鮮人民生活水平相當于咱們90年代初期,你90年代初期挨餓了嗎?你80年代時期挨餓了嗎?我任何時代都沒挨過餓,我從小長這么大都沒有挨餓,也沒有看到周圍一個人挨過餓。從60年代到現在,中國人民吃得好好的,紅光滿面的,你看我身體,那塊兒像挨過餓的樣子?”
一般網民的此類雄辯更是隨處可見:“文革”武斗殺了太多人?怎么你沒死啊?怎不說你美國干爹殺了多少印第安人?三年困難時期餓死3000萬人?你家里死了幾口人?你爹媽又怎樣生下你的?W
口舌肉搏戰
雄辯癥包括厚皮邏輯為什么是公共話語惡疾呢?它的危害在哪里?洛克在《教育片論》中談到了這些問題和與兒童說理教育的關系。
首先,雄辯癥混淆了說理和辯論的目的,錯誤地認為雄辯不是為了明理,只是為在口角中爭勝。洛克說,真正的說理用途和目的“在于獲得關于事物的正確觀念,對事物作出正確判斷,區分真假是非并依此行動。那么,切不可讓您的兒子在爭辯的技術和形式中長大。不可讓他羨慕別人爭辯。除非您真不想讓他成為一個能干的人,而是成為一名無足輕重的口角者,在與人爭辯中固執己見,以駁倒他人為榮,更有甚者就是懷疑一切,認為在爭辯中不可能找到真理之類的東西,找到的只能是勝利”。
其次,雄辯癥使人思想阻滯,變得看不到也不愿服從明白的道理和清晰的論據,“不管別人已經給出了多么完善和令人滿意的答復,只要能找出些含糊的語言,他便繼續與人爭辯,一方面挑起口角,另一方面一定要爭出個高下來”。爭論的一方患有雄辯癥已經非常糟糕了,要是雙方都患有此癥,爭論便成為一場必須戰斗到底、消滅對方的口舌肉搏戰。
再次,雄辯癥的結果是越善辯越不文明,善辯成為一種對別人進行刁難和傷害的手段,成為“最不真誠、最不適當的行為”。你說“文革”有武斗,他就硬說你有“美國干爹”,你說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人,他就把生下你的爹媽捎帶進去。雄辯癥的不文明在于它的爭辯總是對人不對事,而不是對事不對人,而且對人的態度還特別惡劣,尖酸刻薄,充滿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