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在影像的世界里,我們看亞馬遜土著叢林覓食,看拉普蘭人放牧馴鹿,看非洲角馬遷徙,看印度人載歌載舞……恍然時光錯置,這些常激起我們內心漣漪的遙遠之地的情景,卻幾乎與我們的現實毫不相關,但誰又能說不是我們內心“生活在別處”隱秘愿望的投射?旅行,正是實現這種愿望的現實方式。在旅行已如燎原之火的今天,對于一位畫家,它的意義是什么?阿蘭·德波頓說:“旅行能催人思索。很少地方比在行進中的飛機、輪船和火車上更容易讓人傾聽到內心的聲音。我們眼前的景觀同我們腦子里可能產生的想法之間幾乎存在著某種奇妙的關聯:宏闊的思考常常需要有宏闊的景觀,而新的觀點往往也產生于陌生的所在。”
2005年的泰國之旅,是祝錚鳴繪畫路途上的轉折,曾在她心中若隱若現的許多怪誕與真實,奇妙地融入那個佛教之國的日常生活:和尚滿街,大眾熟視無睹。當地人那種發自內心的熱情與平和,與國人普遍冷漠與匆迫的強烈反差,令她整個身心都放松下來。泰國行中還有一種情景讓她念念不忘:時有和尚,走到路邊垂下的花朵旁,用手輕輕托起,低頭嗅花,那種自然與身心俱迷,觀者亦為之沉醉。后來,蛇、和尚或和尚般男子的形象,常出現在她的《百年孤獨》系列中。
作為十二生肖中唯一的冷血動物,蛇是冷靜的象征。出現在祝錚鳴《百年孤獨》系列中的蛇,或與人纏繞,或盤作冠冕,或繞成項鏈,或充當耳環……宛然人的部分。畫中人物,幾淪為蛇的道具。蛇的形象,或樸素或詭異,得自不同的圖像,多呈警覺之狀,紅色的蛇信在空氣中探尋,如日本女作家金原瞳的小說《裂舌》般怵目。
泰國行對祝錚鳴更深遠的影響,在于她對畫中人性征的弱化。熱帶氣候將人的生理成熟期縮短,男女性征差異本就相對較小,而公眾整體平和的性格,也使理論上“男子氣”與“女人氣”的分野,變得不那么清晰(遑論泰國名聞天下的人妖)。因此,她筆下的人物,性器或見,而性征不彰,女性有男性化的體量,男性有女性化的清雅,明顯呈現出雌雄同體的傾向。與中國菩薩由男性化為女性的過程,異曲而同工。
《百年孤獨》系列中,與人相依的,不僅有驚悚的蛇,還有斑斕的蝴蝶。
與蛇給人造成恐懼不同,蝴蝶更多讓人感到美麗與自由。“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這種物化的瑰麗,在民間傳奇《梁山伯與祝英臺》中,幻化得如夢如幻。蝴蝶耀眼的斑紋與絢麗的翅色,令人為之沉迷,常翩然翻飛在畫家筆端。宋人趙佶的《芙蓉錦雞圖》、趙昌的《寫生蛺蝶圖卷》、佚名的《晴春蝶戲圖》與《青楓巨蝶圖》,明人陳老蓮的《雜畫冊》與《張深之正北西廂插圖·窺簡》等,皆描摹出不同蝴蝶的美。在祝錚鳴的畫中,它們或斑斕如灼、或漆黑如魅、或淡然如玉、莫名卻如影隨形地粘附或烙印在人的面部、肩上、后背、頸項等處,美艷卻散發著揮之不去的驚怵。
一直熱愛泰戈爾的祝錚鳴,“畫畫悶了的時候,會經常拿起《吉檀迦利》來讀一讀,自然界的氣息,生命的氣息,音樂般的愛的感覺都會讓我有作了Spa一樣的放松。”泰戈爾《飛鳥集》中的一句“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那種面對生死的坦然,令她心折!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么會對印度如此著迷?后來我慢慢地得出了謎底:印度怒放而樸素的靈魂吸引了我。……恒河邊兒一躺即是天堂……生命在印度是旅行,也是修行;是冥想,也是狂歡。除了吃飽喝足,他們只需一些顏色的裝扮,一塊甜糖的膩歪,還要輕歌曼舞,還要電影的迷醉和詩歌的伴隨。大自然和印度緊緊相融,沙漠和回水;駱駝和大象;禿鷲和神牛;男人和女人;死人和活人。……在印度,人可以縱情聲色,也可以清心寡欲,重要的是你想要的是哪種信仰,哪種歸途。”(《中了印度的魔》)
選擇絹本,是祝錚鳴對紙本風行前遙遠時代的眷戀。先勾后染的繪畫步驟,慣性延續著傳統工筆的程序。《百年孤獨》中人物臉上的冰裂紋,無疑來自對宋代哥窯開片的擬仿。本科時讀國畫系,研究生上的卻是壁畫系,在她的《渡》(2009)、《羅剎》(2011)、《黑咒》(2011)等大畫中,顯露出壁畫強調的場面控制力,同時有助于她對畫面整體的掌控。畫中的一切,尤其人體,呈示著淡然的袒露,一種“不代表任何事物的裸露,既非自由也非不潔之物,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裸露,赤裸的裸露”(米蘭·昆德拉《慢》)。她以寫實技術將真實的物象—人、蛇、蝴蝶等疊合,以略帶印度俗麗的夸張色彩,織就一個個異相的面孔、身體,“歌唱性靈與感官的狂歡”(波德萊爾)。背景的剔除,也剔除了人與現實的紐帶,從《百年孤獨》到《羅剎》到《黑咒》,畫中人儼然生活在異度空間中。
但她的寫實,并非對象的透明再現,而是一種虛構:她的畫,并無固定的程式,重要的是構思,寫實并非目的,而是退縮為一種繪畫手段—先是確定大輪廓,推敲,修改,確定結構后,再參考照片,豐富細部,最后落實到絹上,對她更多是一種愉悅,就像觀看照片顯影一樣,略帶緊張與期盼,目睹心中的意象一點點浮現出來。
祝錚鳴畫中非真實的碧綠、暗褐、粉紅、淺咖、赭黃、天青等色彩,看似肌理光潔,卻隱含絲絲莫名的冰冷,恍然有幾分遙遠。畫中的世界與祝錚鳴的生活半徑幾乎不相重疊。畫中人物原型,有朋友、同事,有美術史上的杰作,有弗里達·卡羅,有影像中的瞬間,但“在絹上每畫一次,都像是在遇見自己畫里的人,像書生的夢里遇見了狐娘,形是你給她的,魂也要你給。”最終筆端的人物,都有點像她自己,有幾分熟悉,又有幾分陌生。
祝錚鳴的畫,借泰奧菲爾·戈蒂埃的話說是“一種精細復雜的風格,充滿細微變化和研究探索”,是擺脫了現實指涉的內心邏輯。人與蛇纏繞,蝶與人疊合,略帶超現實意味,是對舊的美的觀念的微妙刺激與顛覆,也是對舊的情感結構的微妙刺激與顛覆,意在使作品成為“世界中的一個物,而不是關于世界的一個文本或評論”(蘇珊·桑塔格)。米蘭·昆德拉曾引用普魯斯特的觀點:“一本書是另一個自我的產品。”同樣我們也可以說,每一幅不同的畫,也是畫家另一個自我的產品。、